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归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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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李潇的府邸隐匿在一排郁葱的杨树后,四周黛色的高墙将一方院落环绕,李穆然自记事起,最常玩耍的地方便是院落内由青砖铺就、豁然于屋前的那一片空旷之地。只有愈靠近围墙,树木的庇荫才愈发浓郁。

斜阳总是毫无遮拦地铺展在这片空旷之上,温暖着幼年李穆然无忧的时光。

那时的周邦彦总会在黄昏时分缓步而至,彤云将他和善的面容映衬得更加慈祥,每每到来,总不忘领着小穆然赋词吟诗。他周身满是温润的书卷气,永远云淡风轻的言语,仿佛与世无争的仙人,盈盈落于这俗世红尘,只为奉献自己满腹的经纶才思。

李穆然置身于周邦彦曾经常逗留的庭院,慨然长叹,这是他有生以来初次尝到分别的滋味,原先他不懂何为多情自古伤离别,而今先生的吟咏之词犹在耳畔,才惊觉此去经年,恐怕音信杳然。隐秘的失落流过四肢百骸,余下一抹怅然于心间纠缠。

“穆然!”欢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哀思。

李穆然回过身,便见明眸皓齿的唐惜若蹦跳着出现在自己面前,从前这时候唤他的多半是周先生,如今换作她秀丽的容颜。

“你可算来了,娘从皇城给我带了些好东西,可是正宗的官家铜锣烧,赶紧尝尝去。”李穆然一扫方才的阴霾,笑道。

“官家的点心啊?”

他们嬉闹着走进了大堂,古朴的燕几散发淡雅的清香,两人落座于樟木交椅上,丫鬟端来了精致的糕点。

唐惜若轻尝一口。

“如何?”李穆然期待地问。

“嗯,酥软可口。”唐惜若称赞道。

“比起轻烟楼的呢?”

“似是略胜几成。”

“若不是娘从皇城归来,我可是不敢让你品尝的。谁不知唐姑娘嘴刁,总算入了您的法眼。”

“不过嘛,虽说这官家点心可口,可也比会仙楼自产自销的铜锣烧略逊,那才真是喷香四溢,令人垂涎。”

“我也早有耳闻,得备些来了。”李穆然琢磨着,“想必云儿一定喜欢。”

唐惜若好奇道:“云儿是谁?”

“我的表妹。娘近日进皇城便是去探望她。如此说来,娘倒也算皇亲国戚,只是与当今圣上实在算是远房。云儿常与母亲往来,我为她准备的甜品,自是要精挑细选。”

“原来是来自官家的人啊。”唐惜若喃喃低语。

李穆然回忆道:“我记得六岁那年我娘初次领我入宫闱,便与云儿相见,那时她正在宣武门放风筝,远远望去如下凡的仙子,周身仿佛都浸在纯白的光影中,那般飘逸出尘。”

唐惜若看着他陶醉的神情,道不清的酸涩竟从腹部游移,她仿佛从他闪动的眸中窥见了空旷的皇城内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

唐惜若更大口地咬下手中的铜锣烧:“咳咳。”

李穆然拍起她的后背:“慢点吃嘛。”旋即递来一杯清茶。

“咳咳,对了,不知李将军近来可好?”唐惜若润了润嗓子,赶忙岔开话题。

只是谈及此,李穆然却皱了眉:“不好,爹他很不好。”

自轻烟楼归来,李潇的身体每况愈下,原先只是轻咳,年中竟开始感觉四肢疲力,人也变得尤为嗜睡,这些天更出现了呕血的症状。尽管遍寻郎中,也无法医治。调养的药服了不少,依旧不见好转。“爹从与李师师相见之后就一直身体抱恙,他以前从不入烟花之地,怎么才一去,就染了怪病。往常他不是守着城门便是在皇宫与李府,这些地方要么守卫森严,要么人迹罕至,就算有人想害他也难以下手啊。”

“轻烟楼那晚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师师姑娘、张邦昌、李潇将军以及那黑衣男童身上,若是意图加害李将军,我看张大人的反应最为激烈,”唐惜若回忆着,“可汴梁城内本就人多繁杂,也不排除是一路上有歹人跟踪陷害他。”

“其实那张大人与我爹政见不同人尽皆知,彼此之间自是心生嫌隙,他倒真是不乏动机。不过若害他的另有其人,怕也就是那些混入汴梁城的异族人了。”

唐惜若道:“张大人在轻烟楼一掷千金,是最慷慨的主顾,而今又在朝堂风生水起,自是能力通天,若是金贼辽贼,在汴梁城内,天子脚下,他们都敢这般害人,真是嚣张。”

