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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刻舟求剑

左冷禅空有一身雄厚内力,奈何不通水性,脚下乌船已是千疮百孔,根根水珠冲出,河水不一会儿已淹没过半船身。

现在处境可谓水漫金山,他站在船上,随着船身左右摇晃,甚是不稳。

令狐冲捣着桨板,载上刘曲二人划水远去,他有心追赶,又惧怕登船被阻,届时掉入水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空有绝世武功,亦不能自救。

大船逼到身后,他也不急在一时,弃了乌船,凌空一跃,飞掠二丈来高,纵去七八丈远,准准落在船头。

彼时王有顺已不在,他号令道:“全速追击前面小船,撞沉它!”

他发完命令,船上众人却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了身,眼睛也未眨一眨。

左冷禅蹙眉,只见自己属下之一,号称“八地阎王”丁勉的,平素话最多,最活跃,这时竟钉子一般站着,举斧在手,木如雕像。

他伸手去推了推,对方应声而倒,直挺挺摔在甲板上,观其声息尚存,竟是被人点了穴道。

八地阎王丁勉,擅使一柄一百单八斤开山斧,斧头所向,挡者披靡。这还不算他的拿手绝技,他的看家本领,当属一门名为“天罡护体气罩”的横练功夫。

天罡气罩一旦运功,真气遍布周身,刀枪不入只是等闲,金铁难伤亦是反掌。至难得的,当属他有火烧不毁、水淹不死的神异。

丁勉曾在水下畅游二个时辰无碍,也曾盘坐柴堆任凭火烤无伤。此等功夫,已将命门死穴练得极为坚固,左冷禅也不敢夸口能定住他的穴道。

此时丁勉斧在手中,未出一招一式,已被人点住,怎不叫他惊骇?

更让他震骇的,不是丁勉被点了穴道,而是这一条船上,起码三四十人,就在他往返不过顷刻时间,通通被人制住。

若说顺风堂的人都是草包也就罢了,他的四个手下,亲如弟兄,常同进同出,左冷禅对他们的武学造诣,心若明镜。

就拿丁勉来说,只凭着一身横练内功,大门大派的长老位置跑不掉,若是门户小些,掌门也能做做。

他们的武学已是当世一流,能同时点住四人穴道的手法,他自问做不到。

武林中,要制服一个人,比杀他难得多,这个道理左冷禅自然懂的,所以他更害怕。

害怕之中,他听到“嗑!”的一声,是铁器割破木头的声音。他缓缓循声转过头去,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青年在此。

他自信十步之间,苍蝇振翅、蚂蚁爬行声都逃不过自己耳朵,现在有人悄悄来到身后三步以内,他居然一无所觉。

对方轻功一定高明到了极点,说不定通晓江湖失传已久的“踏雪无痕”“一苇渡江”等绝学。

望其面相,年不过弱冠,丰神俊郎,姿秀容华,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面无血色,恍若金纸。

他按下心中惊骇,面上不动声色,见青年使剑在甲板上刻了一道新痕,问道:“阁下是谁?在下五岳盟主左冷禅,还未请教?”

“我自然知道你是左冷禅,我还知道你是黑道高手,专替东厂办事。”青年道:“我是谁,你没必要知道,也没有资格知道。”

“阁下好狂妄,莫非还是当今圣上不成?”左冷禅面容冷峻,指着身后群人道:“这定身功夫,是否阁下所为?”

青年亦不否认,道:“再过两个时辰,穴道自然松开,若有外力干扰又或强冲穴位,轻则震荡肺腑,重则肝胆碎裂,莫怪我没有提醒。”

“他们是废物草包,阁下大可一剑杀了,又何必折辱于人?”左冷禅指道:“难道你的剑锈了,用不得?”

“那倒不是。”青年转鞘挽了朵剑花,但看阳光下剑体熠熠生辉,剑未出鞘,凌厉剑气已透体而出,端的一泓秋水敛艳光,辰星共月增筠彩。

青年持宝剑在握,竟随手丢弃,长剑脱离手心,向下坠去,噗通一声落入涛涛河面,眨眼被波浪吞去,不见踪影。

左冷禅又惊又喜,惊的是对方忽而弃剑不用,喜的是他无剑在手,岂不任自己宰割?

他默默运转心决,寒冰真气出丹田,过双肩,排两掌,随时可发出开碑裂石掌力。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莫非自大到认为他们不配你用剑?”

“这就叫刻舟求剑。”青年坐姿松散,似完全看不到左冷禅暗中蓄势,他悠然道:“我在找一个值得出剑的人,听说东厂古今福武功还行,烦请你替我携一封书信。”

“厂公的名讳也是你直喝的?”左冷禅猛喝道:“狂妄小子,纳命来!”

