书城小说同官县
89022400000018

第18章

徐一刀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两个孩子已经睡觉。老婆叶香草坐在油灯下纳鞋底子,一看到男人回来,就赶忙把麻线绳缠在鞋底子上放到炕台上。

“回来啦?”她问。

“啊。”徐一刀应着,坐在炕沿上把鞋脱掉,顺势躺在了炕上,圆脑袋枕在胳膊上,对着屋顶发愣。

“他们叫你做啥呀?是不是又要杀猪啦?到时候别忘揣块肉回来。你倒是说话呀!”叶香草看着男人心事重重,不吱声,她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嘟囔了一句:“像被骟了的猪,蔫不唧的。”

徐一刀一挺身坐了起来,两臂支在炕沿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说的是你娘的狗屁!老子都快烦死了,你还像个苍蝇嗡嗡叫个不停。烦死人啦!”

叶香草并没有因为男人的责骂而生气,反而从桌子底下的纸盒里抓出一把葵花子,用两个胖指尖拈起一个放在牙缝间磕着,笑着说:“杀猪的,这兵营里走了一趟长胆识了啊,敢和老娘顶嘴啦。跟老娘说说看,遇到啥麻烦了,让老娘给你支支招。”

徐一刀有着杀猪宰羊抹牛脖子的胆量,但在这个女人跟前还真是像被骟了的猪,胆气不足,懦气有余。如果说他是一块坚冰,这个女人就是一锅热水;他是一根铁杵,这个女人就是一堆炭火;他是一锅豆浆,这个女人就是一碗卤汁,总是能把他降得服服帖帖。今天也一样,他在说了几句硬话之后便愁眉苦脸地向叶香草诉说起事情的经过。

“啥?”叶香草被男人说的话吓了一跳,“他……他们叫你去骟人?”

徐一刀两手拍着炕沿叹着气说:“咋办?这一关可咋过呀,啊?”

叶香草把手里的葵花子扣在桌面上,搓着手在屋子里像陀螺一样团团转:“那几个糟蹋人家闺女的畜生真该千刀万剐下油锅,可咋也不能把你拉进去呀。这狗娘养的张震山也真会想法子,想出了这么一招。”

徐一刀拍着炕沿恨恨地叫道:“臭娘儿们,别转了,转得我头晕。”

叶香草果然不再转了,问:“咱要是就不去呢?”

徐一刀说:“不去咋办,咱能惹得起那些人吗?他们手里有枪有炮,掐死咱还不像掐死一只鸡娃?”

“啊呀,”叶香草叫道,“那可是四个人呀,可不是四头猪。咱要是把他们的根断了,他们还不恨死咱,咱家这日子还能安生着过吗?这个挨千刀的张震山,你要是恨他们就一人一枪把他们崩了算啦,咋能想出这整治人的法子呢?我家是骟猪的,咋能想起让他去骟人呢?那猪和人一样吗?咱……咱带上孩子逃吧,啊?离开同官县,远走高飞,还像你爷一样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名埋姓。我就不信他张震山能一辈子待在同官县。等他走了咱再回来。你有手艺到哪儿都能用上,总是饿不死。”

徐一刀说:“逃?往哪儿逃呀?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再说了,咱这房子还有地又带不走。要是再让他们抓回来,那还不知道是个啥下场呢。”

叶香草说:“走是个死,不走也是个死,这可咋办?”

两个人正在屋子里绞尽脑汁想对策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徐一刀一怔:“这么晚了,谁敲门?”

叶香草带着哭腔说:“不知道。咋办?”

