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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失踪

·失踪·

◎刘宇

曾获得第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七、八、九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全村人都蹲在家门口吐噜吐噜地吃面条。为了省力,不至于蹲一会就腰酸背痛腿发麻,村里人吃面条的姿势跟蹲茅坑差不多。所以站在致富的方位远远看去,好像人人双手捧着一只碗,在家门口蹲着屙屎,边屙边往嘴里送面条,边大口嚼着还连说带笑。

恰逢农忙时节,忙到只剩下吃饭这屁眼大的闲工夫。但这屁眼大的工夫也不能闲着,好像吃得滚圆的肚子还要加上些水果蔬菜遛遛缝。每天的闲话像就着面条吃的咸菜,必不可少,仿佛生活里只有这么点调味剂,都集中存放在村里每天发生的大事小情中,很怕都让其他人分光了,自己摊不上热乎的。赶不上,自己则成了聋子,成了哑巴。

现在可是农忙时候,自己不主动融入集体的,就自然被扔到一边。白天忙完了,晚上也不闲着,只要猫一叫,大家就都来了精神。上上下下的,好像浑身又有了用不完的劲儿,或者白天的劲儿跟晚上的劲儿是两股,春天的气息让晚上的劲儿大涨,白天干活也不累。以至于精力多到哪怕吃饭的时候风把灰、土、碎叶沫子吹到碗里,大家也要出来在门口蹲一会,扯扯嘴皮子,活动活动筋骨,为晚上的夜生活做准备活动。一旦有异物落进碗里,他们只会象征性地用筷子或者手指尖把灰土叶子粘出来,然后用力大声地甩,敲得碗边当当地响,响得周围人都注意到,然后详细给大家描述到底是什么掉进了碗里。并对此嗤之以鼻,以彰显自己的干净,利索。其实这双手刚刚蹲过茅坑还是给田里上过粪,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致富手里捧碗炸酱面边吐噜边向人堆走过来。他手里的碗就好似会员证,证明跟大伙是一个系统的,是齐心的,众志成城的,只要蹲在一起就能顺理成章地如一堆蚂蚁挤来挤去。

今天他的碗里有肉丁,不像是昨天那样的打卤面,多少不太好意思见人,所以昨天他蹲着的时候一直都把碗塞在胸前。他心里时刻有种信念,支撑着他:虽然碗里好久见不到肉腥,却能理直气壮——自己是个单身汉,吃得寒酸点也不为过。毕竟还没娶媳妇,大家都能理解。到了岁数,吃喝已经不是首要问题了。于是他又毫不惭愧地把碗捧到脸前,大口大口吃起来,但吃不上两口,又不知不觉地萎缩回去,可能是自己这理由始终站不住脚,甚至他自己心里都发毛,琢磨人家会不会以为自己把钱都赌光了,所以吃不上肉,又何谈娶老婆呢?

但今天不同,他吃的是肉,好像这肉的意义并不仅仅是证明他还没把钱赌光,而且证明他是有能力娶老婆的;此时他手里捧的也不是肉,而是老婆,一个活生生,晚上睡觉可以听得到,摸得到,用得着的大活人。同时,另一种心理也在隐隐作祟——好似通过手里的肉,他便能证明自己是个正经的老爷们,是值得做一个女人的男人的老爷们,能养得起一个媳妇的老爷们,村里人看了肉,就能给他介绍无数个黄花大闺女,让他在眼前挑来挑去,挑得两眼昏花都挑不完,于是揣了满兜的照片回家在被窝里慢慢看,认真选,时不时还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随心情意淫一下。当然这只是他的瞬间心理活动,他的主要兴奋点还在他对此沸沸扬扬的消息的独家掌握。谁要是想知道一些关于此的细节,必嬉皮笑脸地蹲着爬来问他。然后他又能经意不经意地把碗往前举举,举到人脸前,显摆显摆自己碗里的肉,仿佛要问人家,“见过没,肉!”此时他感觉自己容光满面。

他可是村里的名嘴,各路消息都比较灵通,赛得过村头那只整天呜啦呜啦响的大广播喇叭。村里人也发现个规律,致富嘴里的小道消息是最准的。村里人印象最清楚的就是那次,致富他预言他三婶子家的小涛娶了个媳妇过不长。致富是赶上他们结婚当天说的这话,当时致富看小涛他媳妇打扮起来实在美得没话说,眼馋得直生闷气。小媳妇一进屋,致富就把话放桌子上了,他说:“这么漂亮的媳妇,很多事保不齐。”结果第二天小媳妇就走了,不过为啥走,小涛可不会往出说。弄不好说出来就败坏家风。

目前来看,据说对此事他是最有发言权的,后来的确得到了证实,因为警察打算像老鼠一样开着吉普车骨碌骨碌来到村里时,张村长安排第一个接受调查的就是他。虽然后面出了些变故,致富没能得问,但这足以证明他对此事的了解断然不是空穴来风。

除此之外,致富了解此事的依据还有:他是当事人他爹的赌友,时常同当事人他爹在一个桌上扣宝。所以张村长接到上级通知有市公安局调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致富。那时,张村长正好在广播站广播关于四条无故失踪的消息,也就是被村民们炒得沸沸扬扬,出了很多版本的消息。