“穆然,快看谁来了。”喜悦的声响传入门厅,一位风姿绰约的夫人款步而至。

两人随声望去,斜阳透过青灰色的门廊争先涌入,明晃得刺眼,但见白衣胜雪的少女紧随而来,于这耀目的光景下盈盈伫立。

“云儿。”李穆然惊喜道,起身开心地向她走去。

唐惜若出神地望着被李穆然唤作云儿的姑娘面上那沁人的微笑,仿佛数九寒天的冰雪也会因她柔情的顾盼一并融化,那是未曾沾染一丝俗世尘埃的翩若惊鸿。

她从未曾见这般飘逸的女子。

轻烟楼的姑娘美则美矣,却怎样也无法修炼出这般无瑕而纯洁的盈盈仙气。

李师师尚且不是,更遑论唐惜若自己。

李穆然关切道:“云儿怎么今日有空出来了?”

“姨母来探我,我便想寻穆然哥哥了。”

“可不是,每次进宫公主就总挂念你。”赵燕道。

“姨母。”赵云儿有些羞涩地嗔她。

只怪李穆然未曾多心,笑道:“怕是云儿在皇城里闷得慌。”

儿女情长,唐惜若都看在眼里,他们何尝不是心意相通。

而达官显贵她已所见诸多,确是生平首遭照面大宋的公主,暗道无怪这般与众不同。可知她亦时常凭栏远眺,遥望皇城内郁葱的林木、别致的龙阁,也寻思那是怎样与轻烟楼迥然相异的存在。

“娘也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你可要招呼好云儿。”赵燕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李穆然。

“放心吧。”李穆然应着。

“姨娘走好。”赵云儿唤。

“哎。”

云儿的声音甚是清甜,一路目送着赵燕回了屋,才转而道:“穆然哥哥,云儿送你的铜锣烧味道如何?”她指了指唐惜若身前茶桌上精致的糕点。

“当然好,方才还被夸了呢。”李穆然顺道便将唐惜若领至云儿身前,“这位是唐惜若,这是云儿妹妹。”

“穆然哥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惜若姐姐唤我云儿就好了。”

“在下不敢。”唐惜若赶忙俯身作揖,且是礼节周全。

“不用这般拘礼。”李穆然却是一把将她拽起。

两兄妹似是许久未见,不多会儿便在堂内欢声谈笑起来,一旁的唐惜若只能偶尔插上几句,愈发显得多余而窘迫。

“天色晚了,我该回去了。”唐惜若局促道。

“这就要走了?”李穆然起身道,“李府位置偏远,可要我送你一程?”

“你还是陪公主吧,我认得路。”唐惜若酸酸道。

“惜若!”未等李穆然回应,她便匆匆离开,直到出了李府,才觉如释重负。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觉得汴梁的秋日萧索了,此时心里却陡然升出一阵凄惘。可知轻烟楼里的笑闹才是她生活的常态。烟花柳巷的女子,原就难觅知心人,她自己也以为,这俗世姻缘,既然无福消受,又何必心心念念。

了无期待,自然没心没肺地快活着。

她一向都是快活的,可是心内的酸意又开始无可抑制地蔓延。汴梁依旧是广袤盎然的汴梁,夕阳却仿佛满载浓郁的忧伤照临。虹桥下的一抹剪影,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竟显得尤为孤寂。

唐惜若回到轻烟楼的时候,正是轻烟楼人声最为鼎沸之时。“唐姑娘,这是师师姑娘让我交给你的。”丫鬟递给她一方蚕丝帕,帕上精心刺绣着两株紫色牡丹,唐惜若接过,却是眉目一紧。

收起丝帕,她便径直走向了处在轻烟楼三层长廊边的牡丹阁,倒未即刻叩门而入,却是静候于屋外,透过牡丹阁半启的窗,隐约向屋内窥探。

怀抱琵琶的崔念奴正于琴台旁且弹且唱,流转的乐音宛如秋日里的和风细雨,如痴如醉的沉吟竟似女子幽咽的哭泣。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去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花甲之年的男子在旁兀自饮着酒,仿佛已融入这莫名哀怨的琵琶声中,桌上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如同道不尽的憔悴愁苦。他不时双目紧闭,仿佛思绪正沉浸于无边的追忆之中,却倏而睁目,涌出两行滚烫的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念奴就噤了声,烛光尽灭、琵琶弦断,她苍白如雪的面庞隐在月华下,隐约可以望见额前涔涔的香汗。

男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站起身,向她拱手躬身道:“多谢姑娘成全。”

