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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男人的感情

“我真没有故事!”我提高了音量,觉得这样更有说服力。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故事。”沈润嚷嚷道,“你家是什么背景?”

“我爸是工程师,我妈是理化实验室的技术员,都是工厂普通职工。”你以为人人都像达申申那样有高超的投胎技巧吗?

“有没有谈过恋爱?”达申申问,眼光还朝黄丰瞥了一眼。

“没有。”

“真的?”

“我是理工大学的好不好,整个机械系六个女生两百多个男生,轮也轮不到我!”

“那也不一定。”达申申不信。

“是真的。”沈润帮我解释,“我和他一个房间,他从来没有偷偷摸摸发信息或者打电话的行为。”

黄丰听了这话,嘴角尴尬地抽搐了一下。

“这也太无聊了吧!”达申申大声抱怨。

就是这么普通,还真是对不起您老人家了。

我又想了想,要说秘密,不知道今后不再踢球的决定算不算。不知道为什么,我挺想把自己的这个想法说出来,尽管和他们还不算很熟,说不着这些。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其实要说的话,我今后打算不再……”

可是他们谁也没在听。达申申仰头干掉瓶里的酒,把最后一个空瓶放到桌上,“润子,你再去找找看酒还有没有了。这个喝着还挺过带劲儿。”沈润从沙发上跳下来,上半身钻到冰柜里翻找。黄丰坐在一边,低着头盯着地板发愣。

我打消念头不准备再继续说下去。

一阵遗憾从心底涌上来,本来还期待着也许谁会说一句“那不是你的责任,你的表现已经很棒了,应该继续踢下去”之类宽慰的话。

“达哥,好像没有了,其他都是普通的饮料。”沈润在推车上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把最下层隔层的门给拉开了。“这是什么?”他手里拿着一瓶装着深褐色饮料、很漂亮的玻璃瓶问。

达申申凑过去研究那瓶东西,黄丰也抬起了头,关注自己是不是还有酒喝。

和他们相比,我的想法算得了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好像也是酒,可能是我家老头子搁这儿的。”达申申盯着瓶子上的说明。

“那打开喝啊,还等什么?”沈润问。

“酒和酒可不一样。”达申申说,“我们刚才喝的只能算是酒精饮料,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酒。”

“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酒。”他把瓶子颠来倒去地翻看,“我只看到产地是法国的干邑区。”

“干邑不是专出葡萄酒的吗?这应该是葡萄酒吧?”沈润问。

我看到瓶子标签在显眼的位置写着“白兰地”,难道这不是酒的名字吗?转念一想,自己对酒一点不懂,还是不要随便出洋相的为好。

“葡萄酒吗?不过度数好像高一点。”他将印着“百分之四十三”浓度的标签展示给我们看。

“啤酒一般多少度?”沈润问。

大家对酒都不了解,齐刷刷地望向对数据最敏感的黄丰。

黄丰想了想,“可能是百分之三十五吧。”

要是我当时有点常识,就能知道黄丰也是第一次喝酒,否则作为过目不忘的行走数据库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答案来。

“那白酒呢?”达申申问。

黄丰愣了一愣,回答不上来。

“这我知道,我家柜子里有一瓶,百分之九十五。”沈润举手抢答。

“比啤酒度数高一点,比白酒低,那应该错不了就是葡萄酒。”达申申一拍大腿,“喝!”说着用力把瓶盖的锡封给拧开,“这红酒倒是方便,连开瓶器都不用。”

直到多年以后,我们又聚在一起时,才发现那时对酒的认识多么可笑。啤酒的度数是三点五而不是三十五,而沈润在他家看到写着百分之九十五的瓶子里装的是医用酒精。

沈润又从恒温柜里找到出了四个玻璃杯,在每个人的面前放了一个。

达申申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味道没有果味酒好喝。”然后又将黄丰和沈润的杯子满上。

沈润二话不说一口喝干,“确实不好喝。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喝其他饮料了怎么办……”

话还没有说完,沈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哇塞,好给力啊,这酒劲儿可够大的,喝下去浑身立刻暖洋洋的。你们也赶紧试试!”

达申申和黄丰半信半疑地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掉,两人顿时也从耳朵根到脖子都变得绯红。“真不赖,有一点晕晕乎乎的感觉,可心里美得很!”

