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89022400000003

第3章

高占魁跟着大儿媳妇娇艳离开了吵架的地方,拐到徐一刀家牵回骟过的小黑猪。体态滚圆的小黑猪挨了一刀后神情萎靡不振,走路趔趔趄趄,像个醉汉,完全没有去时那种疯跑狂蹿的野性了。它走走停停,伤口疼得直哼哼,在高占魁拐杖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地溜着墙根往回走。

郑记杂货铺掌柜郑胖子趴在柜台上正埋头拨拉着算盘算账,听到高占魁驱赶猪的吆喝声,抬起眼皮,视线从老花镜的上方向外看着,紧闭着的嘴笑开了:“嘻,老高头,你给猪喂酒啦?”

高占魁回他说:“你给你家的猪喂酒呀?”

“嘿,没喂酒你家的猪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个醉汉?”

“我让徐一刀把它骟了,现在它已经是猪太监啦。有老鼠药吗?给我拿两包。”

郑掌柜在递老鼠药给高占魁的间隙瞥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娇艳叹息着说:“这个徐一刀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净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娇艳接过公公递给她的药包,在手里晃了晃,说:“你呀,比徐一刀更缺德,徐一刀只是断子绝孙,你这是杀生害命。”

郑掌柜抻着脖颈睁圆了眼,看着高占魁和娇艳的背影,嘟囔着:“老公公跟在儿媳妇屁股后面满街转,真是世风日下。”他摇了摇头,又算起账来。

高占魁赶着小猪回到院子,在过门槛时,小猪费了好大的劲才翻过去。它穿过院子便一头扎到猪圈一个潮湿的角落里,蜷缩着身子,伏在那里不动弹了。

堂屋里饭桌已经摆好了。高占魁的老伴高孙氏,一个胖墩墩的老太婆,正在盛饭往桌子上端。二儿媳妇水秀侧身躺在炕上揽着四岁的女儿英英哄她睡觉。

老太婆用围裙擦着手埋怨地嚷嚷道:“死老头子,一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了,我还以为把你给丢了。艳儿惦记着去找你,我说不用找啦,等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他自然就回来了。艳儿,你在哪儿找到你爸的?”

高占魁害怕大儿媳妇把他在街上和人吵架的事说出来再遭到老太婆无休止的啰唆,就赶忙插嘴说:“吃饭,吃饭。人呢?这人不是还没有回来全嘛,急着吃啥饭呀……”

老太婆说:“还有谁没回来?二贵在他屋里钻着呢,大贵现在是三天五天不回家,不用等他。巧云去给她陈婶家送酵面了,一会儿就回来。艳儿,去叫二贵过来吃饭……”

娇艳在门框边倚着,双臂抱在胸前,蹙着眉,撇了撇嘴说:“又叫我去,他有老婆呀。”

“她不是在哄孩子吗?你又不是没看见,这两步路能把你这当嫂子的腿跑细……”

“妈,我去。”水秀抻着衣服说。

“孩子睡啦?”

“睡啦……”水秀应着,从娇艳的身边迈过门槛出去了。

高占魁看着水秀出了门又埋怨起女儿巧云来:“还没过门呢,天天挖空心思往人家家跑,也不嫌街坊邻居笑话。真是女大不可留,选个日子赶快把她嫁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哼!”

高二贵斜躺在炕上,双腿悬在炕沿,两手枕在脑后,两眼盯着房顶的一片水印,忧虑地想着心事。上午在学校门口碰到了以前的老师许子凌,许子凌把他拉到一个偏巷子里,说:“二贵,我正要找你。”

“什么事,许老师?”

许子凌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四下里瞅了一下,说:“是这样的,我得到了一个消息,四十六团准备扩充部队,招一批新兵,我想叫你去应征当兵。你到里边我们就可以随时掌握他们的军事动向,这对我们会有帮助。你看呢?”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高二贵没有丝毫准备,皱着眉头说:“让我到四十六团当兵?这……这不是让我投靠国民党反动派吗?许老师,我早就跟您说过我要到延安去参加革命队伍,您不同意。现在可好,革命队伍不让我参加,却让我参加反革命队伍。到时候一声令下,我扛着枪去和我们的同志打仗,这……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不去,我要去延安。”

