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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唐最美丽的孔雀

夜半起来,薛涛沐着月光,久久徘徊于庭院。

这个优雅的庭院,这棵挂满了童年欢乐的梧桐,这个父亲魂牵梦系的地方,叫她如何舍得?想到离开,她的心头就生出丝丝悲凉。可不舍,她又能怎样?

由于父亲的病逝,她和母亲的生活已经陷入了困境。再过一段时间,就连住的地方也会成问题。因为,她们的房子是官舍,年内必须搬出去。

怎么办?忽地,薛涛心头闪过一个念想,让她芳心乱跳。

这个念想,让薛涛整整想了三天三夜。然后,她找到父亲的挚友孙判官,说我要做一名入营妓,入籍的营妓。

唐朝的营妓,由国家财政养着,属于正式编制,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在官员们饮酒聚会时,她们侍酒赋诗,弹唱娱乐。

即便如此,可营妓也是几女啊!薛涛本是官二代,怎么可以干这样下贱的事?

孙判官哪会同意,连连摇头,表示不同意。

薛涛说,我当了营妓,就可以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可以保住父亲曾今住过多年的房子。否则,母亲就得流落街头。

听到这样的请求,孙判官还能说什么。他一声叹息,答应了薛涛的请求。

凭薛涛的才貌,入乐籍不难。手续办好后,她才告诉母亲白氏,并请孙判官相劝。白氏听了,搂着女儿大哭,心疼女儿的决定,又无可奈何。

为了让母亲放心,薛涛发誓说,她去节度使府中的营妓院工作,绝不会受人左右的,会把命运牢牢地攥在自己手心。

一个弱女子,又是在营妓院工作,这样的话又有几分力度?

夜深,母亲睡去,薛涛才压着嗓子,抽泣不已。从今往后,二八年华的她,就得独自面对形形色色的男人。没了母亲的呵护,更没有父亲的肩膀可以依靠,一切的一切,都得靠她自己。

这一年,薛涛年仅十六岁。

营妓俸禄不高,额外收入倒是不少。并且,收入比较稳定。民间女子入籍难,教坊内部竞争大。

薛涛不属于土生土长的成都美女,入蜀六七年,言谈举止,有川妹的韵味,但又不是川妹。她懂诗书,还能吟诗作画。这些歌本领,在教坊中很难得。所以,薛涛一进教坊,就显出明显的竞争优势,渐渐成为坊间头牌。

一次,南越国送给节度使韦皋一只孔雀,养在为它特意建造的笼池里。这是只雄孔雀,可它从不开屏,不管是韦节度使去瞅,还是比他更大的官去瞅。那天,有人说孔雀食欲不振,无精打采。得知这个情况,薛涛急匆匆去看望它。

没想到,她刚到笼池边,孔雀便向她跑来。忽地,孔雀屏开,又圆又大,五彩斑斓,屏眼闪烁。

此前的成都人,包括韦节度使,从未见过孔雀开屏。见到这个景象,他们都惊叹不已。

难道,雄孔雀只为薛涛而开?于是,其她营妓也学她的,穿着和薛涛一模一样的裙子,去笼池边看它。可是,孔雀只瞅了几眼,并无开屏之意。一旦薛涛去了,孔雀便开屏迎候。

姐们们说,薛涛的前世,肯定是一只美丽的雌孔雀。薛涛,成了教坊里独一无二的奇葩!

长安才子王建听闻此事,写诗赞曰:“可怜孔雀初得时,美人为尔别开池。池边凤凰作伴侣,羌声鹦鹉无言语。……”此诗在长安传开,人们知道了一个能让孔雀开屏的神奇小女子。

芳名远播的薛涛,成了公子哥儿追逐的对象。一个叫段文昌的节度使府校书郎,迷上了她,开始了近乎痴狂的求爱。虽然,他出身世家,风流倜傥,可薛涛芳心不动。为了打消他的妄念,她写了一首题为《鸳鸯草》的小诗,托人带给段公子。