达申申把他们面前的杯子再次倒满,又要来给我倒。

我用手掌把杯子捂住,“我说了我酒精过敏。”

“那你也在杯子里倒点什么,一起走一个。”沈润说。

我只得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上乌龙茶,颜色倒也差不太多。

四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跟着他们一口气把杯子里的茶喝干。

杯子刚放下,达申申又给他们三个倒满,然后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的杯子,“我再敬大家一个。”说完仰头干了。

然后还不忘记说一句:“你们随意。”

不说还好,这一说黄丰和沈润立刻也都不甘示弱地把酒干了,我也只能跟着又喝了一杯乌龙茶。

达申申拿起酒瓶,一边给大家倒酒一边说:“酒量有大小,大家量力而行,不必勉强。”

这一下就把另外两个给彻底惹毛了,黄丰等酒杯一满二话不说就端了起来,“我干了,大家随意。”

达申申和沈润跟在他之后,三人又都干了一杯。

我本以为拼酒和我没什么关系,正坐在一边看热闹,却被达申申逮个正着。

“我说强子,咱们仨酒都干了,你一个喝茶的还不端杯子,是准备留着养金鱼儿吗?”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又喝了一杯,那句“随意”原来是骗人的吗?

这边还没坐下,沈润又站了起来。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我有点恼火,这也太快了吧!

恼火归恼火,我也只能跟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一肚子茶水,他们则像比赛一样地不停地敬着酒,谁也不甘心落下,仿佛落下就等同承认自己酒量不行一样。

你们就不觉得肚子胀吗?同样是一杯,难不成酒和茶水到了胃里体积就不一样了吗?

一会儿的功夫,酒瓶就空了,我的乌龙茶也喝掉了大半瓶。达申申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依然晃悠着又去冰柜里又拿出了一瓶打开,给大家倒上。

“来……我再敬……”他大着舌头再一次站了起来。

我实在受不了了,肚子胀得难受,“我不来了,达申申,你家厕所在哪里?”

他有点站立不稳,但还是努力给我指了个大概的方向,让我自己摸索着去找。

“你们也别喝得太急了,缓一缓吧。”但显然没人听我的,我还没出客厅就听见他们又在干杯了。

这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喝,承认酒量不如别人就这么丢脸吗?我真是不明白,明明他们三个就没一个能喝的。不过转念一想也就理解了,自己真正不行的方面才特别在意,我球技不行,不也总是遮遮掩掩怕别人看出来。

毕竟只是多喝了茶水,排出负担之后就立刻觉得轻松了许多。上完厕所往回走,在门口听见客厅里挺安静的,心想他们三个终于不闹了,刚松了口气,却听见有抽泣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仔细再听了听,确实有人在哭。

什么情况?我吃了一惊。

我走进客厅,只见黄丰坐在沙发上抽泣,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下来,他一边哭一边还在不停地喝酒;达申申则脸朝下趴在沙发的另一边,生死不明;而厅里完全不见沈润,不知道这小子缩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脑子里开始出现电影的桥段,凶手失手杀了人又把同伴从楼上推下去灭口,事后后悔坐在沙发上留下悔恨的泪水。

我走近打算问问黄丰什么情况,达申申忽然抽搐了起来,伴随着身体剧烈颤动还发出呼吸困难的声音。别是喝酒喝出什么问题来了,吓得我赶紧先去查看他。费劲力气把达申申魁梧的身体翻转过来脸朝上,才发现这家伙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正在闷声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边,黄丰又突然发出“哇”的一声,从抽泣转成了痛苦流涕。我手忙脚乱地把达申申扶正一些,防止他从沙发上滑下来,然后准备过去安慰他,沈润像幽魂一样从沙发靠背后面冒了出来,吓得我心脏病都快犯了。

“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明月……”他一边唱一边跳着绕了出来,在客厅中央载歌载舞起来。别说,他身材修长,柔韧性很好,韵律感又强,看上去真是有几分妖娆。

我去,这三个人是在撒酒疯啊!