许子凌开导他说:“二贵,话不能这么说。你现在不是普通百姓,你是一名党员。作为党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遵守党的纪律,服从组织安排。同官县现在是敌人进攻延安的前沿阵地,他们的一切军事行动都会在这里得到反映。你进入他们的阵营,随时可以掌握他们的动向,我们及时把这些情况报告给延安,延安的党中央就能及时采取应对措施,准确回击敌人。二贵呀,这可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你可不能小看它。”

高二贵气哼哼地说:“我看见这帮家伙一天张牙舞爪、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就气不打一处来。让我穿上他们那身黄皮和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真受不了。许老师,你能不能再……”

许子凌摇头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高二贵见许子凌的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态度了,但他仍有些犯愁地说:“以前我对我哥在保安队做事很是不满,没少在他面前说风凉话。现在我提出要到四十六团当兵,这转变也太突然了些。这……这咋跟我家人说呀?还有,我现在在砖厂当会计,干得好好的,有什么理由说不干就不干了?总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吧!”

许子凌笑着说:“二贵,你还是心里想不通呀,说了这么多的困难。你现在明确告诉我你对到四十六团当兵的事是什么态度,别绕着弯子说话。”

高二贵搔了搔后脑勺,紧抿着嘴想了想说:“既然您这样说了,我就照办呗。”

许子凌拍了拍他的肩膀:“二贵,这不是我说不说的事,是组织决定。你我都是组织的一员,既然我们加入了组织,就要信仰组织,对组织忠诚,决不能信马由缰。四十六团的事还需要些日子,你可以在这些日子里转变一下态度,想一些办法为说服家里人做一些铺垫。进去以后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做一些工作。这些当兵的大多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农家子弟,他们并不是恶魔转世,专门来世上干坏事来的。关键的时候能够反戈一击为我们做事,这也是对革命的贡献嘛。对革命的贡献可以表现在许多方面,不能只局限在到延安去,要明白这个道理。”

许子凌公开的身份是同官县中学的教务长,隐蔽的身份是中共同官县地下党县委书记。在高二贵上中学时,许子凌就看上了爱学习、求进步的高二贵,时常给他讲一些革命道理,引导他在革命的道路上进步。两年前,高二贵由许子凌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党员。

高二贵和许子凌分开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便犯了愁,一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他心想,我回去咋跟家里人说呢?家里人会怎样理解呢?

高二贵这样犯愁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时常在家里发表一些对国民党政府不满的言论,不满政府腐败,不满四十六团那群兵痞欺压百姓。哥哥高大贵参加保安队的时候他就坚决反对。当高大贵穿一身黑制服回家时,他说是黑狗子回来啦,气得父亲和嫂子没少斥责他。

嫂子撇嘴道:“哟,开裆裤才缝上几天哪,就敢骂你哥了。常言道,大哥比父,长嫂比母,你这等于是骂谁呢?你哥没进保安队的时候,钱麻子仗着有四个儿子,每年为沟里的那片地和咱家吵架。你在学校上学,他家老二老三没少欺负你吧?没少欺负你妹子吧?自从你哥进了保安队,钱麻子再没有为沟里的地找过事,他家那四个半吊子见了咱家的人都躲着走。还有,去年你在砖场给塬上那个叫黑虎的二少记了一天工,人家叫了三五个人围着你打,你哥一去,他们跑得比狗还快。真是一点好歹不识!”

大儿子进保安队是高占魁撺掇的,老头子当然向着老大说话,附和着大儿媳妇,嚷道:“对对,你嫂子说得对。你大哥就是给高家撑了门面。制服一穿,盒子枪一挎,呵呵,骑在高头大马上多威武,县城的人谁不啧啧赞叹。”

高二贵不服气地说:“是,高家人不受人欺负了,高家人可去欺负别人了……”

“放屁!你哥可是个本分人,他才不会去干那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高占魁气咻咻地喷着涶沫星子嚷道。

高二贵说:“你还说没有?我哥前一阵子拉回来两只羊,后来又提回来五只鸡。他们保安队既不养羊又不养鸡,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都是在集市上勒索来的。还有我嫂子耳朵上戴的金耳环,哪儿来的?那是塬上一家人的儿子参加了八路军,他们就说人家通共匪敲诈来的。”

