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这所大学,名气随着改名几乎剩不下什么了,原产关外,大部分老师都是从那儿过来的,都亲切的操着一口大碴子味儿的普通话。
我很喜欢高数老师。宽阔的额头,微卷的头发,萝卜诗辟尔(罗伯斯庇尔)讲的简单明了。同宿舍四个人一字排开坐在综合楼104的第五排,趁老师转头板书还偷偷闲聊传小纸条,讲课了就认认真真工工整整的记笔记,仿佛还在读高中。啊,该死,一想到高中我马上就条件反射的尴尬……
感谢下课铃,把我“叮铃”一下,拯救出来。
综合楼出来去我们去惯了的三食堂吃中饭。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正门出来,左转上坡,沿小路直接到三食堂门口;另一条,不上坡,沿路逛逛不鸣湖上的小桥,走到二食堂门口再右转去三食堂。平时我们一贯是走第一条路的,因为是三角形的斜边。今天打头阵的影子说饿的爬坡都爬不动了,大家便桥上走一遭,顺路看看河中的锦鲤。
天气真好。
湖边拿着吃剩的馒头喂鱼的大有人在。簇拥的鱼儿密匝匝的翻腾着,真是好喜庆。照例跟鱼儿挽着手,吃完饭不想再爬六层楼回宿舍去了,反正下午还有整整齐齐的四节课。学人家剩了半个馒头,两人躲在湖边走廊的阴凉里,一边聊着天,一边看鱼儿抢食,一边笑鱼儿喂鱼儿。
鱼好 性儿,随着我胡说。昨天给我照完镜子,只是叫我睡觉,看我不说,并不多问。我跟鱼儿在一起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一丁点儿装淑女的压力,我甚至要把兔子的功力无限放大,反正她也不会嫌我闹腾。
遇到一个好朋友,可以把自己和盘托出,完全交代出去,是我学生阶段每段都有的幸运。
老乡会。
学校选址海滨小城,新生入学,老乡会的公告层出不穷。突然有一天在公告栏上发现了港城市二中同学会。
母校诶,可以去得。
老主楼,第一次自己去。路痴,唉,又是路痴。太阳落山了,墙外的爬山虎颜色变得深重。没有风,一起静默着。我那时总在心里唏嘘,这用爬山虎来做外装的设计师可真有点儿意思,别的不说,这满墙的生机,怎么得来?
只是临时占用的一间教室,黑板上潦草的涂抹着“同学会占用教室”的字样,上自习的同学便很有眼色的收拾书包静静离去。一个人静静的找了张椅子坐在一角,竟发现并没有一个相熟的面孔。
陌生的环境下自保模式自行启动,我又上演老本行,装淑女。
套路还是那个套路。看似负责组织的一位眼镜师兄站在讲台前,一番提纲挈领,之后就是新老同学挨个自我介绍,学界,院系、专业云云。之后是新生提问老生答疑环节。一位机械学院的师兄,舞动着胖乎乎的小手,掌故颇为熟悉的在黑板上演说分选专业的细节。眼镜师兄继续站在讲台一侧,作为发起者,给大家拍照留念。镜头转过来的时候我不经意似的略低了低头。抬头时看到师兄略显失望。因为离家太近,大家都不怎么热络,或者是因为我不热络,看着场面满冷淡的。我一直耐心等待着结束。看到眼镜师兄对着门外叫了一声,章衡。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并没有人走进来。讲台上的师兄走出去了。
我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可是内心又暗戳戳的期待。我不敢抬头,竖起耳朵探听着外面的动静。
晚自习的楼道非常安静,听到他们低低的交谈。大概是眼镜师兄招呼他一起参加,原来他并不知道。
估计知道了也不想来吧,我暗暗腹诽。看他也不像是热衷此道的人哪。
会不会进来呢?我要不要悄悄的从后门离开?内心的女神激烈交战,电光火石间,我决定,不再让自己陷入新的尴尬,必须离开。
好奇害死猫,贪婪要人命!
人生的选择一个接着一个,你选了左手,那么右手就会对你挥拳。
我刚刚站起来,双肩背的书包只搭上了一边肩膀,师兄已经走了进来。好巧不巧的,眼镜师兄一眼就看到我要逃离,大声叫道,“这位师妹——”
我本就坐在靠后的偏僻位置,他这一声,前排众人齐刷刷的扭头看过来……
妹你个大头鬼啊!