我用尽各种方法想让他们安静下来都无济于事,依然哭的哭、笑的笑,沈润则在客厅中间边转圈边“噢……沙里瓦,沙里瓦……”地唱个不停,最后只能放弃,躲得远远地看着他们胡闹。反正这房子是独栋别墅,不怕吵着邻居。

又折腾了好久,我只是坐着看都觉得累了,酒劲才终于散完,他们三个陆续安静了下来,两个躺在沙发上,一个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我起身走到大落地玻璃窗前,看看窗外。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只有远处的天边还留有一丝亮光。相比都市繁华闹市灯红酒绿的夜景,我更喜欢看晚上各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给人以一种有烟火气的温暖感觉。可是达申申家所在小区的布局显然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从任何方向的窗户望出去都只能看到高大的树木,只有楼下道路两旁的路灯透过茂密的枝叶,依稀露出点光亮来,让我恍若置身深山之中,寂寥感油然而生。

这么晚我应该是要回去了,又犹豫是不是应该道个别。但看到他们浑身酒气一动不动地各自或仰或趴酣睡不醒的时候,我决定还是先走再说吧。我把外套穿上,背上行李,又回头看了一眼,要是这一幕被哪个记者看到,肯定会是一场轩然大波,报纸的标题我都能猜到:国足昨夜刚被淘汰,球员今朝立刻欢饮买醉。不过,这样的小区记者要混进来恐怕也不容易,应该不会有问题。

唉,难得来一次这样高档的住宅区,也不说带我见识见识。

我扭头朝来时的电梯口走去,心中忽然生出许多遗憾,这一别恐怕和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以后再没什么交集了,倘若多年以后他们成了大球星,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我这个不辞而别的匆匆过客呢。

可是感慨了没几秒我就立刻陷入了尴尬之中,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在车门边上的面板上摁了又摁,可电梯就是半点反应也没有。我又四处转了转,心想肯定会有楼梯可以下去的吧,再不济火灾逃生用的垂直梯总得有一架吧,可找了几圈就是没有发现。

这可怎么办?本想以略带伤感的方式离去,好歹给他们留个深刻印象,现在连这点小愿望都达成不了,我还真是失败透顶了。

我过去使劲摇晃达申申,这家伙毫无动静,我踢了几脚,依然不能把他唤醒。得了,我也只能打消回家的念头安心地留下来了。

心思一定,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从早上起床到现在还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此刻才觉得饿了。沙发附近响亮的鼾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告诉我要吃东西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了。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我接着落地窗透进来的一些路灯灯光,摸索着朝达申申先前取饮料的位置过去,想去给自己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好不容易摸到了个把手,使劲儿拉开,冰箱里的照明顿时把半个敞开厨房都照亮了。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震惊到了。我本来以为被达申申抽出饮料车来的那个大衣柜一样的东西就是冰箱了,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这整整一面墙全部都是冰箱。看着品种琳琅满目,如同超市一般的食品架,我深深感叹到底还是富人有忧患意识,随时准备对抗世界末日。

食品种类虽然齐全,可我会做的却不多,只能取了一盒看上去像是速食盖饭之类的东西,根据背面的说明放到微波炉里加热。五分钟之后,我就吃到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牛肉盖饭,色、香、味,无论从哪方面都非常出色。自己的想象力到底还是被贫穷限制住了。

吃饱喝足,开始觉得有些困倦。我回到客厅,那三个人依旧沉睡不醒,连姿势都没变过。整个房间的都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还开着暖气,不必担心受凉,我找了一个角落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还总是梦到最后那场比赛时的情形。就在我再次被全世界责怪,难受得痛不欲生的时候,被一声电话铃响给惊醒了。

“喂,”黄丰接起电话来。窗外天色只是蒙蒙地有些亮光,现在时间还很早。他尽量压低声音,但屋子里太安静了,不光他说话,就连电话里的声音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丰儿,”电话听筒里传出一把好听的女声,四川口音。只是“疯儿”的称呼让我差一点没忍住,我翻个身压下笑意继续假装睡觉。

“你在哪儿?”

“我已经在上海咯。”黄丰回答,也是四川话。

“已经在上海?可是我这里事儿还没得办完,社里安排要两天后才会去上海。”那女声有点歉意,“你先回家,等我忙完这阵子就请假回家去看你,好不好?”