他竟如释重负,踱步而出牡丹阁时,还冲门外的唐惜若憨然一笑。

倒是唐惜若奔进厢房,急切地扶起瘫软在地的崔念奴,她紧咬着牙关道:“种师道比我想象的厉害太多,方才竟丝毫无视我的催命琴音,莫不是他有意寻死,我根本无法伤他分毫。好在他受了重创,还不快去追。”

“是。”唐惜若立刻冲了出去,果然见他颓唐的背影在轻烟楼后烛光幽暗的街巷中踉跄前行。唐惜若也不惊扰,只在后面紧跟,他朝着汴河岸踱去,跌跌撞撞地倒在河堤上一棵郁葱的杨柳旁。

“小姑娘,你出来吧。”

种师道虚弱地望着粼粼的汴河水,眼中布满哀伤。

唐惜若从暗处走近,也随他席地而坐:“大人,这是您最后一程了,还有何事需要交代?”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生死,临了还是舍不下啊,舍不下我大宋多娇的山河!”种师道不禁老泪纵横,“苦谏皇上抗敌不成,终日抑郁,我等不到国破家亡那日了,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种师道太阳穴青筋突兀,每一字开始像是从齿缝中艰难挤出,“小姑娘,我知道是谁派你们来杀我,其实这也无关紧要。”他颤声道,“听我的话,快,快逃,快往江南逃,汴梁怕要守不住了。”

“大人这是何意?”

种师道张着嘴,却已发不出声,人缓缓匍匐垂倒,残存的温度,随着汴梁的夜风逐渐冰冷。

唐惜若眼中闪动着怜悯,见四下无人,她从袖内掏出小巧的青瓷瓶,冲着种师道的尸身滴下几滴幽香四溢的燕飘零,那尸身便开始迅速被腐蚀,不消片刻,就化作了漫天的飞絮。

从此世上再无种师道。

而这已经是她经手的第九人了。

唐惜若原本在轻烟楼的角色,就是为漠北唐门每一次暗杀善后,至于为何杀人她无权过问,即便李师师,也要绝对服从差遣。轻烟楼一旦接下门主布置的任务,那便是一道催命符,无人可以幸免。

方才手帕上的紫色牡丹,便是叮嘱她至轻烟楼的牡丹阁守候,房间里的宾客,就是今晚的将死之人。

崔念奴本欲以琴瑟之声催动内力,令种师道心志模糊,气血紊乱而亡。她几乎从未失过手,谁知今日的状况出乎了意料,种师道远比想象中武功高强。

唐惜若再见到崔念奴的时候,她已经服下了她依照佰草集研制的琉璃丹,正卧床休息。

“依念奴的脉象,只需调养三日便可痊愈。”李师师在旁道。

“师师姑娘,我尚有一事不明。”从崔念奴房间走出,唐惜若忍不住问,耳畔那种大人的言语良久挥之不去。

“不妨直言。”

“他临行前,长叹国破家亡。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上一番围城我们躲过了,不是议和了吗?难道汴梁城还会被破?”

李师师原本要宽慰几句,话至嘴边又转而平淡。“城若在,固然好,城若灭,躲不了,又何须纠缠这些恼人之事。”心内的郁结只让她轻描淡写地回复着惜若的疑惑。

接袂成帷的汴梁哪里有半分危险之兆,轻烟楼里的宾客依旧期盼而来,尽兴而归。怕也唯有她自己而今失了热切。

“你若实在担心,不妨寻思寻思为何那种师道的武功居然这般厉害,前些年的他尚只是区区一位文臣。若此人背景不简单,我们恐怕就麻烦了。”李师师叮咛。

闻言,唐惜若也不禁恍然醒悟,他虽是朝廷的人,可也在江湖中颇得盛名,若因他在轻烟楼受害而引得各路人士前来滋事岂非不妙。

然而种师道的武功路数,崔念奴都未必清楚,惜若怎会知晓,也只得耐心等候事态发展了。

靖康二年的汴梁风雨交加,八月里常不见几日暖阳,雨水拍打在缓慢流淌的汴河上,滴落于紧密相邻的屋瓦房廊。耳边总是飘着悠扬的曲调,想是船夫摇橹高歌,虽为阴寒的天气注入了些许快意,可还是难掩阵阵冰凉。

若从李府向外张望,也可见一隅皇城,雨雾将那琼楼轻掩,好似意境朦胧的水墨丹青。

李潇今早刚从朝堂归来就带回了一个令人沉痛的消息:一向与他交情匪浅的大臣种师道已经连续数日未上早朝了,经过多番找寻,也未见他影踪。今日便被大理寺定案,人已失踪。而失踪前晚,还有人在轻烟楼与他相见。

