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中,他们五人聚在一间房中,探听消息回来的人面容严肃。
“路过水塘的人都死了。”
“死尸脸色发青,没有外伤,怕是被吸走了阳气”明德师兄接大师兄的话继续道。
“池塘附近常常能听到女子的歌声,不知是冤魂作祟,还是妖物横生。”
“是妖,是鬼,去了就知道。”
“今晚就去吗?”许怀青有些胆小,妖还好就怕鬼。
“要不你呆在客栈,毕竟我们当中你才是法术最低的那个。”有人明显在趁机报仇。
“我也去,我法术低好歹有感应能力,比你们搜寻半天,一无所获来的好。”
夜空黑得像墨一样,沉沉地压向地面,半点涟漪也无的池塘同样暗得不见一丝光。
他们就像被拢进一个黑色的空间中,感觉不到一点气息。
“这样的的天气可不大好。”
不好的当然不是天气,而是水塘的东西已经凶到能影响这局部的气候了。
明德师兄抛出一面镜子,镜子在术法催发之下,发着淡黄色的光,光掠过湖面,映出湖中开得异常繁盛的荷花,细看之下还能辨出墨绿色的荷叶。
“这池塘异常得很。”说着,他又抛出几张符咒,符咒一接近水面就自燃起来。
“我来吧!”许怀青壮着胆子说。
“怎么样,是水怪吗?”
许怀青掠过一片静谧的水塘,感觉不到塘底的一丝异动,于是摇摇头,不是水怪。
“那是水鬼吗?”林绣继续问。
“好像也不是,没有腥湿的味道。”今夜月色下,荷花满池幽香浮动,真是别样人间,怎会有异物存在呢?
“你不觉得这荷花开得太美吗?每一朵都鲜艳欲滴,宛若一夜绽放,无一朵萎靡”林绣说的对,这花太蛊惑人心了。
“想要知道很简单。”孙泽尔祭出手中的火苗,火落水中立刻成燎原之势,莲花在火中若隐若现,风姿绰约。
“何方妖孽,速速现身。”洪生大师兄已经抽出了斩妖剑。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在那个睡在梦中啊!”寂静的水桥边突然响起一阵歌声,轻缓温柔却偏偏又带着一股浓重的怨气。
渐渐的水中浮出一道剪影,水粉色的轻纱罩在水面上,比莲花更娇。
女孩的身上既没有妖物的邪气,又没有水鬼的阴气。
“是寄宿亡灵。”明德脱口而出,“死后魂魄不散,寄宿在荷花之上。”
“所以路过此地的人都被吸了阳气,她才能迅速的修炼成精。”
“是,若不是如此,我一定经不起天道轮回,早晚会遁入六道重生。”那女孩叹了口气,脸上夹着天真和怨毒。
“那不好吗?生死由命,你逆天行事只能落的魂飞破散。”林绣不理解她的强求。
“我不能走,我在等人,等我阿爹阿娘来接我,我走了他们就找不到我了。”十来岁的女孩脸上露出些许懊恼。
他们都被震动了:“你等多久了?”