徐一刀溜下炕,趿拉着鞋向院子走去。

“谁呀?”他问。

“开门,四十六团的。”门外的人回答道。

“又是四十六团的人。肯定是来抓你的。”叶香草跟出来,紧紧地抓着男人的胳膊。

门打开后,门外站着一个军人,徐一刀认出他是郭蛮子。

郭蛮子跨过门槛,转身把门插好:“徐师傅还没睡?这位是嫂夫人吧?”他的客气更让徐一刀心里忐忑不安。

徐一刀战战兢兢地问:“您这是……”

郭蛮子打了个手势,说:“徐师傅,别害怕,咱们到屋里说。”

徐一刀两口子跟在郭蛮子的后面进到屋子里。郭蛮子在椅子上坐下,看了一眼紧张的徐一刀和偎依在他身边的女人,笑了笑说:“你俩别怕。我这么晚来找你们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情。坐下嘛,我说过了,不用害怕。”

徐一刀把屁股挪到炕沿上,叶香草像胶一样贴在他身边,心里怦怦直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郭蛮子把帽子摘掉,放在桌面上,用一只手整理着头发,口气和缓地问徐一刀:“今天晚上张司令跟你说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都准备好了吗?刀子用药酒泡上了吗?”

叶香草没等男人回话,疾步走到郭蛮子跟前,双膝一屈,跪在他的脚下,可怜兮兮地说:“长官,您开开恩放过我们吧。那几个伤天害理的东西是该死,可我男人只敢骟畜生,不敢骟人哪。你们拿枪把他们几个崩了吧。俺可真不敢骟他们呀!”

郭蛮子说:“你说这话我就想不通了,你祖上不是专门干这事的吗?现在不过是秉承祖业,有啥子不敢的?”

徐一刀说:“长官,这不一样。祖上干这一行那是积德行善。世道不一样了,现在让我干这个,那我……就是伤天害理啦。真的!”

郭蛮子抬了抬眼皮,侧着脸说:“这话怎么讲?你祖上干这事是积德行善,你现在干这事就是伤天害理啦?”他笑了笑,挪动了一下屁股:“这同样一件事,只是人不同罢了,怎么结果就不一样了?”

徐一刀倒了一碗水放在郭蛮子跟前,讨好着说:“长官,是这样的,我祖上干这事的时候,朝廷认这。多少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谋一条生路,或者说为了出人头地才进宫当太监,他们愿意这么做,我祖上是成全人家。如今是民国了,民国政府不兴这个,没有人愿意把自己整成太监。咱这是强迫人家去势,岂不是伤天害理?郭营长,您这个人心地善良,办事公道,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人。要是在大清年间,您要是进京参加科举考试,一定能中得头名状元。一旦中得头名状元,就要披红戴花,骑高头大马,前面鸣锣开道,后面仪仗排列,在京城游行三天,北京城那可是万人空巷,都拥到十里长街目睹状元的风采去了。那气势,那排场……”

“得得得……”郭蛮子撇着嘴,客气的耐性也没有了,“少他娘的给老子灌迷魂汤。我还不知道我他娘的是什么玩意。老子是大字不识一升,祖坟上压根就没长这棵草,还中啥子状元,还饱读啥子狗屁诗书。老子能混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祖宗显灵了。”他点着指头:“徐一刀,老子今天半夜来找你,不瞒你说,是有一事相求。”

徐一刀抻直脖子,紧张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盯着郭蛮子,不知他嘴里又要说出什么让他魂飞魄散无法招架的事情。

“啥事?”他牙齿磕碰着问。

郭蛮子一只手在跷起的大腿上有节奏地拍着,说:“这四个人里面有一个人是和我换过帖子的把兄弟,和我是患难之交,曾经救过我的命,他叫吕志武。我今天就是为他的事情来找你,求你在行刑的那一天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也就是说不能把他变成太监,其他三个人我不管。这十块大洋你先拿着,吕志武如果没事,我再给你二十块大洋。你看怎么样?”

徐一刀摊着手难为情地说:“这……这我咋办呀?”

郭蛮子说:“咋办?我给你说吧,我想了一路都没有想出一个像样的办法来,只能由你想办法喽。”他反戳着自己的胸脯:“我呢,只向你要一个完整的人。现在我跟你说,你能办到要办到,办不到也要办到。出了问题不但我和你过不去,吕志武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你断了他的根……”他把脸向前探着,冷眼盯着徐一刀,一字一顿地说:“他会绝了你的户!”