李潇原先以为周邦彦出走汴梁是张邦昌因李师师而蓄意生事导致,自己从轻烟楼回来之后便身染顽疾,虽看似与这朝臣无关,却未免不是因追他所致,可种师道的失踪,他似乎再无法鲁莽地归咎于同一人,他们二人政见虽不同,张邦昌却一直碍于种师道的老臣资历而不敢轻易造次。他们平日也都恭谦相待,何况种大人行事从来谨慎,他想不出谁能轻易害他。

李潇在李穆然面前疑惑感慨的时候,并未留意到少年紧蹙的眉目。

细细想来,这三人最明显的共同之处,便是皆曾在轻烟楼流连。

而轻烟楼,恐怕是除却皇城,达官显贵最为聚集之地了,还有什么地方会比那里更适合将大宋的朝臣一网打尽?可知大宋的朝臣,如今怕已无人不曾入这轻烟楼。

一网打尽,李穆然脑海闪过这词的时候整个人都一惊,又有谁会企图一网打尽大宋的朝臣,这岂非亡国之灾!

无论如何,那幕后黑手,怕是借着轻烟楼的声名与人潮实施诡计。

若他已侥幸得逞了三次,又怎不会尝试更多?

次日,李穆然便迫不及待地与唐惜若在虹桥相约,一照面,他便开门见山道:“惜若,可否再带我入一趟轻烟楼?”

唐惜若狐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真喜欢里面的姑娘吧?”

李穆然无可奈何道:“姑娘是美,可也比不过我爹的安危。”他无暇与她玩笑,只滔滔不绝地将自己此言的缘由一并道来。

“有道理!”唐惜若点头称是,她虽知那种大人因何而亡,可周邦彦与李潇却断断与漠北唐门无关,李穆然没有想错,轻烟楼的确是最合适的行凶之地,这一点,莫测的门主一向深以为然。

只是不知如何与崔念奴周旋,若她不肯迁就,李师师禁令一下,自己也强求不得。

“我姑且试试。”唐惜若还是应了下来。

“我就知道惜若你心肠好。”李穆然即刻笑逐颜开。

“殷勤!”她调侃着。

秋雨绵绵,化作滴滴露水轻落于发梢。行人在身旁熙熙攘攘,两人游荡在虹桥之上,往轻烟楼的方向行去。

“有没有想过,若是某日我也成了轻烟楼的姑娘,穆然会如何待我?”唐惜若忽而问身边的少年。

“你非要当青楼里的姑娘?”李穆然皱眉问。

“若非李师师救过我,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为了报答她,我也必须留在轻烟楼。”唐惜若却道。

“我可不愿你一直在青楼里,可要是非得如此,我自然待你如一。”李穆然应道。

“但我若是你,我就不会。”

“为何?”他不服气问。

“因为,”唐惜若顿了顿,“因为我就再非汴梁城里平常的女子了。”

“可你依然是我的朋友啊。”

唐惜若轻轻一笑,他就算明了她隐藏的心思又如何,那皇城里的公主自是与他陪伴,既然未曾留心,又何必轻易点破,便转而轻叹:“今晚便是中秋节了。”

元宵夜的灯火犹在,转眼就已是深秋时节。街上的百姓正争相买来月团,道路两旁的糕点店客满为患。亲朋好友皆在此时团聚,共饮那香甜的玩月羹。

转眼两人已绕至轻烟楼隐蔽的侧门外,金碧辉煌的大堂豁然在目,唐惜若探身张望着,自语道:“崔念奴倒是未在,不过那黑衣小童今日又来了。说也奇怪,一个宜康灯铺,真能让他出手如此阔绰,几次三番到轻烟楼消遣?”

“他脾性那般暴躁,确实不似平常商人。”

“可宜康灯铺的香灯,我倒是都检查过,也没发觉有何不妥。”唐惜若转过身,“他……”话刚启,就惊诧地住了口。

“怎么了?”李穆然一脸茫然。

她尴尬地指了指李穆然身后。

竟是母亲赵燕已然跟来,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李穆然耳畔登时响起一阵斥责声:“若非为娘今日上街买月团看到你,一路悄悄跟着,还不知原来你整日都流连在这烟花之地,我儿可真是长了能耐!”