哆哆嗦嗦的张村长挂了电话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哪个王八羔子把这事捅出去的?那嘴比腚沟子都宽!”其实刚刚张村长敢播这通知,就已经做好了接受调查的准备,因为人都失踪很多天了,总这么瞒着,闲言碎语的越来越多,如果一旦捅到上头,自己又不好欺上瞒下,失踪案都不及时上报,查出来只能按失职处理。因此,他下定决心,还是先开诚布公地跟大家澄清下这件事,纸毕竟裹不住火,早澄清就能减少不必要的煽风点火,以讹传讹。至少不会传出四条私自跑到城里倒腾毒品或者贩卖军火等等版本。

张村长是村里的老干部了,自打下生就留在村里当过红小兵也跳过忠字舞。年轻时候也游手好闲,专门在老村长后面转悠,所以他年轻时,村里人都叫他“屁杵溜”。后来将近三十才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孩子。致富小时候,他还没当上村长,他只不过是跟四条他爹一样在家务农的农民。现在的张村长已经年近半百。年轻的时候有个闺女,是个后天的哑巴。有一次半夜高烧,烧坏了。后来治了几年都没好,最后被村边的小河冲跑了,再没找到。张村长也一直没心思再生,好像怕再生出个哑巴来一样,或者怕勾起对以前闺女的怀念。那闺女跟致富一样大,小时候都在一起玩的,要是长这么大,估计也该谈婚论嫁了。每每想到这里,张村长就浑身不爽,每每看到致富或者致富那么大的孩子,也有种无名火,仿佛自己家的孩子没了,别人家就不该有孩子一样,恨不得村里所有二十郎当岁的孩子都夭折。所以张村长对致富异常地严厉。当然严厉也不能太过头,不能明摆着欺负人。他跟致富爹娘也都一个村长起来的,不能表现出针锋相对的姿态,否则老人以为这是他嫉妒别人家的孩子或者针对致富爹娘。迫不得已,就利用每次抓赌的方便严管致富。所以敢跟致富玩牌的人也不多,都是些老辈人,他们不怕什么张村长,都是光腚玩大的孩子,谁也不比谁矮一头,谁都知道谁吃过几两干饭。所以村长往往拿住跟致富打牌的一窝人,却只能吆喝致富一个。总跟致富玩牌的人其中之一,就有东头胡四条他爹胡老三。

挂了电话,张村长火冒三丈。回到广播站,他对着大喇叭大叫了两句就挂了。

第一句,他说:“他娘的,你们嘴里都能跑火车,不怕冒烟喷了门牙。”

第二句,他说:“致富到广播站来一趟,快着他娘点。”

说完这话广播喇叭里呱啦一声闷响,仿佛被从手里直接摔到墙根。致富这时候刚打算早晨吃了饭,蹲会儿茅坑就下地。村头那头毛驴子叫得正欢实,弄得他也想入非非。正琢磨着怎么找个老婆,天天在家摔跤呢。他心里暗自骂道:“这毛驴子,大早晨就发春。”

一听到广播,致富立刻来了精神。他心里有准备,关于村长为什么火冒三丈地用广播喇叭叫他。他知道为什么事,也想好了怎么说。虽然心里忐忑不安,像揣了一捧点着火的钻天猴,但倒也理直气壮。他擦擦屁股骂了句娘,就站起来了。致富感觉肚子有些不爽,好像恶心吐了一半,又被逼着咽了回去。致富学着摆出一幅视死如归的架势。既然躲不过,干脆就牛逼一点。吓吓这个总欺负他的老村长,别总拿自己好欺负,当自己是软骨头。狗急了也会跳墙的,不过他想到这感觉这个比喻不恰当,就没再比喻下去。这次的行动证明,他手里是有村长把柄的,他消息灵通,随时可以将村长置于死地。也许这一来腰杆子就直了,抬头做人了,一鸣惊人了。

带着一身的大粪味,他横着膀子就从家里出来了。村里人正三三两两地下田去。一条羊肠小路上,三三两两地分布满了下地干活的人,好像麻子的脸蛋,没一块干净完整的地方。小路的左右有很多花,什么杏花,桃花,犁花,又红又白的,煞是好看。只可惜结的果都不能吃。路两旁的杂草中间,还分布着野马兰花,深蓝深蓝的,又带着那份妖娆的姿色。阳光总是早早爬起来,让这些花精精神神地开起来,像一张张迎风咧开的小嘴。

早晨天亮得早了,人也起得早。有时候四点多钟刚开始亮,就听到门口闲言碎语地扯开了。偶尔有咕噜咕噜刷牙漱口的声音,牙刷和杯子碰得咣啷咣啷响,脆生生,像起得最早的雄鸡要把鸣打得最亮最响,以显示自己的勤快。要是稍微晚点,七嘴八舌地就得说你懒惰,说太阳晒腚沟子了还不起床干活。像致富这样的单身汉就更有噱头了,人家说你活该找不到媳妇。在致富眼里,这种炫耀跟猫叫春一般——虽然此时他并没睁开眼。他闭着眼睛骂:“有劲到炕上使去。”然后翻个身把脑袋蒙上。蒙上又有股脚丫子味儿,那东西在被窝里捂了一宿,闻起来自己都有些受不住,像腌了一宿的猪蹄子,于是又把头露出来。可天已大亮,闭着眼睛都刺得眼睛疼,等眼睛习惯了,不疼了,便睡意全无。就只能闷闷地起来,又不知把气该撒到谁身上。