内心的野兔恨不得冲上去打碎他的眼镜,挠花他的脸。
装淑女的师妹只会红着脸微微点点头,然后假装刚找到座位安静的坐了下来——至少在师兄看来有可能是这样。
好在眼镜师兄并没有询问我或多说什么,只是向大家介绍章衡。章衡在学校是风云人物,认识他的人就多了。刚才一通讲解的胖师兄也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在等章衡也去演说一通。他却只是对着大家点了点头,向我走过来。
是的,他向我走过来了。
我瞪起双眼看着他。但是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步履从容的离我越来越近。我手心出汗了。然后,他把一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放在旁边,安静的在我这一排隔着过道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不敢出声的舒出一口气,再一次挺直了脖颈。装淑女这个活儿,遇到这样的情形重复上演,我简直要拿表演大奖了。好在同学会本已接近尾声,眼镜师兄拿出一张印好了表格的纸,请大家填上自己的联系方式。说等到放假时候,可以帮大家集体打火车票。一只清冷的现场兴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大概大家都低喃着不胜感激。依言填写,都是宿舍电话。我们宿舍的电话蛮好记的,女生宿舍前四位都一样,尾号是北京区号010。写完我的,只剩下旁边的师兄了。我把那张薄薄的纸递过去,不敢抬头跟他对视。
我怕他看我。我更怕他不看。
眼镜师兄已经走过来了等着收回这张纸了。等师兄的时间,他问我名字,问我专业,问我假期要不要一起回家。我说不用了,我家在开发区,有从学校门口直达的长途汽车。我又看到他略略的失望,正想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我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他转,看到师兄低着头专注的填写信息,好像完全没听到我们说什么。
同学会结束的时候已经9点多,去上自习已经没什么必要了。出了教室门,我紧紧跟着大部队走,生怕落下我一个人转不出去。
老主楼是迷宫,对当时的我而言。
无奈习惯了四方步,眼看前方参加完同学会的大部队要转弯,再不跟上下个弯我是无论如何不知道怎么转了。刚要跑两步,听见身后传来了节奏稳定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竟然是师兄。再一犹豫,大部队已经完全不见了。我又急又窘,可是我只能站着不动。听见师兄说,走吧。
走吧。
这次我走在师兄身后,大气不敢出。师兄背包的那只手还是插着兜,另一只手捏着刚点燃的一支烟,并没有吸。楼道里灯光昏暗,上自习的同学还在珍惜最后的学习时间,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我随着师兄绕来绕去,然后沿着一层的楼道一直往前走,终于走到其中的一个出口。
虽然开学有一阵子了,夏天也快要过去,这几天却显得格外闷热。出了教学楼,潮热的空气依然紧紧地包裹着全身。师兄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我也像提线木偶似的一直跟着他。穿过图书馆门口,走上斜坡的小路,突然意识到自己干嘛还在跟……可是已经跟了这么久,出糗已经幂次级别了,最后的探戈干嘛不跳呢?
再说,本来我也是要走这条路的!
给自己打打气,这路难道他走得,我就走不得?
“到了。”师兄转过头。
“那个,我就是在楼里还分不清方向,出来其实我就会走了。”
什么啊?我这是在暗示师兄是送我回来么?
“我回宿舍也要从这边走。”
“哦。是啊,也对……”
我又想掐死自己了。
师兄站在宿舍门口对着我站定,好像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我正在考虑怎么能不失礼貌的道个别,好歹挽回一下形象,师兄又开口说话了。
“上次话没说完,你就跑了。我知道你,没认错人。”
“嗯?那小女侠?”
“是我们几个私底下给你起的”
“你们几个?”
熄灯时间快到了,上自习的,出去玩儿的,大家陆陆续续都往回走了。师兄实在太耀眼,几乎每个路过的女孩子都在对着我们行注目礼,转过身去交头接耳。
我想听完解释,可我真没自信继续在师兄面前接受瞻仰。犹豫间,一个高个子师姐站在我身边。
“章衡。”
她直视着师兄,非常有存在感又不失礼貌。我知道这个师姐,没有交谈过。我只能说,气质超然,非常非常美丽。一头长长的卷发,高挑的身材,皮肤又白,最让我倾慕的是听说成绩非常好。
她往我身边一站,我感觉自己不止身高,气势更是自然矮了一截。他们俩说什么话我并没听,只是觉得自己非常突兀和多余。然后师姐跟师兄摆摆手,扭身上楼梯,剩下的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水味。果然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