他一步窜出,霎时横跨三尺远近,左掌带阴风,右掌呈烈阳,双手平推对方心口葵血位。

青年不避不让,甚而没有出手的打算,只是坐在船栏上,由他掌风拂面,任他煞掌侵体。

左冷禅使掌拍去,掌力分三层三段,层层相连,段段互套,一掌拍下,就有三股劲力透出。

此法名唤“幻海**曲”,掌风呼呼如歌如诉,犹似海螺独奏,气劲三叠,一浪高过一浪。

凡听过此曲的,多半不在人世了。他借此掌法横霸五岳,未曾有人敢与他正面对掌,更莫说以肉身抵御。

掌印袭身,左冷禅催发真气,连绵炸去,波波不绝,武林争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难有留手。一出手,他已使出十成功力。

寒冰真气侵入青年体内,他只端坐,不动不摇,面不红耳不赤,仍有闲暇道:“左盟主,再使点劲。”

左冷禅气极恼怒,向来只有他蔑视别人,何曾被人轻看过?他急火攻心,索性搬运浑身内力,一股脑涌出双掌,打向青年。

寒冰真气从他掌心喷出浓白惨雾,直冲青年面门,但看青年张口吸纳,尽数把真气吞入体内,尔后打了个饱嗝,犹道:“还有没有?”

左冷禅再进一步,推掌前进,真气电闪而出,冲入对方体内却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他想起武林中一门盛名日久的邪门内功,惊道:“吸功大法?你是任我行?!”

“错了,任我行是个老头子,哪有这般年轻?”青年道:“你且记住,这招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左冷禅听到他讲来,还未想得明白,倏然间忽有一股又冷又寒气劲沿双手攀上自己肩膀。

这股真气如此熟悉,正是自己苦练多年的寒冰真气。

他惊得亡魂皆冒,忙撤手抽身,却忘了两者内力在胶连状态,他突然撒手,收回自己的内力,对面内力反弹过来,一道气墙横拍面门。

内力炸开,将他震飞七步远,登时晕厥过去。

一阵狂风吹过,大船顺流而下,船上寂寂,了无人声,唯有一堆人形雕塑屹立。

迷迷糊糊之间,左冷禅从噩梦中醒来,届时已是夕阳垂落,大船返到码头,预备拢岸。

他一屁股坐起来,摸遍周身上下,没少一根骨头,除了双手无力,身体总算无恙。

丁勉等人一直围在身侧,见他醒转,忙扶住他,道:“盟主,您可算醒了,等煞我们。”

左冷禅恢复往昔冷面,嘴角下挂,问道:“我睡了多久?”

“属下被定住穴道,虽口不能言,身无法动,但双眼还能看到,耳朵还能听话。”丁勉道:“自盟主对掌被震晕过去,至现在已有四个时辰。”

左冷禅道:“那个人呢?”

“走了。”丁勉道:“不过他走之前,摆了一封信在盟主胸口,不知何意。”

左冷禅在内兜抄了抄,果然找出一封信来,只看洁白封面写着:东厂厂公钦天司大太监古今福亲启。

信上漆火完备,他不敢擅自拆开,又将信揣回内衬。丁勉问道:“告盟主,令狐冲估摸已经到对岸去了,我们追不追?”

“不追了,有东厂的人吊着,他跑不远。”左冷禅下了船,道:“同我回染坊,这场风波愈来愈大,不是我们玩得起的。”

他径往来处归去不提。

令狐冲拼命摇桨,生怕左冷禅乘大船再度逐来,对方有强弓劲弩,一众帮手,自己可只得铁剑一把,伤残老弱两人,还带着个拖油瓶。

那时被追上,能不能活命,就看是天灵盖够硬,还是狼牙棒粗壮。

刘正风被左冷禅拍上一掌,受了内伤,再被江面冷风吹一吹,脸色不霎时就惨白下去,两唇干裂发黑。

自被救到船上,他不时喊冷,不时呼热,显然内腑伤势甚重,已出现幻象癔症。

曲洋一路上给他输送真气疗伤,可惜真气毕竟不是万能的,说到治病救人,还得靠药石医理。

他探真气入体,只望刘正风体内经脉多有断裂,五脏些许移位,加之年老体衰,可谓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此时亦只能用真气刺激肉体,强打他精神,不令他昏死过去,否则睡下就再难起来。

刘正风半梦半醒之间,哆哆嗦嗦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船上酒坛,含糊不清道:“老鬼,酒,酒……”

“这个时候你还想喝酒?”曲洋责怪道:“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调养,改天伤好了,我陪你喝个够。”