我偷偷瞄了一眼黄丰,屋里太暗,只能看个大概轮廓。他像是张口要说什么,但朝我们三个看了一眼之后,又不说了。

“哦,晓得咯。”隔了好久黄丰才回答。

“丰儿,你不要这个样子。”电话那头的女声还是听出了黄丰的失望,“要不你在上海等我,明天我一定来,你再等我一哈,好不好?”女声安慰他说。

“晓得。”黄丰的语气听上去好了一点。

“你住在哪儿?住得好一点儿的酒店,不要担心钱儿,晓不晓得?”女声问。

“哦,我在达申申家住,住的好得很,你莫要担心。”

“达申申家?你俩个关系很好咩,没得听你说起过?”

“我还有沈……”

“好,我马上来。”女声叫道,好像有人临时来找她,“不说咯,我这边正好有人来寻。等着我,我们在上海见。”

“再……”黄丰还没来的及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黄丰叹了口气,然后坐在那里发呆。

屋里很安静,连大家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忽然,黑暗中悠悠地传来了一句“丰儿,你等我来,晓不晓得?”是沈润在茶几底下,学着电话里的女声说,无论是口音还是语气,甚至音色都学得惟妙惟肖。

达申申在沙发上笑得缩成了一团。原来这两个家伙也已经醒了。只有我还闭着眼睛不动。

“行了,你也别装了。”黄丰对我说,“我一接电话,你们三个的呼噜声就都停了。”

我尴尬地挠挠头,坐了起来。

“到底说了什么?”达申申问。

中国的方言是以最东北的黑龙江为原点,越往西和越往南就越不好懂。所以虽然我们都听懂了,达申申却听不懂四川方言。

“朱雅婷说今天来不了,我还要在上海多待两天。”黄丰回答,都被人听见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

“好事儿啊!”达申申一拍大腿,“我也在候着我家老头子的旨,正好再待两天,陪陪我。”

黄丰这两天确实没有地方可去,又觉得留下来有点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也要留下来!”沈润叫道。

“那当然好啦。”达申申说,“我记得这里应该还有几张游戏碟。”

“好耶!”两人击了下掌,也不需要我和黄丰的回答,就算把事情定下来了。

我父母以为我还在大连,所以连电话也不打,何况我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楼,也只能跟着留下来。不过反过来想想,以后和他们也没什么机会相处,就把这当作最后的缘分,好好聚聚吧。

“我怎么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沈润竖起鼻子闻了闻,应该是我昨晚吃东西时留下的味道,还没有散去。

“是我。”我主动承认,“达申申,我昨天夜里饿了,就从你家冰箱取了点东西吃。”

“哦。”达申申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昨晚我们都喝成那样了,你怎么还有力气给自己弄东西吃?你是不是没喝酒?”

原来他不记得昨天我喝的是茶水了,不过我也不想点破。“喝了,和你们一样。”我背过身,悄悄吐了吐舌头。

“是吗?”达申申将信将疑,“润子,你闻闻他杯子里的是酒吗?”

沈润依言过去端起我的杯子来,里面还剩了一点乌龙茶,从颜色上分辨不出来。他先是闻了闻,又尝了尝,说:“是酒,和我们喝的一样。”

原来沈润因为宿醉味觉、嗅觉都失灵了,口腔里全是酒味,就算给他一杯清水他也尝不出来。

“那你酒量还真是挺好的。”达申申佩服地说。黄丰和沈润也都由衷地点头表示赞同。

本想开开玩笑,没想到被当了真。昨天他们喝酒时互不服气,今天居然佩服起我这个喝茶水的,真是好笑。

“我饿了。”沈润嚷嚷起来。

“我也是。”达申申说,“冰箱里有很多吃的,不过我不会弄。”

“我来吧。”虽然我也不会做饭,但有了昨晚的经验,弄一点微波炉加热的东西来给大伙儿吃还是没问题的,就算报答达申申领我来这里见了世面吧。

我主动从冰箱里取出和昨晚一样的微博加热食品,不一会儿加热完之后就趁热端到了他们和我自己的手上。

“嗯,好吃。”沈润边吃边称赞,“强哥你真好。除了我爸,你是第一个做饭给我吃的男人。我以后也管你叫‘爸爸’吧!”

这家伙,只要有得吃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我就不信上海外国语学院食堂没有男厨师,岂不是“爸爸”要数不过来了。

“过分了啊,怎么能说是‘爸爸’呢?‘爸爸’是随便叫的吗?”达申申纠正他。

就是,我可没有几百、上千亿的家产。

“‘干爹’,再给我来点儿。” 达申申把空盘子朝我递过来。

我晕倒!