高大贵拿回家那些东西的来路,高占魁是心知肚明的。他赶忙为大儿子打遮掩,愤愤地说道:“你他娘的别瞎说!你哥他多顾家,给家里是牵羊拎鸡、扛面提米。你再看看你嫂子,戴金挂银,鲜亮衣服是一件接一件。他错啦?他没错!我不管这些东西是咋来的,只要进到我们高家门就是我们高家的。你没听人家把共产党叫共匪吗?匪还能干出啥光彩事,也就是杀人放火抢东西呗,那金耳环说不准也是从别人家抢来的。”

“你……”高二贵梗着脖子还想和父亲争辩下去。

水秀在一旁忙说:“快别说了,看你把爸气的……”

这样的态度已经表明他和哥哥还有父亲在对四十六团和保安队的认识上是有明显分歧的。这样的态度已经在家里人的思想上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他高二贵是绝对不会去参加保安队或者四十六团的。那么,有什么办法让家里人接受他这突然的思想转变呢?一时半会儿他还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咋啦,一个人躺在这里长吁短叹的?”水秀进来侧身坐在丈夫的身边,摸着他的额头,关切地问,“病了?”

高二贵拨开她的手:“没有。”

“妈叫你吃饭。”

高二贵跟着媳妇到了堂屋,高占魁已经开始吃起来了。

吃饭间,高大贵回来了,矮墩墩的个子,圆头粗脖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娇艳看到丈夫进屋,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要去给丈夫盛饭。高大贵做了个阻挡的手势,说:“不用了,我吃过饭才回来的。”他在媳妇让开的凳子上坐下,打着饱嗝,把手里拎的包裹放在桌面上。

“这是啥东西?又拿回来啥好东西啦?”高占魁用手抹着嘴角挂着的饭渣子,充满欣喜的眼睛盯着包裹问道。

高大贵打开包裹,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啥,弟兄们孝敬我的两瓶好酒,我拿回来孝敬您老的。”

高占魁把抹嘴后沾着饭渣子的手在大腿侧蹭了两下,接过酒瓶子抱在胸前,喜滋滋地抚摸着圆鼓鼓的瓶肚,夸赞道:“老大现在当官了,每次回来总会给家里带些让我们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这可是好酒,我可要把它放好,过年的时候喝。”

高大贵劝说道:“爸,不用珍藏,以后咱不缺这个,我会时常给您带回来酒的。您现在打开喝吧。”

“真的?”高占魁两眼放光地问。

“真的,喝吧。”高大贵鼓励着父亲。

“那是啥东西呀?”高占魁眼睛又盯住包里面的东西问。

“一身军服。”

高占魁高兴地喊道:“老婆子,给我抓一把花生米,让我喝两口,品品味。”

老太婆不情愿地说:“刚放下碗筷,就又想着喝酒,狗窝子里放不住热蒸馍。你就不能放起来,等过年过节的时候再拿出来?”

高占魁赔着笑脸说:“老大说啦,以后咱不缺这个,快去快去。忙吧?三天五天也不说回家看看,快把你爸妈还有你媳妇忘记啦。塬上的案子咋样?是啥案子?”

高大贵把帽子递给媳妇,用手指拢了一下被帽子压得贴在头皮上的头发,说:“命案。兄弟俩闹分家,为了一个樟木箱子打起来啦。弟弟抡起头把哥哥的头打开花了,哥哥家的那条狗把弟弟的喉咙咬断了。兄弟俩都死了。狗呢,畏罪潜逃下落不明。就这样,阴间多了一对亲兄弟,阳间多了两个活寡妇。”

娇艳锁着眉头,说:“真热闹。”

老太婆咂着嘴说:“为一个箱子打出人命,真是作孽。”

高占魁对这事不感兴趣,说:“这闹分家出人命是常有的事情。”他又恳切地说:“你现在当副队长了,是官呀,咋能事事躬亲呢?可以让手下的人去干,当官要有当官的架子嘛。我就喜欢看你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样子,县城的人都啧啧称赞呢,我这老脸上也有光呀!今天在家住一夜吧,家里人可都想你啦。”二两酒下肚,高占魁的脸上染了酡色,话也多了起来。

高大贵说:“不走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媳妇,接着说:“今天我回来还有一件事。”

高占魁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眯起眼睛说:“啥事,一定是好事吧。”当他眼角扫到二儿子放下的碗里还有饭底子,就嚷了起来:“饭要刮净。老辈人说过,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你这样一顿浪费一口,一年要毁掉多少粮食?这可不是持家过日子人干的事。咳,你啥时候才能变得像你哥一样有出息!”