“我的妈呀!”徐一刀拍着额头苦不堪言地嘟囔着。突然他想出了一个主意:“郭营长您是张司令的红人,您出面跟张司令求个情放过这个吕……吕志武不就行了。训斥一顿,打几鞭子,以后不犯不就行了。”

郭蛮子愤愤地说:“你这是个屁主意。要是这样能行我他娘的早就去找张司令了。张司令如果放过吕志武,其他三个人怎么处置?只追究其他三个人的罪,你让张司令怎样服众?要是都放了不追究,同官县的民众闹腾起来又怎么收场,嗯?赵掌柜一旦跑到省城喊冤叫屈,军法处的人一旦下来,那可是要枪毙人的!”他说着站起身把帽子胡乱往头上一扣:“好啦,我的话说完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这钱您拿上,我不要您的钱……”徐一刀双手捧着银圆畏葸地递到郭蛮子面前。

“怎么,你不办?”郭蛮子咬着腮帮子横着眼问。

“我……我真不知道咋办。”

郭蛮子伸出粗壮的手指头戳着徐一刀肥厚的胸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今天夜里别睡觉,想——办——法!我郭某人只看结果。”

送走了郭蛮子,徐一刀插好院门回到屋里。叶香草手里抓着一条毛巾正在擦眼泪,一见他进来,便放开嗓门号啕起来。

“我的天哪,这日子咋过呀,啊……”

徐一刀跺着脚焦躁地叫道:“号号号,号丧呢!”

叶香草不敢再号了,哭丧着脸,哽咽着说:“当家的,这咋办呀?你得想个主意呀。”

徐一刀叫道:“我想主意?我他娘的有上吊的主意,有投井的主意,有喝老鼠药的主意,有拿刀抹脖子的主意,有跳油锅的主意……”他又愤愤地骂道:“郭蛮子这个龟孙子,惹不起阎王就会来欺负小鬼。让我咋去保他?张震山这个狗娘养的,咋他娘的想出这个主意,这不是逼我跳井吗?这几个畜生真他娘的该千刀万剐,一枪一个打死多利落。这狗日的张震山……”他气急败坏地挨着骂了一遍,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

叶香草站在他跟前,六神无主地说:“你光骂也不行呀,总得想个办法呀……”

徐一刀起身从墙角的柜子里摸出一瓶酒打开,厚嘴唇抵住酒瓶口,仰面朝天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了大半瓶,叶香草赶忙从他手中夺过酒瓶。

“喝喝,喝死你……”她尖声叫道。

“喝死算啦!我有啥办法呀!呜呜呜……”徐一刀趴在炕上哭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吐着粗气睡着了。

三更天的时候,他醒过来,酒精的麻醉并没有使他忘记前半夜的事情。他用尚且木呆的脑袋迟钝地想着,不知是上天暗示还是祖宗显灵,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拍醒和衣睡在他旁边的媳妇。

“有办法啦,有办法啦!”

叶香草被惊坐起来,睡眼惺忪,迷迷瞪瞪地问:“啥办法?”

徐一刀起身溜下炕,跪在地上,接连磕了几个头:“感谢老天爷保佑,感谢祖宗显灵,感谢老天爷保佑,感谢祖宗显灵……”

叶香草坐在炕上,惊愕地看着男人,以为他是急火攻心犯了魔怔,害怕地又哭叫起来。

“老天爷,这咋办呀?当家的疯了,这日子可咋过呀?逼死人啦……”

徐一刀从地上爬起来,骂道:“臭娘儿们,哭屁呀哭,老子我想出办法啦。你还哭!”

叶香草的哭声像被刀斩断似的停住了,破涕为笑:“当家的,你……你……没疯?”

“放屁,你看老子像疯了吗?”

叶香草哧溜下炕,光着脚扯着男人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你真没有疯?看着你刚才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疯了呢。想出啥办法啦?”