吃饱喝足,黄丰主动要收拾,却被达申申制止了。“放哪儿吧,就会有人来处理的。过来聊聊天吧。”

达申申扔给每人一罐咖啡,顺手把沙发前面巨大无比的电视给打开了。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折腾,大家算是熟了一些,也就没有这么拘束了。我和黄丰挨着茶几在毛绒绒的地垫上坐下,达申申则半瘫在沙发里把一条腿搁在扶手上,只有沈润在到处转来转去开发新大陆。

电视打开就是体育台,几个解说正在分析中国队这届世界杯再次失去出线机会的原因。达申申一抬手把电视给关上了,无论怎么说我们都是亲身经历者,那一段回忆绝对不令人愉快,所以大家都在刻意回避与之相关的所有话题。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气氛略有一些尴尬。

“你们接下来都有什么打算?”达申申作为主人,试着打破僵局。

“我?踢职业足球!”黄丰耸了耸肩,“那是我唯一的出路。”

尽管他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在我们听来还是觉得这句话沉甸甸的。听过他昨天的故事,也能明白为什么他平时总是压力重重的样子了。

气氛意外地转入了沉重。

“三强,你呢?接下来准备干什么,也踢职业足球吗?”达申申问。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润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走进了客厅,嘴里“益嘘……呜嗬……”地发着怪声,像是喉咙里有痰。盒盖上有一张卡片,他应该是在念上面的话,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连德语都会?”达申申惊讶地问沈润。

“我选修过,不过刚入门,我只会发音不知道意思。”沈润吐吐舌头,“这是什么东西?看盒子的形状,是游戏机吗?”

“猜得还真准,就是游戏机。不过是几年前的型号了。”达申申把盒子接过来,“是奶奶送我的圣诞节礼物。”

达申申小声念着卡片上的内容,“祝孙子节日快乐,希望能喜欢这个精心挑选……”

“我能打开看看吗?”沈润问。

达申申把盒子递回给他,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这个很好哦,是当年速尼公司主推的机型!”沈润取出了一个崭新的游戏机,“哇塞,还是欧版呢。”

“当然了,是我奶奶她老人家从德国寄来的。”达申申朝电视指了指,意思可以试试。

沈润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干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和客厅里那台大得有点夸张的电视连接上了。开机画面一出现,连我都觉得震撼。

“这欧版和全球版有什么不同?”沈润问。

“欧版支持在线对战。”达申申解释道。

“能连接无线网络?”沈润在主菜单里随意浏览着各项功能。

“不用。这一版机型内置了卫星网络接发端,用不着通过光纤或者流量就可以直接连接网络,而且网速非常稳定。”

“那岂不是可以随时随地上网,连钱都不要了?”沈润听得是两眼放光。

“也不是什么网都能上,只有几个热门网站的快捷链接,其余的都上不了,因为没有浏览器,毕竟这只是一台游戏机。”

达申申和沈润聊得热火朝天,我和黄丰就兴味索然了。

“这是什么?”沈润惊讶指着一个网站的链接图标。

这个我认识,是生生网,前两年特别火的一个网络平台。上面有一个叫“欢乐菜园”的小游戏,可以在自己的菜园里种菜养鸡,还可以去偷好友家的菜和鸡。当年非常流行,几乎人人必玩,只是如今风头已过,现在几乎没人玩了,不过我还在玩,手机里就有“生生网”的应用小程序。

“一欧版游戏机,居然自带‘生生网’的快捷链接,这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了吧。”沈润点开了链接,输入自己的账户和密码,登录了自己的菜园。因为太久没有上线的关系,菜园里一片狼藉。“真是太怀念了,可惜现在没人玩了。”

我悄悄记下他的昵称,掏出手机点开应用把他加为好友。

“咦,怎么有人要加我为好友,居然还有人在玩?”沈润点开申请的讯息,“啊!强哥,怎么是你?”