水秀和气地说:“爸,别埋怨啦,我吃净就是了。”她说着端起丈夫的碗,把剩下的一点饭底子刮着吃了,还故意用勺子把瓷碗刮得吱吱响。

高占魁看着二儿媳妇刮净了饭碗,气消了些,又转向高大贵说:“你说吧,啥事?”

高大贵说:“我听到一个消息,四十六团要招一批新兵。四十六团可是正规军……”

在高占魁看来,这是一个不值得高兴的消息。他失望地说:“这与我们家有关系吗?”

高大贵用手指头在桌面上画着:“有呀,我想让二贵去应征当兵,四十六团里有不少人我都熟,我和他们一说准没问题。”

老太婆首先表示反对,说:“不去,不去。这兵荒马乱的,当兵就要打仗,子弹不长眼,你还是让我睡上几天安稳觉吧。不去!”

高大贵开导着说:“妈,你不知道,也就是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才能干出点事来。你没听人说乱世出英雄?二贵聪明,脑瓜子灵,又念过书,到军队里很吃香的,我敢保证很快就会升个一官半职。在那小砖厂里当个账房先生,会有啥出息?”

老太婆固执己见地说:“升个啥一官半职,我不稀罕。再说啦,你们高家祖坟上啥时候还能冒出那股子青烟来?还是让我省点心吧。有一个提刀拿枪的就行了,我就这两个儿子,不能都去提刀拿枪让我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娇艳听婆婆说的这番话,心里很不舒服,她觉得婆婆这是明显在偏爱二儿子。她刚想插话,高占魁说话了:“说的什么话呀。我高家祖坟上不是已经冒青烟了吗,老大现在不是当官了吗?老二去当兵我赞成。这老大在保安队干事,老二到正规军里干事,我老高头走在同官县县城脸上就更有光彩了……”

娇艳帮腔说:“就是的,爸说得在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看戏上演的那些顶天立地的男儿有几个不是提刀绰枪干出来的?又有几个是在媳妇的石榴裙边转出来的?你说是不是呀,二贵?嫂子是一介女流,要是嫂子生个男儿身,我早就提起关公的青龙偃月刀、跨上赤兔马去纵横驰骋打天下了。”

老太婆不满意地瞪了她一眼,嘟起满是皱褶的嘴不说话了。

水秀用胳膊肘碰了碰丈夫,悄声说:“你说话呀,咋想的,去不去?”

高二贵听到哥哥说的话,心里一下高兴起来,心想,真是瞌睡来枕头,可是帮了我的忙了,我还正愁怎么向家里人说这事呢。他嘴上却支吾着:“我在砖场干得好好的,掌柜说只要我好好干,过些日子还要给我加工钱……这要是走了……这事来得也太突然了。”

高占魁一挥手说:“加什么工钱,能加几个子儿?就你哥拿回来的这酒,你一个月的工钱能买几瓶?我说还是去吧,出息点,啊!再说了,这也不突然,你哥不是说了嘛,现在才是听说。等你们弟兄俩都当上官,一个是保安团的官,一个是四十六团的官,那我老高家可真是祖上显灵啦。”

高二贵还是显得很不情愿,吞吞吐吐地说:“爸和哥都这样想了,那就……行吧。妈,您不用担心,要不行我就跑回来,腿在我身上长着呢。”

高占魁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嘿嘿笑着说:“还是老二机灵,说得对,不行咱就跑回来。”

高大贵说:“你看,我把军服都给你带回来了。人家这是正规军,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比我们保安队高出一等。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到四十六团找到熟人,约莫你的个子借了一套军服,你先试试。”最后他又强调道:“以前,我叫你参加保安队,你不去也就算了。再者,你是我弟弟,在那里惹出点事,我不说你于理不通,说你吧于情不合。不过这次机会可不能放过。”

高占魁兴高采烈地说:“啥时候都是同胞兄弟亲,你哥他真有当哥的样子,啥时候都能替你这当弟弟的着想。来,你喝茶。”他殷勤地给大儿子面前的茶碗斟着茶水。

娇艳收拾着锅灶,回过头来说:“爸,你把好听的话别说完了,留些等他的官做得再大些的时候再说吧。”