徐一刀坐到椅子上,长吁了一口气,徐缓地说:“可想出办法了,可想出办法了,祖宗真的显灵啦!”

女人在他的膀子上亲昵地拍了一掌:“快说呀,想出啥办法了?急死人啦!说出来老娘帮你参谋参谋。”

徐一刀吩咐道:“去,把剩下的酒给我拿来,听老子慢慢跟你道来。”

叶香草翕动着鼻翼哼了一声:“样子……还不知道是个啥狗屁办法。”说着,扭动着胖身子把剩下的半瓶酒塞到他的怀里。她又讨好着说:“我给你抓把花生米吧,办法行不行不要紧,先不要把咱的嘴亏了,是吧?”

徐一刀对着瓶子抿了一口酒,说:“再炒两个鸡蛋。我想的这办法太好了,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不大一会儿,女人把一小碟炒鸡蛋和一小碟花生米端来放到桌子上:“别急着喝,你先说说,让我听听。”

徐一刀扭着脖子说:“我不喝!先让我感谢老天爷保佑喝一杯,再感谢祖宗显灵喝一杯。”喝完两杯酒,他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塞进嘴里,神秘兮兮地说:“我呀,在梦里突然想起爷爷跟我讲的一件事。这件事从爷爷跟我讲过以后,从来没有在梦中出现过,今天出现了,一定是祖宗显灵啦。”

“嗯,快说。”女人盯着男人那张被炒鸡蛋的油浸润得亮晃晃的嘴唇,急不可耐地催促着,不知道从这张嘴里能吐出什么让这个家摆脱困境的锦囊妙计。

“爷爷跟我讲呀,历朝历代皇宫里的太监不完全都是真的,也有赝品。”

“啥叫赝品?”

“就是假冒的,假冒的太监。”

“这是咋回事?假太监干啥用?”女人对这个话题很糊涂,很想弄清楚。

徐一刀用筷子头点着女人说:“傻婆娘,这都不懂。假太监就是真男人,真男人干啥用你还不知道?榆木疙瘩不开窍,真是的!”

叶香草和气地说:“好好好,我榆木疙瘩不开窍,你开窍。说吧,让我听听。”

徐一刀哼哼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按宫里的规定,宫里所有伺候皇上和娘娘的男人都必须在进宫前把他阉了,这些被阉的男人就是太监。为啥要阉他们呢?就是因为皇帝要保证皇家血脉的纯正。也就是说,皇宫大内只能由皇帝一个人撒种,其他杂种都不能在这里生根开花,更不能结果。也就是说,不能让其他男人在这里秽乱后宫。为了防止他们秽乱后官,就要把他们秽乱后官的能力给除掉。可是这皇宫内院里不说宫女,光妃嫔媵嫱何止百千,这些人都像旱地的庄稼祈盼着沐浴皇上的龙恩。皇上就那么一个皇上,就是把他的骨头都化成水能浇几亩地?这些妃嫔媵嫱正值青春年少,情火正旺,对男人的渴望该是个啥样子?就拿你说吧,三天两头都要我把你那片地浇一下,不浇你就噘嘴吊脸跟我怄气……”

女人在徐一刀的胸脯上推了一把,笑着说:“去你娘的吧,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要是老娘这片地让别的男人浇你愿意?快,继续说。”

“你这话就说对啦。不管我浇还是别人浇,总得要有人浇。可宫里的这些女人,除了皇帝浇以外是绝不允许其他男人来浇的。可皇帝根本浇不过来,皇帝浇不过来,就不会有孩子,没孩子的娘娘就不值钱,就更不要说那些妃嫔媵嫱了。怎么办?”徐一刀看着女人问。

叶香草说:“我咋知道怎么办?太监是男人又都不能用,能用的男人又进不来。嗨,说呀,怎么办?”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人最聪明了!去,把我的烟袋拿过来,让我抽口烟,说得口干舌燥的。”徐一刀晃悠着腿吩咐着媳妇。

“蹬着鼻子上脸,看把你美的,又是喝酒又是吸烟。”叶香草说着,在男人肉乎乎的耳朵上拧了一下,扭着胖乎乎的身子到炕头上把烟袋拿过来。

徐一刀咝咝地吸了两口烟,继续说:“后宫的女人实在熬不住了,就想出了制作假太监的办法,把没有阉过的男人当阉过的男人弄进宫去供她们解心焦。”

“那容易吗?”