李穆然颓然转身,已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母亲以往总告诫自己要潜心科举,埋首苦读,他不仅从未当回事,而今还被她逮了个正着。

“还不立刻随我回家!”赵燕不由分说就拽起李穆然。

“娘,我真不是有意顽劣。”李穆然为难道。

唐惜若便劝道:“夫人,公子不过是忧心李将军的病情,才来轻烟楼,并非为取乐,还请您莫要责怪,成全了他的孝心。”

赵燕一脸怀疑道:“我李府中人素来不入烟花之地,我相公的病情又怎会与这轻烟楼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小姑娘,别以为你穿着长衫,我就不知你乃轻烟楼里的丫头。穆然尚未科举,正是寒窗苦读的时候,却交了你这样的朋友。”

“娘,惜若她并非轻烟楼的姑娘。”李穆然解释道。

“就算她现在不是,怕迟早也会是。你若得高中,娘再允你与这丫头来往也不迟。”

“可公子还得几年才参加科举。”唐惜若插言。

“难道他不该早早就潜心准备吗?”赵燕已然阴了脸。

唐惜若见劝也无用,只得识趣地噤了声,李穆然被她拽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小巷外行去。他亦不时回首同她默念比画,唐惜若勉强明白当中意思,该是轻烟楼若有何异动,务必通知自己。

她连忙颔首让这少年放心。

夜幕很快降临。

汴梁城的中秋夜虽非元宵时节的万人空巷,轻烟楼里的热闹却丝毫不少。八月的蔬果满城飘香,轻烟楼里早早便备起了琼浆玉酿。

此时阁楼的厢房已然客满。当皎洁的圆月透过雕花的窗棂浮入宾客与姑娘们期盼的眼帘,笙歌盎然的轻烟楼便又陷入了一番香雾之中。

而在此时还有闲心怅然若失的,怕也唯有唐惜若一人。

只因连中秋时节可以相思的父母、亲人,她都未曾拥有过。

不知不觉,她就一人踱到了隐蔽的李府外,稍显失落的心情轻易被院落中传来的少年清朗的欢笑声安抚,就如同他亦陪伴在自己身侧。

唐惜若在灰黑色的围墙外来回踱步,仿佛从遇见李穆然那刻起,只要念着他,她便已感觉不出这些年纠缠魂魄的清冷孤单了。

她又该如何拒绝这难得的幸福与温热呢?

只是一连数日,都未见少年再至轻烟楼,许是被母亲禁了足,不愿自己孩子与她这青楼丫头交往过密,想来也是寻常不过。

可李穆然之所以无暇顾她,却并非因为赵燕,而是父亲李潇近日归家后,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汴梁城外又悄悄围堵了上万的金兵。

“为何这金兵来得这般突然,我们不是才刚与他们议和?”李穆然不解地问。

李潇不屑道:“金贼的话,能有几句是真。上次围城之困才刚消解,种兄就呼吁加紧防范,那些朝臣却全然不听,自然无怪这金贼又嚣张起来。”

“既是如此,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逃吧。”赵燕道,“万一这些人攻进城来该如何是好。”

“莫要着急,不过万多金兵,起不了什么风浪,我足可抵挡他们,但无论如何,这万多金兵也是百姓头上悬着的一把刀,若实在不幸被他们得逞,你们再想法离开汴梁逃难。”

“为何又是‘你们’,难道你还不愿同我们一起走?”赵燕质问道。

李潇便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守城的将军,岂可擅自卸甲逃窜?”

“李潇!你还是这么狠心,难道真要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不成?”

李潇却挥挥手,干脆道:“我心意已决,你劝也无用。”转而又对李穆然叮嘱,“穆然,记住,你长大后可定要努力赶尽这些屡屡企图侵犯我们家乡的贼寇。”

“够了!”赵燕气急败坏地道,“我这辈子跟你李潇已经吃了大亏,而今你还要让穆然也走你的老路。他是我儿子,就算我拿你无法,也决不允许我儿子弃文从武,喊打喊杀!”

李潇望着她因愤怒而踱回厢房时颤抖的背影,感慨地拍着李穆然的肩膀:“话说回来,我这辈子是委屈了你娘,好歹她也是皇亲国戚,却要一直与我受这清贫的苦,而今还需整日为我担惊受怕。可职责所在,我亦无可奈何。”

“穆然明白爹的难处,那我们现下又该如何?”李穆然问道。

“这消息皇上已经决定压下,以免同上次围城时惹得自己的百姓先起了恐慌,虽说的确不足为惧,我却以为绝不可毫无准备,毕竟此中变数太多,若能令这消息暗暗散播,以作提醒,岂非上策。”

李穆然寻思一阵,便道:“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

李穆然想到的办法很简单,汴梁城哪里最为喧闹,哪里又最为欢娱,哪里便是传播此事最为理想的地方。喧闹,便能保证这事足以传到众多人的耳中;欢娱,便无法引起真正的紧张骚动,让人们自始至终抱着明了但又怀疑的态度,自当起到提醒作用。