高占魁绕着有些僵硬的舌头,说:“不愁,不愁,爸肚子里有很多好听的话呢,憋得肚子都直发疼。大贵,赶快再升官吧,给爸一个把话说出来的机会,到那时候肚子就不疼了。”

水秀在油灯下给孩子缝衣服,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手指头,很快冒出了个殷红色的血珠子,疼得她直吸凉气。

老太婆探着头,眯着花眼怜爱地说:“算了吧,等白天日头好的时候再缝吧。唉,我这双眼睛就是年轻的时候在灯下做活做得太多熬坏的,你们年轻人可要珍惜身子。”她拿过军服坐在水秀跟前说:“这针线做得可真细密又匀称,我做了一辈子针线活了,到头来也做不了这么细致。这做活的女人手该有多巧。”

娇艳不大会做针线活,听老太婆这么说,心里有些别扭,以为是说给她听的,撇着嘴纠正道:“这不是手工做的,您仔细瞧瞧,这针脚都一个样,就是七仙女下凡也做不出这样的针脚。人家那是机器做的,那种机器叫缝纫机,下面脚一踏,上面手一推,哗啦啦的就过去了。可快啦。”

水秀从婆婆手里接过军服,递给丈夫,说:“穿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让哥再拿去换换。可以换吧,哥?”

高大贵回答说:“可以,当然可以,你先试试。”

高二贵穿上军服,水秀围着丈夫转着圈,一会儿用手指头拈掉衣服上的碎线头,一会儿把褶子往展的抻一抻。

“上衣刚合适,裤子稍微有点短。”她评论道。

高占魁嘬了一口酒,笑眯眯地审视着二儿子,说:“好,真好,看上去比你哥还有派头。你爸当年当排长的时候,也是很有派头的……”

娇艳在他身后不满地说:“爸,你也太偏心眼了吧!刚才还说看到老大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县城里让你感到无上荣耀的,这一会儿咋就没派头了呢?”

高占魁赔笑道:“我这不是随便说说嘛,他个子是有那么一丁点低。就那个……”

“个子低也是你生养的呀,怨谁呢?”娇艳不依不饶地说。

……

饭吃完了,话也说够了,一家人各回自己的屋中睡觉了。高占魁今天高兴,喝了不少的酒,躺在炕上,仰脸朝天,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忽长忽短忽缓忽急的呼噜声,还不时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好像是谁欠他的钱不还,惹得他发狠。老太婆在油灯下把一些做衣服剩下的碎布头剪成不同的形状,细心地往一起拼凑,想给孙女做一块花褥子。

高大贵今天晚上没有回保安队,留在家里住,这使娇艳很激动。一钻进被窝,她就像蛇一样在丈夫身上狂躁地缠来缠去。高大贵尽力迎合着,折腾得浑身上下冒出了大雨淋过般的汗水,最后仍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丧气地叹了口气。

“咋回事呀,咋回事呀,啊?你是不是在塬上找别的女人啦?”娇艳立眉瞪眼地叫着,一跃身子,在男人肉乎乎的肩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高大贵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不敢放声叫喊。

“哎哟哟,哎哟哟,我的妈哟,疼死我啦,疼死我啦。你是狗托生的吗?哎哟哟,出血啦!”他从牙缝里挤着声音嚷嚷道。

娇艳光着身子坐起来,使劲把被子甩到一边,急促地喘着粗气,恼怒地质问道:“说!是不是在外面有人啦?今天你不说清楚,姑奶奶我就死给你看!”

高大贵捂着肩头跪在炕上,可怜兮兮地说:“我的好姑奶奶,我哪儿有别的人呀?你就是再借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哪。你……是知道的,这也不是头一回啦。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有的是劲,一次能扛二百斤麦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咋就到不了那……那地方呢?你饶了我吧,啊?”