“当然不容易。”徐一刀用手有节奏地拍着大腿,“这正常的男人变成太监要经过好多程序:首先要有太监介绍,当然一般是有名望的老太监介绍。老太监把人领来介绍给管太监的人,就是总管。总管看这人齐整,就会问一些家住哪里、多大啦、是不是自己愿意当太监之类的话。如果愿意,总管就会和他立下一道生死文书,生死文书上写明如果出现伤残甚至死人的后果自己承担。然后交给净身师去净身,就是阉。人叫阉,畜生叫骟,实际上是一回事,咱就说骟吧。到骟的时候,宫里就会派人来监督。宫里有专门的净身房,咱就叫它骟房吧。把这人领进骟房,先是给他喝一碗麻醉汤把他麻翻,这和骟猪不一样。然后就开始动刀子,这和骟猪一个样。把两个蛋取出来,血糊糊地端到监督的官员跟前让他一看,他等于见证了过程是真实的,就在生死文书上签字画押,这事就算完成了……”

女人撇着嘴说:“说了一大摊,还不等于放了个屁。蛋割了还不是完蛋啦,还是不能用……”

徐一刀用大拇指头在铜烟锅上摁了两下:“你别急嘛,我说的这是正常的办法。下面我再跟你说不正常的办法,就是咋样做假太监。做假太监的办法是,哪个娘娘或者妃子想要一个不是太监的太监,第一步是用金银珠宝贿赂总管,说我这宫里人手不够需要再添一个人,当然也要把真实意思说清楚。总管得了金银珠宝就开始物色人。这个人很难物色,一定是模样好的,身体健壮的,就像选种猪种马一个样。更关键的是这个人还要踏实,口风要严。像你就不行,嘴像个拉稀屎的屁股,一点都管不住,有啥说啥,听风是雨,难怪人家叫你‘活电报’。”

“去去去,说到哪儿去啦。老娘没遇见那种事,要是遇见那种事嘴严得很着呢。说正经的,做假太监咋过关?”叶香草不服气地说。

“面上的程序是一个样,签上一道生死文书。当然总管和净身师都收了贿赂,只是把来见证过程的官员蒙在鼓里。净身师在来之前,把两个猪蛋或是狗蛋提前取出来,用油纸包好藏起来,净身的时候就在那人的大腿根上划上一刀子。爷爷说人这大腿根上有一根血管,让它流出小半碗血,把猪蛋或者狗蛋往血里一浸,端给见证的官员看。见证的官员一看净身师手上是血,盘子里是血,两个猪蛋或是狗蛋也是血糊糊的,他们肯定就信了。把字一签,这事就算完了。嗨,后来娘娘妃子生的孩子就是皇帝的孩子喽。皇帝不知道戴了多少绿帽子还蒙在鼓里呢。”

“哟,还有这事?”叶香草笑着说,“要是哪个男人遇到这事可是有福气呀,搂着皇帝的老婆,住着皇帝的宫殿,享受着荣华富贵。哎,你想不想这事?哼,你肯定想。我要是男人做梦都想。”

徐一刀乜斜着眼说:“你懂个屁,风险大得很着呢。这就好比老鼠陪着猫睡觉,绵羊陪着狼睡觉,鸡陪着黄鼠狼睡觉。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泄露,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假太监要死,做这事的娘娘妃子要死,生的孩子要死,所有和这事有关联的人都要死,说不定还要株连九族。事情败露是这样,事情没有败露是啥样的结果,你知道吗?”

女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想知道吗?”