此时的张村长烧了壶水,正打算给他泡杯茶。是袋装的菊花茶,张村长想,这样显得对他重视。虽然平时对他关心不够,村里人也没几个拿正眼瞧他,但一出了事,毕竟人家最有发言权,不能由他顺口瞎说,乌纱帽不保事小,万一出了大娄子,命赔上都担待不起。以前也是自己不好,经常因为赌博的事抓他,针对他,恶狠狠地批评他,骂他,甚至戳他脊梁骨,不戳掉皮都不甘心,怎么伤人怎么骂,甚至拿致富那东西当噱头骂。经常骂得致富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张村长心里这样琢磨着,好像已经开始自我检讨,等致富来了,能详细周密一字不漏地表达自己的歉意。仿佛必须得入乎其内地想问题,否则不能更好地进入角色,摆出忏悔的姿态。

致富慢吞吞、磨磨蹭蹭地横着走进屋的时候,张村长正在粘自行车内胎,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才决定提前动手的。他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恶狠狠地剜自行车外胎,边剜边说:“让你硬,看你还硬不硬。”气急败坏地往死里捅,仿佛把车胎捅得七零八落千疮百孔或者撕成碎片才解气。外胎有如一根黑色的坚硬的肠子,被捅开一道缝隙,然后村长用力剜,再剜,再剜……致富看到村长的两腮起了两道棱,上下牙严丝合缝地对齐,两片微开的嘴唇往里蜷缩着。致富平时从未见过村长这么恶狠狠地使力,赫然间他想,也许只有他老婆见过他用这么大的劲儿。

村长无意间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致富——眼神冷冷的,冷得有些令人不寒而栗。但看到致富,张村长脸上的冰霜立刻融化开来,原来垂到下巴的嘴角猛然间扬起来,像一只两头可以同时弯曲的跷跷板。张村长万万想不到致富今天这么大义凛然,跟平时走路唯唯诺诺,猫腰含胸的他大相径庭。村长心里一虚,暗自吐了口冷气。致富本想装得坦荡一些然后若无其事,死不承认,就算张村长得到可靠消息,也矢口否认。可同样令致富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不太适应坦荡的模样,恰好装过了些,让人看上去骄横跋扈,让村长以为抓住了自己的小辫子。

张村长就这样愣愣地看了致富几眼,思想斗争有如滚开的水,翻得直开花。他显然还不习惯立刻向这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低头哈腰。不过几秒后,他还是马上迎上去,拉着致富就进来。可是他忘记手里的家伙,一伸手就是一柄螺丝刀,致富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吓得致富浑身一激灵。村长低头看看手,满脸堆笑地赶紧回身扔了螺丝刀,说:“坐坐坐,别客气。那是我给你泡的好茶。上次进县里开会宾馆发的。我这就去洗洗手回来。”说着低头就往外走。

村长走出去后,致富有些蒙。平时厉声厉色的村长今天却一反常态了,跟突击抓自己赌博时的嘴脸大相径庭。致富刚开始还不太习惯,以为村长是认错人了。不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有些得意,他思揣着,难道不是那么回事?他听到内心传来一句话,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听到这句话,致富立刻觉得敞亮多了,虽然还将信将疑,但恐惧没占到上风,心情就缓解了些。于是致富大摇大摆地进屋坐在那杯刚刚泡好的茶的旁边。轻轻端起茶杯,凑到鼻子尖闻闻。还没等闻出味儿来,村长就进来了。

致富立刻放下茶杯要起身,张村长赶紧伸出手,冲着致富往下压了两压,示意不用。刚才满脸的温暖还萦绕在脸上,俨然一副父母官的祥和。开口的话让致富这感觉体会更加深刻,村长说:“致富啊,我这一天忙里忙外的,也顾不上你。现在农忙了,你自己多使劲吧。”说完这话由衷地笑笑,致富也跟着赔笑。村长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致富也拿起茶杯,送到嘴边,想跟村长保持步调一致,结果还没碰到嘴,热气熏得嘴唇疼,于是挺着灼热用嘴唇碰了下杯沿,重新放回茶杯。像是履行义务。

“你这也老大不小了。适当地该撒摸撒摸姑娘。好好干,争取早点成个家。”

说到这,村长的满脸冰霜好像彻底溶解掉了,让致富有种贴心般温暖。他没想到村长竟然是这么个体贴的人。他对村长的态度马上就倒转一百八十度,心里暗想:“看来原来以前是错怪村长了,何况自己本来做的就不对,给人添了不少麻烦。”

瞬间。他产生了对不起村长的感觉。于是马上点头称是,说:“谢谢村长,不烦劳村长费心。”村长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以前我抓你赌博,都是为了你好,让你多干事,要不一穷二白,上哪讨媳妇去,你说是不?你是不会记仇的。”

致富马上点头称是,满脸的笑。紧着说:“怎么会跟村长记仇。都是父母官。”

突然间,张村长表情严肃起来,但马上又温存回来。他把嘴凑到致富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你对东头胡老三他家的事,了解多么?”