“我饶了你,我饶你什么?我就该这样熬活寡吗?作孽呀,我上辈子亏了谁啦,这辈子让我过这种窝心的日子,找了这么个男人。是不是徐一刀把你骟啦?滚!”她恼恨着抡起枕头向高大贵砸去。

高大贵两臂一张,把枕头接到怀里,一手揉着肩头,垂头丧气地说:“你现在让我滚到哪儿去呀?这半夜三更的……”他在黑暗中摸索到衣服,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爬到娇艳跟前,讨好道:“我的好姑奶奶,算我这辈子亏欠你的,是我的不对。这钱你拿上,明天买身好衣服,行吧?”

娇艳躺在那里,一只胳膊枕在头下,眼望着房顶,无声地流着眼泪,没吱声。高大贵把钱放在她枕头的一侧,爬到炕的另一头睡去了。

高二贵先上了炕,钻进被窝。水秀很仔细地把军服按着原来的折痕认真地叠着,叠了几次都叠得不满意。

“不要叠啦,放起来吧,明天让哥还给人家。”高二贵劝说着。

“叠好吧,要不咋还人家?卷成一团人家会笑话你媳妇是个懒女人的。”她低着头叠着衣服,执意地说。

“赶快睡吧,当兵走了就没有回家睡觉的机会了……多长时间啦?我都快过上和尚的生活了。有一个月了吧,你总说你身体不舒服,你不想想我舒服吗?来吧。”高二贵耐着性子说。

水秀轻声地叹了口气,把没有叠好的军服放在一边,爬到了炕上。

“你咋凉得像一块冰?永远没有一点热情,真无聊,没意思。”过了一会儿,高二贵不顺心地埋怨着,卷着被子,转过身去睡了。

巧云躺在自己的屋里,两只眼睛精神地睁着,没有一丝睡意,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禁不住发出咯咯的甜蜜的笑声。下午她顾不上吃饭,向母亲撒了个谎拿了块酵面跑到别人家坐了一会儿。傍晚,她和未婚夫——陈铁匠的儿子陈金柱,像老鼠一样避开所有的人,溜到麦场的后面,坐在麦秸垛下散乱的麦秸上,嗅着晚风送来的遥远的清凉气息,望着天幕上点点星光,听着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草丛中低声吟唱,说着他们两个感兴趣的悄悄话。

“金柱,你下午吃的啥饭?”巧云两臂揽着双腿,闪动着眼睛问。

“面条。”金柱诚实地回答说。

“我们家也吃的面条,是我二嫂擀的。我二嫂手可巧啦,擀的面条又薄又细又长,可好吃啦。你们家的面条是谁擀的?肯定没我二嫂擀得好。”她想象着某一次吃面条的情景,忍着饥饿,享受着和恋人在一起的快乐,两条细辫子像两只壁虎在肩头上下滑动着。

“我妈擀的,也好吃。哎,巧云,你现在好好跟二嫂学擀面,等你嫁到我们家,我就可以吃上你擀的面条了。”

“去,想得美。谁说嫁给你啦。”巧云假装不屑地说。

“哎,你咋能说话不算数呢?那一天我们在苞谷地里的时候是你亲口说的。”

“哪一天?我忘啦。”巧云仰头看着天上初升的月亮说。

“真是的,我们家都托媒人到你们家提亲了,你们家都同意了,你可不能反悔。”金柱赌气地胡乱抓了一把麦秸在手里使劲地揉搓着。

“你生气啦?”

“哼,没……有。”

“小心眼,我逗你玩的,说话咋能不算数呢。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看,星星都没啦。”

“巧云。”

“嗯?”

“我……”

“怎么?”

“我想……”

“啥?”

“亲你的嘴。”

“你敢!”巧云闻说,吓得浑身一哆嗦,惊叫起来。

“别喊,把人招来了。”

“你……你离我远点!”她说着,紧张地缩着脖子,两手撑着地往后挪身子。

不容她不从,金柱把她挤到麦秸垛上,把哆嗦的嘴压在她的嘴唇上,憋得她半天喘不过气来。

她狠命地推着金柱的胸脯把他推开,大口喘着气,嗔怪道:“死金柱,你疯啦,这样会怀孩子的……”

“不会的,书上说不会的。”金柱用舌头舔着少女留在嘴唇上的津液,仿佛吞了一口蜂蜜,甜丝丝地笑着说。

“你……坏——蛋!”

巧云在深夜的第一遍鸡鸣声中,怀揣着情窦初开少女恋爱的甜蜜,带着一脸笑意和惴惴不安的心绪,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