“嗯,想知道。”

“去给我倒碗水。”

“死样。”女人娇嗔地瞥了他一眼,倒了一碗水端过来,“说吧。”

徐一刀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一旦事情暴露,所有有干系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事情没有暴露,假太监有两种结局:一种结局是碰到心地善良只想要个孩子好在皇帝跟前邀宠的娘娘或妃子,只要一怀上孕,就会给假太监一笔钱,打发他离开皇宫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绝口不能再提这事情,给他一条活路。当然,这是非常幸运的,也是很不容易碰到的。另一种结局是遇到心地不善的娘娘或妃子,她一旦怀孕,为了自保,为了这件事情永远不被外人知道,就会想个办法把假太监弄死,以绝后患。死人的嘴是绝不会把任何秘密泄露出去的。弄死的办法就很多了,用毒药毒死,或者用酒灌醉后用绳子勒死,或者在他睡着的时候用棍棒打死。趁着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时候抬到后花园挖个坑一埋了事。你,还想去吗?”

叶香草摇着头紧张地说:“我不去了。”她又说:“哎,说了半天,你是想咋……办?”

徐一刀喝了一口酒,说:“我就按爷爷说的办法造出四个假太监。明天咱买上四头猪,到那一天去之前把四头猪的蛋取出来揣好,到时候咱给他演上一出狸猫换太子,不就行啦。”

“也就是,”女人高兴地说,“你真有本事。不,是你爷爷有本事。你爷爷干过这事没有?我猜,一定干过。”

徐一刀说:“可惜你猜错啦,我爷爷他没干过。他说过,他不敢干这事,他胆小。他说在金银珠宝和性命之间权衡,他还是想活命,他还想维持这个家的生活。他说他见过干那事的人在事情败露以后,背后插个犯由牌,五花大绑推到刑场上被砍头的情景。太可怕了!”

女人在他油光光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讥诮地说:“你爷爷躺在棺材里恐怕也想不到,他不敢干的事,他的孙子却敢干。”

徐一刀叹了口气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咱要是把这四个畜生骟了,他们会饶过咱们?咱家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叶香草也跟着叹息道:“只是这样做太便宜了那四个畜生,也太亏欠赵掌柜的女儿了。如花似玉正值青春年少,死得太冤。”

“也是,”徐一刀心事重重地吸着烟说道,“可又有啥好办法呢?”

沉默了一阵子,叶香草突然高兴地说:“要不这样吧,你明天去找赵掌柜,把话跟他挑明了,人死不能复生,那四个畜生让咱骟了,肯定会来找咱家的事,咱做手脚放他们一马,让他们每人赔给赵掌柜家一笔钱算是补偿吧。让他说个数,让这四个畜生摊。你看行不行?”

徐一刀眯缝起眼睛想了一阵子,徐徐地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那你明天去吧。”

“行,咱们赶快睡一觉吧。”

上到炕上,徐一刀又犹豫起来,说:“要是赵掌柜不同意,咱这狸猫换太子的主意就露馅了。要是赵掌柜同意,那四个畜生到时候不拿钱出来,咱咋办?不是又亏欠了人家赵掌柜家?赵掌柜一喊叫,事情还得露馅。”

叶香草听男人这么一说,刚平静的心情又不平静起来,说:“也是,这可咋办呀?”猛然,她扳着男人的肩头惊叫起来:“我想出办法来了,你看这样行不行?郭蛮子不是说要是赵掌柜一旦跑到省城喊冤叫屈,啥处的人一旦下来,那可是要枪毙人的。这个啥处的人一定能管住他们,他们现在一定是瞒着那个啥处。我想,咱要是给那个啥处报个信,让他们来人管,不就脱了咱的干系了?你说对吧?”

徐一刀愣怔着眨了几下眼,回忆道:“是……军——法——处,是军法处。”他使劲拍着叶香草胖乎乎的屁股叫道:“我的媳妇哎,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哪,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哟,你可给咱家解了大难了。明天一早就写信,我到省城寄出去。媳妇,来,咱们好好浇地。”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风扫着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同官县县城在黎明前泛起了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