我恶作剧成功,笑了起来。

沈润欣然通过了我的申请,还要去加达申申和黄丰。达申申说早就不玩了,连账号都不记得了,黄丰却表示从来没玩过,没有账号。他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居然连生生网的偷菜都没玩过!我不禁感慨。

沈润点开一款足球即时游戏大家一起玩了起来,这是唯一我们四个都感兴趣的游戏,尤其对于黄丰这个抵触所有电子游戏的人。

玩了一阵,黄丰表示累了不想再玩,沈润这才意犹未尽地把操纵手柄放下,“真是一台好机子呀,这些游戏现在看还是一点都不过时。”

“喜欢吗?喜欢的话送你了。”达申申说。

“没开玩笑?”沈润乐得蹦了起来,“你真送,我可真要了啊!”

达申申耸了耸肩。

“达哥,你和你奶奶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沈润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战利品收到盒子里放好,一边问。

“别瞎说!我和我奶奶关系好着呢。虽然她生前一直独自住在德国,我只去看过她一两次,不过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她很慈祥。”达申申在沈润的后脑勺凿了个爆栗。

“哎哟!那怎么送你的圣诞节礼物会一直放在盒子里,现在还送给我了?”

“因为我收到这礼物的时候,早就已经有一台同样型号的了。”达申申回答。

“有钱真好!”沈润由衷地说:“达哥,你还有什么别的有多的吗?我可以一次都给背回去!”

“润啊,”我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要点脸不要?”

“要啊,当然要。”沈润满不在乎地回答,“达哥脸要是有多的,给我就要啊!”

“你不如花点钱做个手术,和达申申结婚得了。”黄丰也出言讥讽他。

“对啊!”达申申大喝一声,把我们给吓了一跳。

“‘结拜’是个好主意!”

不知道耳朵要出什么样的问题才能把“结婚”听成“结拜”。

达申申说完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把茶几上的东西全部一股脑推到地上,然后转身出了客厅。不一会儿居然捧着一个香炉和一把香回来了。

他把东西往茶几上一搁,再把茶几的朝向掉了个个对着北面,说:“丰儿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既然我们哥儿几个这么投缘,何不结为异姓兄弟呢?”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结拜了。”黄丰看着这套东西也傻眼了。

“汉人结拜是不是这些就够了,还用不用其他什么?”达申申根本不理睬问题,自顾自把香炉的盖子打开,又去拆香的包装。

我也被惊呆了,昨天你们说只是来作客,在这儿睡了一晚上牙没来得及刷,怎么就变成结拜了呢?“你是不是随时准备着要结拜的,怎么家里还备着香炉和香呢?”

“这是熏香香炉。”达申申把香抽出来,三支一束,分成四束不由分说塞到我们手里。

“都是别人送的,一直都没用过。火怎么忘了拿,看我给激动的!”他火急火燎地又转身出去了像是怕我们跑了似的,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打火机。

“都准备好了。”达申申一脸兴奋,拍着手招呼大家,“快啊,麻利儿的!”

“你不是认真的吧?”黄丰问,“我可不喜欢被人这样耍!”

“这怎么可能不认真!”达申申斩钉截铁地回答,丝毫不犹豫。

“结拜!结拜!结拜!”沈润首先响应,蹦蹦跳跳地并排站到达申申身旁。

“达申申,我最后再确认一下,你肯定自己现在是清醒的吗?”我倒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清醒,否则怎么会被首富的儿子拉着要结拜。

“我说你俩怎么回事,是看不起沈润还是瞧不上我?”达申申好像真地有点生气了。

“怎么还有这种事,别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我们居然会被全国第一的富二代胁迫着结拜!”我和黄丰无奈地和他们俩在茶几前站成一排。

“对了!”达申申一拍脑袋,“是不是还应该要歃血的?我去拿刀和碗……”

“不要!”沈润叫道,“我喝不惯外国血!哎哟!”

达申申给了他一下,“你最小,等会儿结拜完我们就都是你哥,以后对哥哥说话要尊重一点儿。”

“那就不歃血了。虽然仪式稍微简化,但我们的感情必须是高配!”达申申把香点上,整个屋子顿时香气浓郁。

“你先等等,我再问最后一次。”黄丰也还是不能相信,“你真地要和我们结拜吗,到底图什么?”

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

“好朋友真心相待,要图什么?”达申申说得大义凌然,倒让我们有点惭愧。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们三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达申申倒像是轻车熟路。我们跟着他把手里的香举过头顶,拜了三拜,然后他说一句,我们跟一句。

“我达申申……”

“我钱三强……”

“我黄丰……”

“我沈润……”

“愿结为异姓兄弟,从今日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违此心天诛地灭!”