令狐冲不忘搭话道:“喝酒记得叫上我。”

刘正风无力摆摆手,晒笑道:“我的情况……嗬!自己清楚,能不能过今晚都难说,你就让我,,让我临死前喝一口。”

他边说边咳,吐出带沫子淤血来,混杂些碎肠断筋。曲洋大惊,双掌抵住他后心,缓缓灌入本源真气,助他调理身体。

便这时,众人视线一暗,船头倏然站上一人,来得无声,落地无息。

遥望四面波浪涛涛,江水粼粼,既无过往船只,也没礁石小岛,不知他从何来,如何踏过千丈宽江。

这个人莫非从天而降?令狐冲念头生起,不觉好笑,武林人士不信牛鬼蛇神,世上本没有神佛,人又如何能飞天驾云,从天降落?

只听那人摇摇头,声若空谷回响:“你这样做保不住他的命,不如打开酒坛,了了他心愿。”

曲洋分心无神,令狐冲便道:“老兄是哪个门派的?面生得紧,还没请教?”

“门墙师长未必都对你好,还是孤家寡人省心。做个散人总好过受人制约。”何志武话带玄机,也不管他如何作想,一步跨出,径至曲洋跟前,道:“我有一法可救刘老堂主,但是曲长老也需应承我一件事。”

令狐冲只见光影忽闪而过,对方竟瞬间到了船心,其形之快,甚过狂风,只见着一抹残影。

他惊疑着,按剑待发,虽明知自己不是敌手,亦做好战斗准备,奀仔更是拔出剑来,皱鼻道:“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问都不问一声就上船。”

她的剑离后心不过半尺,何志武只当她是空气,也不理会。

奀仔道:“你这人好无礼,看剑!”

她下山前,缠着令狐冲把一些“江湖规矩”说与自己,乃知背后出招非英雄,便在出剑前提喝一声。

岂料何志武还是背着身,她剑法生硬,无法改招,长剑直刺对方后心死穴。

奀仔惊叫一声,不想自己今日要破杀戒,半闭上眼,忽而剑上传来一股阻隔力道。

透过半睁的眼缝,只见对方背过一根手指,抵着剑尖,也未看他有何动作,剑器赫然寸寸折断,散落一地废铁。

奀仔飞快丢掉光秃秃剑柄,跳过一边,生怕他追加杀手。

何志武只不理她,仍望着刘曲二人,真元洗刷双目,微微透过皮肉,看到刘正风体内乱糟糟气血、斑驳不堪筋骨,心下已对他的伤势有所了解。

曲洋终把自身过半真气度入刘正风体内,始终不见好转,他垂下手,道:“后生人,你好大的口气,不过若真能救回老刘,我就是舍了性命又如何?”

言下之意,只要何志武能把刘正风治好,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曲长老的人头虽然还值几个铜板,但对我有如草芥,可有可无。”何志武一指他怀中卷轴,道:“我不要其他,只要这一卷笑傲江湖曲谱。”

“当真?”曲洋一愣,不明白这本曲谱有什么特别之处,若说要金银珠宝、武学秘籍,又或者让他曲某人卖命为仆,还在常理之中。

一本曲谱,于他和刘正风而言固然有其重要意义,对第三人来讲,不过是一卷乱涂鸦。

他道:“你莫非在消遣我们,拿曲某人寻开心?我虽然武功不济,也知尊严二字重要。”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何志武弹指一挥间,真元化形,作一条气龙钻入刘正风体内。

这股真元源自他丹田气海,气机之纯净气脉之悠长,堪比武林高手数月苦功。

只看刘正风体内紊乱经脉遭真元洗礼,逐渐长顺,破裂血管被真元逐条梳理,慢慢通畅。

血液通,百脉生气,气海流,千窍顿开。刘正风的脸色缓缓回复红润,前后盏茶时间,他已面色如常,鼻下发出轻微鼾声,沉沉睡去。

曲洋伸手把脉,果见他脉象平稳,虽还体虚气弱,但已无生命之危,当下对何志武又敬佩又感怀。

他自怀中取出曲谱,双手奉上,诚恳道:“大恩无以言报,日后但有所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拿得起剑。”

对于武林人士来讲,最好的帮助,永远是帮他掌剑、替他挡刀。混江湖的,不是在杀人,就是在被杀的路上。

区区一册书卷,如何抵得过救命之恩?或许只是别人不想令自己难堪,象征性地取一样东西罢了。

何志武接过曲谱,也不回话,转身走入五岳河水涛涛浪潮里,水不过足,浪打不惊,好比出海鲲鹏,疑是拟形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