张村长贼眉鼠眼地往门口瞅瞅,又认真听听,没有人,把脸就又转向致富。

“你说的是他家四条失踪那事?”致富突然又有些心虚,努力回想当初来之前是怎么算计好的答话,但刚才那么一忽悠,都忘记了,难免突然紧张起来。自己的声音也不自然地随着村长的语调压得低闷。

“对对对,你小子什么都明白。村里就属你知道得多。快讲讲你都知道什么?”张村长又把嘴向致富耳边凑了凑。把声音压低了几个分贝。

“走丢个大活人谁不知道啊。村里人都知道。不过最早是我发现的。那天正好碰到胡老三,他问我见到他家四条没。我说没见。他就说四条丢了。我问多久了,他说约莫都快半拉星期了,一直以为四条私自进城买结婚用品去了,可一去就再没回来。新媳妇在家等得都神经了。”

走廊突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张村长马上伸手掩住致富口,示意不要说。神情立刻凝重起来,皱起眉尖,做若有所思状。但随着脚步的临近,张村长表情放松下来,好似知道谁来了,把头伸向门口等着来人。原来是他媳妇,他听出来了。他媳妇伸脑袋往里望了望,见只有致富和他,便说道:“老张,咱家那新买的锄头哪去了?我找不到。咱家那个都坏成啥样了?你买来还不让用。”

张村长做恍然大悟状,开口说道:“那锄头那天借给东头胡老三那了,明天我拿回来。我们这谈事呢,别随便到办公楼来,回家下地去。”

他媳妇听了这话,嘴里叨叨咕咕地说:“买了锄头借了别人都忘,整天就耗子扛枪。”

话音随着脚步声逐渐消失了。楼道里又恢复了平静。张村长凑过来接着问:“没了?”

致富马上摇头晃脑地装着想,然后说没了。“噢,对了,胡老三最近一直没赌,我就知道这些。”说完这话致富有些后悔,后背的汗毛马上竖起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还好村长瞪了他一眼,也没接着问。

“狗改不了……”本来村长想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但看了眼致富,立刻改口说“吃那啥。”说完就装作没事的样子。致富赶紧说是,他也是听说的。两人坐了一会。

村长又接着问:“谁了解他家四条的事了解得比较多?你听到什么风声,意见没有?”

致富思考了半天说:“没有啊。”

此时致富心里已经完全放下了思想包袱,他知道村长并不晓得内情。

村长说:“上头怎么会知道他家的事?还派人来查呢?”

致富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堆人名,然后又一一否定,以此分散村长对他的注意力。做出好村民的姿态来给村长看。

村长如释重负地说道:“不是本村的人就好。本来想瞒瞒上头,没想到这么快就漏风了。反正是他家的事,我也管不着。都怕影响本村形象。明天公安局来调查,你就去提供提供资料,说说你了解的吧。”

说完,致富寒暄着离开了广播站。

临出门前,他看了眼凉下来的茶水——已经深棕色了,比尿黄很多。

其实致富心里比谁都清楚。胡老三家的事的确来得蹊跷,小时候,跟自己一块玩的胡四条莫明其妙地失踪了,当时说是让村头的河冲跑了,被冲跑的还有村长家的小女孩丫蛋,赶巧的是,俩人都是同时同地丢的。听说有可能是人贩子拐跑了。

可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胡四条突然莫明其妙地出现了。当年跟自己一个茅坑玩大的,结果二十年后衣锦还乡,还带回来个漂亮媳妇,说是要过了五一就结婚,东西都准备齐全了。挺好的一档子事,结果人又莫明其妙地不见了,这让本来就稀里糊涂的村民更是大惑不解。不过致富之所以把这事捅到公安局,除了一点点嫉妒心理外,主要原因还是胡老三前一个月赢了他不少钱,结果现在吃饭都得紧巴。所以致富想搞出点名堂来,不能让老胡家这样春风得意,以此事故意臊臊他家。

自打胡四条不知下落后,新媳妇就再不见在村里出现了。据胡老三说,她还在他家要等四条回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等不到四条就死他家。具体怎么回事,他也搞不清,不过看来他得出的结论是对的,漂亮媳妇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能搞清的,就是这个消息是自己捅上去的,而且村长怀疑是自己捅出去的,不过仅限于怀疑而已。显然事情已经让自己摆平了,而且服服帖帖的。心里不由得有点喜悦,蹦蹦跶跶地往家走,就要下地干活了。

四月末的天气不烦人,暖风吹来,致富光着膀子都不冷,反而带来了一丝丝凉爽。太阳不毒,不像五月份以后的太阳,敢在它面前显摆,它就能吃了你,让你浑身灼热,脑袋发胀,热汗直流,迫不得已不停地喝掺着淡淡咸味的凉水。不过晒时间长了,致富也觉得过于热乎乎了,让他有些反感。

致富爹租来手扶拖拉机,这几天拢了地就得还回去。致富赶到地头的时候他爹正一点点自己往前推,速度缓慢,像这不紧不慢的天气。因为致富家的地带着点斜坡,而且凸凹不平,开手扶拖拉机就得有人牵着前头的犁头,防止拖拉机顺着沟翻倒过去。他爹见了致富,张口就喊了一句:

“狗日的你又上哪臊去了,地里这些活你看不见哪?”