说完,把香举起来再拜了三拜。

“好了,成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兄弟了。”达申申高兴地说,“我是申年腊月初三申时出生,所以叫申申。各位兄弟呢?”

“申年?就是猴年呗。腊月是几月?反正我也属猴,生日是十月。”

“大哥!”达申申和沈润朝我一拱手,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

“我属狗。”黄丰说。

“三弟!”达申申喊。

“三哥!”沈润喊。

“我属牛。”沈润说。

“四弟!”达申申叫。

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却忍不住捂住了脸,这画面实在太尴尬。

我突然觉得有点问题,“达申申,你之前有没有和谁结拜过?”

“我在幼儿园和小学里都有几个结为兄弟的小伙伴。你问这个干什么?”达申申问,“不过你们是我第一次结拜的汉人兄弟。”

难怪呢!

“来,我们干一杯。”达申申又打开了一瓶酒,依次往杯子里倒满。

幸好打游戏的时候我的第六感突然灵光一闪,趁他们不注意我把瓶子里剩下的乌龙茶都倒在给杯子里了。

“这儿有,不用给我倒了。”我略显慌张地把杯子给沈润看了一眼之后赶紧缩回来,怕他们闻到味道。不过好在现在屋子里都是熏香,其他什么味儿都闻不出来。

“干杯!”我和他们把杯子举过头顶撞到一起,有些酒溅出来落到我的玻璃杯里。我顾不上那么多,赶紧一口喝干。

看着他们陆续把酒干掉,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如果恋人想让彼此的感情更进一步,他们就应该一起去旅行,见识到互相生活中最真实的样子之后,才能决定两人是否能够走得长远,兄弟之间如果想真正互相了解,那就应该一起喝一顿酒,酒后你才能知道对方真实的面目。昨天这三个家伙已经把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和酒后的丑态都分享给彼此了,所以感情才会增进得这么快。

现在这三个家伙把把酒又给满上,继续开始互相了解了。我偷偷摸摸地从冰柜里又取了一瓶乌龙茶出来,不过等我给自己倒满一杯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顾得上了我,三个人在那儿哭的哭、跳的跳、笑的笑。中午不到,这三个家伙再一次醉得不醒人事了。

唉,又变成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局面了。

不过我很羡慕他们,也很希望自己没有酒精过敏症,可以一起喝个酩酊大醉,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总是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如果他们有一天知道了结拜的时候我喝的都是乌龙茶,那会怎么样。

“来,兄弟们,我们上!”达申申醉醺醺地说了一句之后,翻过身又睡着了。

三个家伙一直不醒,我穷极无聊自己把豪宅给逛了个遍,拍了好多照片预备以后给别人炫耀的时候用,后来又去楼上健身房运动了半天,才总算把这寂寞得一天给耗完。

我醒来得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厚厚的窗帘挡住了亮光,屋里还是暗沉沉的。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外面的天气好极了,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一朵一朵绵柔的白云。我忍不住一把把窗帘拽开,明亮的阳光直射进厅里,这三个家伙才醒了过来。

“不要阳光,快把窗帘拉上!阳光会杀死我的!”沈润趴在地板上,拿个垫子盖住脑袋直喊。

“难道你是吸血鬼吗?起不起啊,你们几个?”我不耐烦地问。

“大哥……”达申申刚开口被我赶紧制止了。

“别这么叫,听着太别扭了,像黑社会。”我嘟囔着,“还是叫我名字吧。”

“强哥,强哥总可以了吧。兄弟就应该有做兄弟的样子,讲究一个长幼有序。”没想到一个只有四分之一汉族血统的人还挺讲究。“我就想问问,我们几个醉得想烂泥一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我一时语塞,“我……那个我喝得少,所以就醒得早。”原本只是玩笑,谎说到这个份上却也不好拆穿了。

正说着,黄丰的手机响了。

他立刻醒了,“腾”地坐了起来,清清嗓子,说:“喂?”

“丰儿,”还是那把好听的四川口音的女声,“我到上海咯,刚出机场。你在哪儿?”

“我还在达申申的家里。”黄丰声音清脆得一点不像刚醒的样子。

“还在他那处?和谁一起?”

“哦,还有沈润和钱三强。”

“他们也在?”