不过几日,他便将围城一事告诉了唐惜若。

“金贼真又来了?”唐惜若惊道,她蓦地就想起种师道临行前的话语。

“不必慌张,距上一番围城才过不久,他们此次动用的武力尚弱。”李穆然宽慰道,“只是官家此次并未打算通知这事。”

“那可不成,万一金贼真破城了呢?”唐惜若不禁担忧道,“总得有所行动才是,我们得想个办法,传达这消息。”

“我们真是心灵相通,我也以为若毫无防备,一旦金贼入城,必是死伤遍布。至少趁着这段时间,可以思考一下逃跑的路线。”

“你找到我就对了。没有什么地方比青楼还人多繁闹、适合散播流言了。消息从声名最响的轻烟楼传开,必能迅速蔓延出去。至于城中其他大大小小的青楼,再由我们逐一造访。”唐惜若道。

“我也是这么认为。”李穆然当即颔首赞同,“只是最近轻烟楼里可还有何怪事发生?”

唐惜若摇头道:“再无大臣从中失踪抑或染病。”她又问,“李潇将军的病情可也有所好转?”

“爹虽仍常犯困,但已有了控制的办法。”李穆然不禁皱眉心疼道,仰首又下意识地望了望御街尽头皇城的方向,眼里一闪而过些许的失落。

“你有心事?”

“也没什么,”他踌躇一阵,才支吾开口,“你那日在李府遇见的云儿,她已许久未再至了。”

“哦,”唐惜若的兴致明显低沉一些,“你既这般想她,为何不自己入皇城?”

“我倒是可以随母亲入城,可我怎知云儿是否也念着我?贸然探她,怕有些不妥。”

“放心,她定是正候你呢。”唐惜若脱口而道。

“你真的这么以为?”

唐惜若望见他惊喜的模样,偏又矢口否认道:“我认为什么?”

“你方才说云儿怕是也有些中意我。”李穆然不由得推搡起她。

“我没说。”唐惜若吐吐舌头,转身便跑,李穆然便紧追着她,直到人群阻挠了唐惜若的去路,使她被从后冲来的少年撞了满怀,两人才各自消停。

好一阵相对无言,唐惜若才轻轻问:“你果真这般恋慕那皇城里的公主?”

“也许吧,”李穆然幽幽应着,“也许我跟她最有缘。”

靖康二年冬,大雪纷扬而下,整座汴梁城已是银装素裹。

金兵又至的消息悄悄在城中散开,百姓们相安无事地过着各自的生活。毕竟已经与金人议和了,此番连围城的布告都无,想来也不足为惧。

何况在这雨雪交加、行军困难的时节。

说也奇怪,这一年间,汴梁城竟无几月和暖,风霜过后总也跟着雨雪。

在这期间,唐惜若与李穆然总会相约,每晚同至城中一家烟花之地扩散这围城的消息。唐惜若爽快地拿出平日在轻烟楼宾客身上哄来的千两白银,贿赂管事的老鸨,收买青楼的姑娘,让她们按照自己的嘱咐在每一位前来消遣的公子耳边温言软语。

说得多了,他们自然铭记在心。

李穆然从未发觉原来汴梁城有这么多的烟花柳巷,简直遍布全城,可若要论金碧辉煌,倒也皆不及轻烟楼。只因单在轻烟楼一晚消费的银两,就足可买下市井坊间一位琴艺娴熟的歌女。

雨雪终于消停,这一晚,唐惜若按约定正准备出门去寻李穆然,却被李师师唤到了自己屋中。

崔念奴亦在。

门窗被李师师一一闭紧:“种师道的死惊动了洪仲,他那一身武功想是来自洪门。明日洪仲便要至轻烟楼与我对质,他所写的信里指向太明显,言说种师道根本就是被这里的姑娘所害。”李师师忧心道,“洪门是江湖第一大帮,掌门洪仲自然不好糊弄,我们究竟该如何应对?”

崔念奴闻言道:“他若实在怀疑,何不待他如待种师道那般,这洪仲虽是武林盟主,可又能有多厉害,当年还不是靠苏鹤相让才坐上此位,我不信凭我们三人之力,还不是他对手。”

“话虽没错,但我忌惮的,实为他身后的江湖势力,我们生活在轻烟楼,暗地里为门主效力。也知他坚决不允许漠北唐门暴露于天下,可是一旦招惹了洪门中人,前来滋事者必多,当中事岂非极易昭然。”李师师皱眉而言,“我只担心,一旦如此,门主会最先放弃我们。”

“门主他的确甚为忌惮此事,是不能这般干脆处理。”崔念奴亦道。

“我以为,”唐惜若轻松地从桌上捻起一块糯米糍糕放入口中,“我们何不直接对洪仲如实相告。”

“你疯了!”崔念奴立刻斥责,“我与师师姑娘遮掩还来不及,你倒要不打自招。”

“崔姑娘怎忘了,种大人原就有自我了断之意。据我所知,他被诸位大臣连番排挤,早便气郁攻心,我们就道他来轻烟楼那晚怕是已萌生了去意,三更半夜只身行往汴河,后就没了踪影。”

“这么撇清自己,洪仲能信?”