“三年零七天,他们去买面粉,买了面粉家里就可以做面疙瘩,大家都不会饿了。”女孩立在桥边眺望,仿佛越过那三年的时间,依旧等着刚离开的双亲。
“我记得,三年前南朝七镇大荒,寸草不生,我跟师傅出来超度,所到之处,白骨累累”许怀青有些不忍。
女孩被抛弃的答案呼之欲出,可谁也不想点破,这是女孩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肯承认的事实。
“你可记得你家。”许怀青毫不犹豫的说,“她带你去找他们。”
明德道:“不可,她是寄宿亡灵,离不开这里的。”
她转头:“只要我愿意,她就可以。”
孙泽尔已经呆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就凭她几句话,你要让她占你的身。”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若它趁机占了你的躯体,那当如何。”林绣也一脸不认同。
许怀青失笑:“是啊!我真任性,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胡闹。”洪生拿出收妖袋。
那女孩见状,身体愈发透明,原本波澜不惊的池塘,伴着隆声竟是伸出无数触角,那水像是有生命般,向他们卷来。
他们小觑了她,这里的荷花早已生长百年,临近成妖想借着这魂魄早日挣脱湖面,定是不会轻易让他们收了的。
“先将这片莲毁了。”孙泽尔如此说。
他们扑入池塘中,那些莲借着魂魄,已然能够自控,发着光在池塘中舞动,时不时想将他们缠上,拖入池塘中。
岸上的许怀青帮不上忙,愈发慌乱。
她冲女孩喊:“你一定不想困在这荷花池中,只能一味傻等,也不愿让再多的人再惘死吧,这片莲迟早会将你的魂魄吸食干净,不如跟我走,我带你去找父母。”
女孩点头,飞身而起,池塘中的莲不愿放开这精纯的魂魄,挣扎着放出根茎将她缠住。许怀青见状,越过去与女孩重叠,女孩散着微光的魂魄消失了,只剩许怀青一人怔怔地看着湖面,又摸摸身上的衣服。
池塘中的荷花片刻间全部萎靡。
孙泽尔踩着剑向前,失声叫到:“许怀青,你怎么样?”
许怀青迟迟才看向他,答非所问地说:“我竟真的离开这片池塘了。”
“离开她。”
“离开,离开会不会魂飞魄散。”她喃喃自语,“我还没去找爹娘呢。”
话落,竟自顾自地往远处掠去。
一片稻花田里,女孩止步不前,许怀青的灵魂缩在小小的心房里,有一刹那的刺痛。
透过躯壳,她看见许多农房竖立在田埂不远的草坪上,也许那是女孩曾经的家。
近乡情怯,叫人无所适从。
师兄师姐很快赶了上来。
“许怀青。”孙泽尔气冲冲的喊。
依旧是軟绵绵的口音,语气却冰冷冷的:“我叫稻香,因为我出生时这片稻子正如现在一样,黄灿灿的翻着金浪,我阿爹说我这辈子一定不愁吃了。”说到这,稻香不由阴郁的笑了:“可是,我饿死了,死在荷花池里。”
她想起死时的不甘和挣扎,毫不犹豫的跃向一户农家。
此时天已将晓,屋内传来低低的话语声:“饭好了,不吃些吗?”
“不了,等阿狗他们起了床再带来给我也不迟。”
“他爹,你也真是的养儿子供着,别家孩子哪会那么命好。”说话的婆子有些抱怨。
“阿爹、阿妈,等会我同哥哥找你们,我也会割稻子勒!”稻香在门外痴痴的说,一如往常。
屋内刹那死寂,“阿爹,你听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别乱想。”
“阿爹,女儿长大了可要给你买许多的米。”怀青感觉有滴斗大的泪掉下来,钻进了土里。
门还是开了,那俩人出来的时候,她的心剧烈的收缩连她的灵魂都跟着颤动。
“你是谁?”
“阿爹连我都不认识了。”
“阿香!”
“是我咧,我回来了。”她带着泪光天真地笑,然后不顾老人狐疑的目光,径直走入屋内,外面更深露重,屋内安闲舒适。
她撩起厚重的布帘,曾经安睡的那土床上只剩她两个兄弟。
待她要进去,身后的老人颤着声音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的手握着布帘紧了又紧,终是垂下:“阿娘希望我是人还是鬼?”
“你的样子根本不是阿香!”老头厉声斥道。
“我怎不是阿香!”听见这话,她的泪流的更凶了,“我记得每天很早就起来打水,水那么重我都提不动。洗衣服时,身上冷,河里的水更冷。阿娘,你忘了给您捶背了吗?阿爹,你忘了我给您洗脚了吗?”