致富也不反驳,他本来想把刚才的遭遇告诉爹,但话刚要从舌头传到嘴唇上,又被致富咽了下去。他憋住不说,因为突然有种神圣感和神秘感在里头。好像故意闷着不说,到时候让爹看到自己的表现,瞠目结舌,惊叹得爹一溜烟到小卖部买瓶56度红星二锅头回家坐在炕头上跟他对饮。哪怕他爹看他闷头不吱声,下了手扶拖拉机照他腚就是一脚的时候,他还是憋住没说,就是脸上嬉皮笑脸的样子没了。这一脚还好是用脚弓踢的,正好踢在正中央,要是换了脚尖,恐怕一下就得踢出尿来,致富这样想着,他扒拉扒拉屁股,戴上手套就去拉犁头了。他又想:“死老头子,真是老了,踢屁股上一点都不疼。”

爹又骑上手扶拖拉机,像骑着一头电驴。有了致富,犁就不会因为不平整或者速度太快而向一侧倒了。走的自然快。爹开了一会,也就志得意满了。致富看着爹,好像爹坐的不是别人的手扶拖拉机,而是自己的,或者爹坐的不是手扶拖拉机,而是屁驴子。那股子自信劲儿,仿佛秋天就能捧回来一大堆一大堆的苞米棒子,在当院晒,金黄金黄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到时候谁进院都得说:“老疙瘩家的苞米真多,真好。今年可发了。”听了这话的爹,立刻就骑上屁驴子,踩两脚,一拧油,一下蹿出好几米,笑眯眯地回头看着笑,然后说:“还行吧,都蹬上屁驴子了。”

致富数不清到底来回走了几垄沟,反正他感觉本来清爽的后背从湿热最后到如烙铁烫上去一般。致富看看太阳,刚要走到中央。他看看走了几垄,数了数。然后示意爹停一下。爹得意洋洋的表情也顺势停下了。致富摘了手套,手里已经红刺啦的。还好没发紫也没出血,只是有些肿。他看了看手,又看了看爹。爹正瞅着他,好像能不能骑上屁驴子就看致富是否愿意配合。但他看到致富的委屈样,也就没再动怒,随口说了句:“你歇会回吧,我自己把这几垄走完就回了。”

致富不由得往东头看看,身体有种不安分的因素。道边有两条狗纠缠不清,他低下头忿忿地道:“狗日的。”于是打算低头接着拉绳子。可是一低头,汗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手一碰到如大拇指粗的绳子就火辣辣疼。爹看着他,没继续开拖拉机,只是说:“歇会儿回吧。”致富于是沿着垄沟走出来。后头如连串放屁的声音又响起来。

早上的事,还萦绕心间,他感觉村长对他的和颜悦色仿佛一层金子,贴在他脸上,让他倍感荣耀。带着这股兴奋劲,他又想起胡老三家。于是他就脸贴金般往东头走,看看胡老三在不在家,想跟他扯扯家常,一来看看胡老三的沮丧样,杀杀他在牌桌上的锐气,二来偷摸地了解了解他家四条的事情,明天好大展伸手。他知道这案子必然没这么简单,不像胡老三说的那样,要不公安局是不会来人的。

还有个原因,他自己也搞不清,因为一想到这里,他就警告自己。其实他心里也是琢磨着四条的媳妇好看呢。水灵灵的,皮肤白皙,一点不带土星的色儿,而且也没有满脸的红血丝,就是颧骨的地方自然的微红,白里透红,身材更是不用说,是个男的看了就流口水。蜜桃般的酥胸,路走急了都会上下颠簸,水蛇腰,两条长腿细得恰到好处,而屁股却又挺又翘。一看就不像庄稼人,或者至少是从城市混大的庄稼人,唯一的遗憾就也是个哑巴。

每当致富见了,都像见了块肥得流油鲜牛肉,恨不得上去使劲舔,猛劲咬,非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才解馋。

走到村东头大概也就两三分钟。远远在门口就听到嚯嚯的打磨声音。他好奇地想:“这老三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有力,磨起东西来了。”揣着问号,走到门口一看,才发现是村长正在老三家磨锄头呢。他恍然大悟,这让致富回忆起早上村长媳妇来要锄头的场景。这必是村长新买的锄头,借给老三家用。他脑袋一转,想:“估计是老三用得新锄头钝了,村长磨得锃光瓦亮才敢带回家去。”铁红的磨刀石滴着水,吱啦吱啦地,磨石上掉下来的红色铁锈混着水,致富脑袋里又出现临走前那杯菊花茶的画面。

村长坐在老三家石头墩子上,老三蹲在一边看他磨。村长一边磨,好像嘴里还嘀咕着什么,神叨叨的,眼睛直往门口瞧。所以致富一出现,两个人就发现他了。他们马上不说了,仿佛他们有件神秘的宝贝怕致富看到一样。那神情不同于对待自己,没有了那份热情,只有满脸严肃。

村长见致富来,马上停下来。直直腰,大声说起来。

“正好要跟你说说呢。我来了解了解老三家的情况,把锄头取回去,要不那个母夜叉又不让我上床。正好准备准备明天的问题,你明天可不要顺口胡说。说出娄子来,我可替你担待不起。”