“倒不失为一计,”李师师却赞同,“而今种师道已然尸骨无存,早已无法证明他的死因。自尽而亡,是唯一可行且最少破绽的解释。”

“正如师师姑娘所言。”唐惜若道。

“倒也有几分道理。”崔念奴也不再执拗。

李师师不禁叹:“可惜种师道落得今日地步,皆是因自己罔顾当年被掳去敌营的人质安危,才招下了祸端。”

“可种大人难免不是为全局着想,当真是可惜了。”唐惜若却遗憾感慨。

“他得罪门主,也活该是这下场。”

“无论如何,明日洪仲若问起此事,我们务必统一口径。”李师师再次叮咛。

“明白。”她们异口同声。

一切交代妥当,两人才双双离开。

唐惜若继续往李府行去,一路上斟酌着是否可以将洪仲会至轻烟楼一事告知李穆然,那李潇将军似乎与这武林盟主交情甚好,或许李穆然也能调解一二,但万一他怀疑轻烟楼的她们的确行动可疑呢?

念着念着,唐惜若明明已经望见了烛火通明的李府,却在走过那排茂密的杨树林后,顿觉浑身燥热,头晕目眩起来。

还未来得及唤出声,人竟昏厥了过去。

当轻烟楼也从几乎彻夜不衰的喧嚣中陷入一片寂静,阁楼内的李师师竟又开始心绪不宁,她似乎已持续几晚如此了,起身来到琴台前,抚手撩拨一曲《少年游》,如水的相思便忆上心头。曲调悠扬中,不知是这相思欲浓,还是睡意渐重,竟忽觉无力坐下调笙。

细细碎碎的脚步在轻烟楼的长廊里来回走动,仿佛催命的絮音。

厢房门被猛力推开,竟是那李康站在一众手执利刃的刺客身前,得意而凶狠道:“李师师,别来无恙!”

而她刚将最后一根琴弦勾起。

“这么晚来打扰我,所为何事?”

“我是来通知你,这座轻烟楼今晚便是我完颜光的了。”

李师师镇定地看着他:“你一直毫无动作,为何现在突然发难?”

“因为我要让明日的轻烟楼,成为洪仲的将死之地!”

“你敢杀洪仲,就不怕汴梁城里数十万的洪门中人找你麻烦?”

“哈哈,我怕洪门?那洪仲杀过我太多同胞,跟李潇一样该死!我在汴梁城蛰伏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明日?若非避免打草惊蛇,当初我会只悄悄给李潇下软筋散?可笑这汴梁城里还处处欢歌,不知大限将至。”完颜光轻蔑地说道。

“你就这么肯定,你的阴谋一定得逞?”

“我当然肯定。倒是种师道这老家伙究竟是怎么死的,想来想去,也以为定与你轻烟楼的人脱不了干系,他不见踪影,对我大金自是大幸,但你李师师,肯定不简单。只是现下你也自身难保罢了。当初你就应该听那臭丫头的话,别与我做生意,可惜一切已然太迟了。”

“你的香灯本无问题。”

“既是生意,我给你的香灯当然无问题,而我的目的,从来就是这座轻烟楼。其实我讨厌暗中下毒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不过入乡随俗,跟你们中原人学来的罢了。”

“你下了这么重的毒,可要取我的命?”李师师轻轻言语,她只觉说话的气力都在慢慢消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当然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从此只为我大可汗歌舞。但你必须告诉我,这轻烟楼原有的黄金珍宝,究竟藏在何处?现在楼中这些,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你果然精明。”李师师摇头叹息,“别说我根本不知,就算知道,岂能透露给你。”

“休得嘴硬。软筋散与曼陀罗皆混在你今日的吃食中,你看看门外这些人,你就算不简单,又能撑得过几时?”

“能撑多久,便撑多久。”李师师当即腾入半空,身前古琴亦随她翻飞而起。素手一撩,乐音如鬼哭狼嚎般凄厉而至,直要刺破众人耳膜,倒翻他们五脏,拧断他们六腑!