“嗯,我们……”黄丰犹豫了一下,“我们……结拜成兄弟了,所以一起喝了两天酒。”他还真是什么都不瞒着。

“啥子?结拜?”朱雅婷愣了愣,电话听筒里传来了一阵咯咯的笑声。

“你笑啥子么?我们都是很认真唻。”黄丰辩解。我和达申申、沈润都不约而同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好好好!”朱雅婷虽然这么说,但听得出来是强忍住了笑意,“那叫你的兄弟们一起吃顿饭吧。你来寻我,还是我去你处?”

黄丰还没回答,沈润和达申申一个劲儿地在边上点头。

黄丰瞪了他俩一眼,不过还是说:“你在哪里,我们过去找你吧。”

朱雅婷报了个地址,约了半个小时后碰头,就把电话给挂上了。

“我说沈润你怎么不解风情呢?黄丰就是为了弟妹来的上海,人家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你还不给人家独处的机会,非要跟着,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达申申嘴里地说着沈润,却一脸坏笑地看着黄丰。

“刚才你不也……哎哟!”沈润后脑挨了一下,气呼呼地瞪着达申申。

“二哥说话,你不许回嘴。”

“得了!”黄丰哼了一声,“一会儿见了面,不要弟妹、弟妹地叫!”

“为什么不能叫,难道你还有换人的打算?”沈润问。

“你怎么知道不是被换?”黄丰咕哝着说。

“丰,不是我说,平时你都挺自信的,怎么一遇到朱记者你就变得这么自卑了,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你也是国家队的队员……”黄丰刚要开口,达申申立刻伸手让他听自己说完,“别管怎么进的,也都是国内球员中很优秀的了。要是从全国的记者里选出一支新闻国家队来,能有朱记者吗?”

黄丰说不过他,只能不开口了。

“是该出去了,你们窝在这儿都已经昏天黑地地喝了三天了。”他们身上一股酒味,我闻了闻自己,好在没有,“都起来收拾收拾吧,也太颓废了。”

“强哥这话说的。”沈润不满地说,但却第一个从沙发上起来。

“就是,就跟他没喝一样。”达申申也爬了起来,“润,走。二哥带你刷牙去。”

黄丰也起来跟着他们一起朝楼梯走,上楼上去洗漱。

他们一走开,我赶紧心虚地把自己的杯子和其他杯子混在一起,准备收到厨房里去。

“放那儿就行,楼上可以洗漱的地方有好几个呢。你怎么也跟丰一样喜欢收拾屋子?”达申申在楼梯口喊了一句,我差点没吓得把杯子掉到地上。

黄丰瞪了他一眼,三人这才上了楼。我没听他的,还是飞快地把四个杯子都拿去厨房,都用水冲了冲,闻了闻味道没有差别之后,才跟着上了楼。

洗漱整理过一番之后,感觉整个人都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我回到楼下背上自己的背包,他们也陆续下了楼来。

“一会儿吃完饭再回这里吧。”达申申说。

“我恐怕不能来了。”沈润首先哭丧着脸给我们展示他的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四十多条讯息都是他父母询问他在哪儿的。

“你没不提前对家里说一声吗?”黄丰问。

“说了,可只说晚一天回去。再不回去我妈该报警了。”

“强哥呢?”达申申问我。

“我也该回去了,我都还没对家里说过呢。”

“丰……”达申申还没问完就被黄丰用别问他的手势打断了。他本来就是来上海等朱记者的,见了面之后自然就要跟着女神走的。

“好吧,好吧!这才聚了几天大家就要散了!”达申申恼怒地说。

“可我们已经是兄弟了。”我说,“做兄弟的可不是那种天天聚在一起感情才会深的酒肉朋友。”

达申申看了看我,眼神中流露出的温情和他那高大的身材极不相符合。

“我们是交换过秘密的感情。”黄丰说着伸出手来,大家也都默契地把手叠在上面。

我们一起上车,乘坐电梯向楼下降去。我忽然有些感慨,三天前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我们还有一些陌生,但现在我们却已经结为了兄弟,彼此感觉都贴得很近。

有时候感情就是那么莫名其妙。男女之间因为一个眼神的交汇或者一次无意地触碰而萌发出热烈的一见钟情,而男人之间也会因为一句意气相投的话语或者一顿酒而产生一生都牢不可破的兄弟之情,都是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