一旁的胡老三马上接茬说:“不能不能,致富最可靠,又是四条的好兄弟,又跟我混这么久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拿裤裆担保他不能乱说,不能乱说。”

致富看看胡老三,还是原来的劲儿,两鬓有些斑白,脸上的褶子倒没村长那么多,牙齿也干净些,身板硬朗,个头也没萎缩,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大大的白眼处有明显的黄斑。眼角处的鱼尾纹很深,像是拿刀划开了一道口子,看不到最深处的皮肤,总让人怀疑里面会不会淤积着泥。

致富突然感觉胡老三也不大对。平常胡老三跟自己说话都没正经的,要不就不说。见到了不是叫一声兔崽子,就是数落他,问致富啥时候有钱好让自己赢。今天却也学起村长来也对自己毕恭毕敬了。村长手里的锄头再次吱嘎吱嘎地叫起来。

致富看看村长手上的锄头。村长也抬头看看他,眼神里突然紧张起来。马上又停止了,把旁边放的一盆水一只手端起来呼啦一下都倒在磨石上。这锄头看起来是新的,还能看出白涔涔的寒光,只是有些锈色,大概也闲置了十几天了。村长倒过了水就接着磨,一边磨一边叨咕起来:“老三你用完我家锄头,就不知道磨,非得等上锈,都放你家多长时间了?”

胡老三赶忙说:“忘了忘了。”村长带着怨气接着嘟囔道:“借别人东西你都能忘,就不忘耍大钱。”

胡老三瞟了眼村长,看起来也有些赌气,便回了句:“你不是也忘了么?还说我。”

村长听到这就没下文了,闷头接着磨起来,磨得更响了,看起来就像头毛驴在尥蹶子。

致富说:“我哪会瞎说呢,那要负法律责任的。”

说完,致富好像无聊地要走。他本来想跟胡老三解释为啥来这,现在不想说了。他本来打算炫耀说,他是村长指派的被调查者,以此来讽刺讽刺胡老三。但没想到村长早就在这了,更不敢多说话。原本胡老三和村长家走的就近,原来他们都有哑巴孩的时候就一起看病,自从两个孩子离奇地一同消失,联系就更紧密了些。但本以为村长跟自己谈话是因为想跟胡老三划清界限,没想到两个人正磨着锄头还窃窃私语,弄得自己倒自讨没趣。

胡老三赶紧接茬道:“早就想把上次赢你那钱还你了。是不是生活紧巴了?紧巴跟我说呀,跟你随便玩玩,能跟你这小孩认真么?”

说着从右兜里掏出那一百多块钱。致富见他手剌剌巴巴的,像干巴开裂的树叶子,刮在裤子上,用了半天劲才掏出来。致富赶忙说:“不用不用”不过看着自己那一百多块钱,好像丢了的宠物,有了感情,很是心疼,于是挪不动步了。胡老三心领神会地抢着步子就把钱塞进致富兜里,又回到村长旁边,蹲下来。

村长含笑,说:“收着吧,致富,这是赃款,你不要我就没收了。”说着就要擦手起身。致富二话没说,就塞兜里了。

村长赶着话说:“以后再不许了。”脸上又浮现出神秘般的笑,又带着一副谄媚样。致富赶紧见好就收。从胡老三家出来。他手里一直死死攥住那一百多块钱,在兜里湿漉漉。恐怕再过会儿钱都会碎成渣之时,致富才把手依依不舍地拿出来。“这是干吗呢?”致富揣着一百多块钱,失而复得,不无喜悦地想。

“这很奇怪。先是村长,然后是胡老三。其实前阵子村长跟胡老三是有点小过结的,也是因为赌博的事,今天怎么就突然好上了呢?胡老三原来赢那么多钱,也没还过自己一次。难道真的是良心发现?”这些问题萦绕致富心间,久久不散。差点从地头上走过了。直到他看到四条的媳妇从垄沟里往回走,才意识到自己险些走过了。

致富看那小媳妇,嘴里吮吸着雪糕,身上衣服是白花的,有点透明却看不清,只能大体看到一些里面的轮廓。这在村里可是稀罕物,有几个村姑敢把衣服穿得这么吸引人眼球?红红的薄嘴唇,光亮亮的,像抹了层豆油一样光亮。不知是冰糕还是小媳妇,让致富不禁在太阳下咽了口唾沫。他说:“原来这妞买冰糕吃去了。男人都没了,还有心吃冰糕。”说这话的目的,致富也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就是闷闷的,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下到地里,爹还在不远处扑哧扑哧地拢地,看样子快完了。拿起锄头。致富开始翻那些大块的石砾,还有春天刚萌生出的杂草。可是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比杂草还乱糟糟的,始终静不下来。

他决定开始一点点回忆:“到底为啥村长和胡老三都一劲儿说自己好呢?四条丢了,怎么胡老三不报案呢?怎么他找四条的时候,好像就在走形式,而从来不真着急呢?其实不着急是有道理的,四条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让掳去?一个哑巴,人家能图他啥。但为什么他们那么怕公安来调查呢?难道四条身上有不干净的事情,怕被察出来?”他心里上下翻飞,不过好像隐约就确定肯定是四条干过什么坏事了。“否则,一个哑巴,无缘无故失踪了,过了将近二十年,又冒出来,赚了钱,还领了个这么漂亮的妞子回来。”