绿英满香砌,

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

不管秋风早。

花样年华,哪管秋风早。鸳鸯尚小,本姑娘不谈婚嫁。用这首小诗,薛涛委婉地拒绝段公子的示爱。没想到,仅仅半天功夫,这首小诗就传遍了整个教坊,还被乐工谱成曲子,成为流行歌曲。

高傲与才华,将薛涛的芳名放大,把十八岁的她推向了偶像位置。西川节度使府所辖十四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知道她的芳名,以见她为荣。遭遇拒绝的段公子很是伤心,一怒之下,抛下豪言壮语:终有一天,我要成为西川之主,再来见你薛涛。

半年后,段文昌入京为官,逢人就说薛涛如何如何有才有貌。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四年的功夫,薛涛赢得了名声,也赚了不少银子。突然一天,她申请脱离乐籍。然后,她在城外的浣花溪边建立一座宽大漂亮的房子。房子竣工那天,成都的达官贵人前往庆贺。薛涛一袭红衣,款款相迎。

十六岁加入乐籍,二十岁脱离乐籍,两次重大决定,足见薛涛的自主性。她,在为自己活着。她,到底在为自己的什么而活呢?

她,为自己的生活而活。在浣花溪上,她荡舟赏莲捕鱼,自得其乐。“风前一叶压河蕖,解报新秋又得鱼。兔走鸟驰人语静,满溪红袂棹歌初。”家里的丫头,村里的女孩,受她影响,都爱上了红妆。

她,为自己的情趣而活。买下一座纸坊,揉碎那季桃花,加入芙蓉粉,融入素白书笺。于是,桃红,粉红,深红,浅红……薛涛笺产生了。它,流入长安,成为爱的代名词;它,流入江南,与相思缠绵相伴。

她,为尊严而活。身为下贱,心却比天高。她是营妓,靠卖笑卖唱为生,吃的是青春饭。可她洁身自好,不屈服于任何权贵,即便是有恩于她的至高无上的韦节度使,在冒犯她时,她也敢怒目而视,凛然不可侵犯。西川频繁换主,这个来那个去。每一任节度使,都被薛涛的绝色与才华吸引,奉她为座上宾。可是,面对这些高官,红裙、红笺、红颜,名动天下的她,依然是独立的她。

她,为诗而活。在骨子里,薛涛是个诗人。“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这首诗虽写巫山云雨,却没有半点娱乐大众的粗俗,而是大有一种凭山眺望,惆怅怀古的味道,气势之大,全不像出自一个小女子之手。这样大气的诗,在薛涛笔下,不知写了多少。即使到了暮年,她依然得到年轻诗人杜牧的仰慕:“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在杜牧眼中,身披道衣、手执拂尘的她,依然如开屏的孔雀般美丽动人。

时隔三十余年,当年发下誓言的段文昌,真的回到成都,成为新任西川之主。此时的薛涛,虽然是半老徐娘,依然风华绝代。面对她,他旧情萌动,用体面的、尊重她的方式表达他的想法,命营妓院排练《鸳鸯草》。

此时的薛涛,已经解去极为喜爱的红裙,换上了一袭灰色的道袍。她的人生,已经从炽热走向淡然。浣花溪旁依然人来人往,但她的内心却坚守着一方净地。正如她以蝉自喻:“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数十年来,薛涛与大唐的高官们周旋,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活出了女性的风采。

薛涛是大唐女诗人的代表,犹如李清照是南宋女词人的代表。一个是大唐的美丽孔雀,一个是乱世中孤傲芙蓉。以诗词艺术而论,薛涛比不上李清照,但在敢于追求幸福生活的方面,她们又如出一辙,殊途同归。她们先有苍劲的生存姿态,然后发而为声,成为华章。

人生垂暮,薛涛逐渐厌倦了世间的繁华与喧嚣。她离开了浣花溪,移居到碧鸡坊(今成都金丝街附近),筑起了一座吟诗楼,独自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大和六年(832年)夏,薛涛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大唐最美丽的孔雀永远飞走了。

据说,那只只为她而开屏的老孔雀,先她数月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