完颜光双手捂耳,不断后退,身后刺客立刻将他紧紧围护。

乐音又止,李师师气喘吁吁地抚摸着古琴琴身,却又蓦地狠狠崩断根根琴弦,弹指之间,七道无形的光影如索命的利刃直冲向厢房内围堵的人群。

任凭刺客接连拥上,皆被飞舞的铜丝割喉而毙。

完颜光开始慌乱道:“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用多少劲力,你自己就会被反噬多少。而只要奉献出轻烟楼所有的珍藏,我大可汗一定会饶你一命。”

李师师轻轻抿唇,看不出愁,也看不出苦。身前古琴忽而爆裂,幽暗席卷,蚀骨的阴寒化作戾气冲天的兽,向屋外冲来,完颜光一再被逼得踉跄后退,一直退到临近大堂的围栏处,已无退路。

那阴寒就是紧追不放。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人便被猛地拽到一旁,慑人的戾气刚触上围栏,围栏就顷刻断裂。

救他之人,竟是当日偷去湛卢宝剑的白衣公子。

他抓起包裹里血淋淋的头颅就站到李师师身前,朗声大喝:“你可认得此人是谁?”烛光虽然幽暗,血痕虽然狰狞,她仍一眼分辨出了那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

“周郎!”李师师才一张口,鲜血便从口中喷涌四溅。那人冲上前便将长剑猛刺向她胸口,绝代风华的女子便再无法强撑清醒。

“你好大的胆,若非我及时赶来,你定是性命不保。”那白衣公子回身斥道。

“可汗让永济哥哥帮我,永济哥哥不会袖手旁观。”完颜光拱手,了然道:“也怪我低估了李师师的本事。”

完颜永济挑眉回望,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还愿听他的命令?他故意让父亲与兀术舅舅争相邀功,我若是你,就趁早远离那心狠叵测的可汗!”

“兀术舅舅的确英勇,但可汗毕竟于我们父子三人有救命之恩。哥哥方才不敬的话可万不敢再说。”完颜光转而问,“周邦彦如何死了?”

“他自己要再偷偷回汴梁探望李师师,活该受死。当初置换那湛卢宝剑就是想利用他陷害李潇和洪仲,看来还是天真了。你好好留作内应,我得先走一步。”

完颜永济刚要走下长廊,又回身不禁玩味地冲完颜光道:“光儿,你打算就一直这么下去?”

完颜光也回望他:“哥哥怕也想异装而处,又何必管我?”

完颜永济旋即大笑:“哈哈,你这鬼机灵。哥哥我先告辞了。”话音未落,他已走入轻烟楼外寂静的夜幕里。

次日一早,李穆然刚推开李府大门,便见门外瑟瑟颤抖的唐惜若。他连忙上前,好不容易才将她摇醒,一睁眼她就慌张道:“出事了,我得立刻回去。”

“我们一起。”李穆然扶起她,两人当即便一同往轻烟楼奔去。

如同每一日平凡而喧闹的清晨,汴梁大道上人头攒动,轻烟楼外,宾客仍旧熙攘。

只是当李穆然再次踏入这旧地的时候,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竟油然来袭。耳畔顷刻被流水般丝竹管弦之声充盈,心内转瞬被缠绵悱恻的琴瑟和弦撩拨,仿佛稍不留意,就会迷醉在这境遇里。

他还不能恣意沉溺。

唐惜若望着熟悉的轻烟楼大堂,仿佛清晨的慌张实在多余,紫翠依旧端着清酒笑意盈盈地走近,然而当惜若想上前与她寒暄,她却如彼此陌生一般,面无表情地从旁掠过。

唐惜若尴尬地皱了眉宇。

尽管李穆然此番并未乔装,老鸨们见是与姑娘一道的公子,也都不加阻拦,他们轻松地找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停歇。

唐惜若起身环视一番:“所有人都有问题,唯独李康还是这般挥金如土。”

李穆然顺着唐惜若的目光望去,当日脾性暴躁的孩童就映入眼帘。他正一人占着轻烟楼最为奢华的一张翡翠桌,心无旁骛地品茗,隔着大堂笑闹的人群,神色悠然而清冷。

“我前去探探。”

李穆然自知这李康并不认得他,便悄然坐在了他左手边空置的椅上。

不多会儿,便有一身形魁梧的壮汉从轻烟楼外走进。他此番入楼,竟也无老鸨上前招呼,只见他径直往李康身侧站定,俯首在他耳边道:“公子,人已至,但似乎并非我们所等。”

“可恶!”李康握紧了双拳,“罢了,我们不能再等,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他闷声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