他已经肯定四条身上有问题,大家都在替他隐瞒。而村长和胡老三对自己好,也是完全出于保护四条。他想了很多,主要分两部分:就是四条走失前和四条归来。

这一切的一切,还都得从头回忆。

他听娘说过,关于胡老三家的事情。胡老三他爷爷是当时村里的最大的财主。所以人丁兴旺。但是赶上了动乱,结果几天就倾家荡产了。他爷爷被拉到他家西屋拷问,二十四小时不停,结果没几天就熄灯了。其实据说是老头子自己要归西的。当时他跟拷问的人说要招供,于是要来了纸和笔,却又说要半夜再写。于是等半夜的时候,老头子就死了。他家人把尸体领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嘴里面有一个字条,字条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坟墓,坟墓上有自己的名字,而后面的布景就是他家老井的旁边。家里人知道这是要埋到老井旁边。于是等抄家的人确定人死了,走了后,就开始打算把老头子下葬了。结果下葬的时候据说发现了金条。整整两箱子金条,就在井口旁边。其实这都是道听途说,都是后来人们推测出来的。因为老头子走后,胡老三家虽然不那么欺行霸市,却丰衣足食,而且胡老三他娘满身金子,活脱脱像个小金人。胡家子弟也都作鸟兽散,听说有出国留洋的,还有到大城市做大买卖的。不一而足。

致富边想着娘的话,边又直起腰。打算回家吃口饭再回来干。

他三步两步赶回家,太阳有些毒了。致富开口骂道:“狗日的太阳,刚老实两天又发春了。”他感觉到脖子和肩膀被太阳晒得有些疼。致富到家看到娘,于是想问问关于胡老三家的事情。

娘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然后又黑了,犹如一只新灯泡,加上了380V高压电,结果一闪就灭掉了。娘问:“你知道这干啥,不兴瞎传话。你看人家四条,从小命不好,但人家媳妇都带回家了。你得知道铆劲呀。”

娘说到这好像意犹未尽,问致富:“咋还不下地干活?”又问道:“你爹啥时候回?”致富说:“爹也一会就回,自己还没吃饭呢。”接着他让娘给他讲讲关于胡老三家的事。娘看着致富满头大汗,也想让他歇歇,就摩挲了几下手。致富看着娘的手,有一只长死了的金戒指,磨得已经发乌了。皮肤是干瘪的,只有褪下的表皮看起来明显些。老年斑在手上左一块又一块,像被抓碎的牛皮癣。血管如青色的藤蔓爬在骨头上。娘开始讲起关于胡老三家的事。

娘说:“胡老三他爷爷是个大地主,村里的地都他管。他爷爷欺行霸市,整个村子都怕他……”说到这,致富马上打住,说:“娘,这我都听过了,你跟隔壁三婶子说话时候我听的。从胡老三开始讲就行。”

娘看看致富,多少有些嗔怪,本来好好的话头,好好的故事硬给憋了一半回去。就好像脱了裤子正打算方便,结果突然来了急事非让你提裤子走,活活撮回去一般。娘也只好随了他,毕竟早讲完他也早点吃饭。

“胡老三的时候,胡家基本就败落了。他还住在胡家的老宅。其余的哥们早都拿着分到的财产走了,就胡老三老实,说啥都不要,就要这地就够活。说是啥都不要,谁知道这老宅子里到底藏了多少宝贝?一口井就能挖出两箱子金条,那一片地还不都是金条啊?老三就没走,就跟我们这批人一起长大的。刚开始还好,生活还可以,后来赌了起来,听说还拿了钱到外面赌,走了很久结果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破烂不堪了。这是你三婶子跟我说的,她亲眼看到胡老三磕磕绊绊地走回来,鞋都跑丢一只,另一只都漏脚趾头了。从那以后,胡老三就再没传出过什么不好的事。就是在村里还是照赌不误。不过他不像你,有钱就赌,没钱就不赌,他是有钱没钱都赌。还好后来赢了一些回来。不过作孽呀作孽呀。以后你可千万不能赌了,致富,听到没?”

娘说到这就眼泪汪汪的,那意思是,说到胡老三作孽,致富也跟着作孽一样,因为他们都参加了赌博。致富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作孽呢?致富赶忙追着问,娘拿了张纸,擤了擤鼻涕,干咳了两声,接着说:

“胡老三那时候在村里赌。他老婆怀孕了,就不让老三出门。老三就不出门。结果差不多他老婆快生的时候,就嚷着要吃山楂,老三就去给她买。买山楂就得经过小卖店,正好赶上里面有人打麻将。老三眼馋,上去看两眼,结果正好有人输钱输多了就嚷着下,那群人就忽悠老三上。老三想上去就摸两把。这两把倒是胡了,巧的是,两把都夹的四条,这可把胡老三乐坏了。他张大嘴嘻嘻哈哈地说:‘这四条就是我儿子。’输钱的人自然不爽,于是嘲笑他说:‘你儿子叫四条?名字都起好了?’也难怪人家眼急,你算算,庄家利宝总共得多少钱?就算五毛的,一个人还得给多少呢?刚开始要打第三把的时候,就有人跑来告诉老三,她媳妇不行了。后来大夫说因为发现的晚了,结果大人没保住。只剩下个孩子。这孩子生下来,落地就不哭。怎么拍怎么打,就是不哭。后来才知道,是个先天的哑巴。胡老三后来回家闷闷的,也不知道给孩子起名字。结果麻将桌上那几个人传开了四条的名字,结果这孩子的名字就落听了。还没等胡老三从死媳妇的事回过神来,就有人来问寒问暖,都来看胡四条了。胡老三也没那心思想名字,就顺着大家叫了四条。你想,这孩子叫这名字还有个好?”