“别说了!你不是阿香,阿香死了。”
“原来你们知道阿香死了,那个时候你们丢下她,就知道她会死了。”稻香眼中露出几分凄厉之色,“她不是被你们丢弃的,她是被你们害死的。”
稻香发现这样的事实,开始癫狂大笑,她凑近两个老人,指着自己说:“没错,稻香已经死了。她到死都不相信你们会遗弃她,你们去哪了?她就在原地傻傻地等,等了很久却不敢走开,她怕她走开了,你们找不到阿香会伤心的,她等啊等饿了冷了就睡着了,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躺在地上。她很害怕?可是爹和娘怎么没有来。”
“你不是阿香!你不是阿香!”老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絮絮叨叨地否认。
“我是不是阿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死了。”她擦干眼中的泪,懵懂地看着挚爱的亲人,轻声道:“你们后悔吗?”
片刻后,老爹摇了摇头。
女孩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只剩麻木:“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活着,那样的荒年,家里的粮不够啊!”老爹说到最后还是止不住一丝颤音。
“为什么是阿香?”也许已经心死,她的话里平静无波。
“她才8岁,能帮什么忙,何况早晚是别家的人,只有儿子才能守着我呀!”老爹无奈至极的样子也可笑至极,可是谁也反驳不了他。
“原来呀!”她至浅地笑了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出屋外。
行了几步,屋内的老妇人突然扶着门框喊道:“她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人家。”
稻香没有回头,眼中的泪糊了她的视线再也看不清远方,她想说化生为灵的魂魄早没了轮回的指望,哪能再去投个好人家,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对着曾经倾心对待的家人,她终究狠不下心。
远山之上,朝阳已经露出一端,光就投射在田埂边,连路边的一株草都携着露水泛着微光,她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抓着狗尾巴草在菜地里跳跃,这个季节正是野菊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找到这里的其他人,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她正对着阳光,脚下伏着青葱的绿草。
“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阳光了。”她怔怔地说道。
“天已经亮了,你随我们回去,也许我师父能帮你。”洪生说道。
“是吗?”她天真地笑了,“可是,这副躯体看着更好用呢!”
“你敢!”
她笑得更明媚,语气中带点小孩子的顽皮:“我怎么不敢?”说完,振袖一飞,人已在五里之外。
“你恩将仇报!”是孙泽尔的声音。
“是吗?”她咯咯直笑,“我就是恩将仇报。”
她出手了,双手翻覆之间,莲瓣丛丛遇风成刀。
去势汹汹的攻击,许怀青却感觉不到她的敌意,那刻她明白了她不过是在求一个解脱。
“不能伤了怀青的身。”孙泽尔处处被掣肘却不忘嘱咐。
“用引魂咒将她逼出。”洪生率先起势,四个人协力之下,她避无可避。
许怀青的灵魂逐渐舒展,可是,稻香怎么办。思索之下,她的身子被彈飞出去腰被人接住,定睛一看是孙泽尔紧锁的眉眼。
“稻香!”
在阳光下的她去掉一身阴湿,依稀辨得出天真影子。
她回头看着她笑:“姐姐,我会被晒成气泡飞走吗?以后我再也不用躲在那么阴森的地方,再也不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了,再也不会有人死了。”她身影已经散开了,声音却依旧清晰:“不要像我这样执着,因为结果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怀青伸手想要抚平她伤心的眉眼,抓到手中的仅剩一缕青烟。
太阳已跃上山头,那片稻穗更加灿烂,隐隐传来了阵阵稻香,她僵直了身子,只看见脚下孤零零的影子。
她将她的身子借给了稻香,义无反顾的,十分任性的,为什么?
因为她和她有一样的绝望。那种绝望都是至亲给予的,那种伤害已经渗透进她身上的每一滴血液中,不到枯萎的一天,永不消逝。
她想问的,也是她想问了,那一刻她们的绝望重合在一起,她们苦苦等待的安慰,却是让人不忍直面的哀伤。
稻香让她不要像她一样执着,可她自己明明那么傻,即使知道答案却还抱着一丝侥幸,明明不甘,却宁可魂飞魄散也不忍去伤害。
她呢?有老头有师兄师姐,可何曾放下过,她以为他们已经代替家人的位置,现在才知伤痛从未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