“胡四条跟你一起玩大的。你是知道的。那小子,鬼机灵鬼机灵的。都说是他爷爷死得冤,脱胎下来的。别看听不懂,说不出,也不会写字,不过你看那双又大又贼的眼睛,完全不像胡老三,也不像他娘。老人们都说像老三他爷爷。而且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那是他爷爷冤啊,有冤喊不出啊。他爷爷回世上走一遭,看看胡家的家业,一看倒好,这点家业三代就都毁了,估计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就哑巴了。”

致富听到这,还不算过瘾。于是赶忙问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了。娘喝了口水,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接着说:

“后来四条大了些,他爹就想带他看病。大夫说:‘如果这病不抓紧看,估计落不下啥好,他这不光是哑巴,而且聋,据说不看就离死不远了。’所以胡老三就再不赌了,一心给他儿子瞧病。可是现在瞧病就跟吃人一样,哪有个头啊?不仅病没弄好,结果这点家底就彻底糟蹋光了。你说巧不巧?就是现在张村长家的孩儿,后来也得了这病。张村长就非得说是老三家四条传染的。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跟四条没关系,明明是孩子发烧烧坏了。就这样两家就结了怨。不过后来老三看病带着那丫头。那丫头好像叫春花。应该是这个名字,你记得不?”

致富回头想想,挠了挠脑袋,小时候的确有个小丫头,跟他们岁数相仿,爱跟四条一起玩,叫春花。小朋友还嘲笑她说,他俩是两口子。丫头总是被气得呱呱的,跟个大蛤蟆一样。可是四条听不到,他就看着丫头笑。丫头就带着四条跑。“那丫头叫什么,还真想不真切,好像是春花吧,不过后来丫头也哑巴了,小朋友就都说他们是哑巴一家子。不过后来怎么都一起消失了呢?”他这样问娘。

娘皱了皱眉,说:

“后来啊。大概有二十年了都。后来胡老三带着四条去看病,也是春天。当时他还带上了老张和春花。说是要到大城市里看病去。可是大家都奇怪,胡老三都快借钱过日子了,眼看着就得靠救济吃饭了,而且老张家也是穷得倾家荡产,怎么还给孩子看病呢?你三婶子说,肯定是胡老三在哪又挖出一大堆金条,可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自己偷摸用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他借钱是烟雾弹。我当时一想,也是那么个道理。这么大的家,怎么说倒就倒了呢?必有猫腻才是。”

“后来老三和老张带着俩孩子动身了。动身那天,天气也挺好的。可是老三不多久就哭丧个脸地回来了。他说两个孩子在前头跑得太快,结果风大,过山沟的河的时候,两个孩子就顺水冲跑了。当时胡老三哭得那个伤心啊,坐地上死都不起来,就跟个铁牛爬在河里一样,呜呜就是哭。全村人都去了,帮忙找,我也跟着看看热闹。老张家倒是冷静一些,不过也哭得可以了。人们都奇怪,艳阳高照的天,怎么就突然来股大风,把两个孩子都卷到水里了呢?村里人都说,这两个孩子般配,也许是天上的仙花仙草,或者是河神看上他们去做童男童女也说不准。反正是好事,都是享福。他们在人世的苦遭到头了,也不该再遭罪了,这就是享福去了。人这辈子到处是苦,这俩孩子早吃完了早享福,比你胡老三都提前一步呢,没准是你爹死不瞑目,再回家走一遭,发现这人间不如阴间好,就带着喜欢的姑娘走了也说不准。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胡老三也蒙了,也就麻木了。这事就闹了这么整整一个礼拜,才逐渐平息下来。”

“这不最近,更奇怪。四条竟然又回来了。人家都说这四条果然是他爷爷灵魂附体,怎么都不死。这又回来管这个家了。他看胡家逐渐没落了,就回来搭胡家了。你看胡老三那样,没了老婆,也没钱再讨,也没个子嗣。旁人都作鸟兽散,谁知道是死是活。这四条兴许是胡家唯一的种啊。”

“你说那四条。回来那天我见了。那混得是人模狗样的。穿着西服,头发溜光的,白白净净,都不像个乡下人了。三婶子说,人家学的是什么那个砖?啥大的小的砖,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在城里纺织厂干的还不错。现在攒钱回家娶媳妇来了。说是这一回来就不打算走了。”

“可是你猜怎么着?那个四条竟然忘恩负义遭天谴,忘记当年他爹是怎么倾家荡产地给他看病,忘记他爹忙前忙后地给他准备结婚的房子,竟然打骂他爹。这下就更肯定他就是胡老三的爷爷了。他爷爷必然是见他把家产败光了,气愤地要打他。可是他爷爷投的可是胡老三儿子的身啊。怎么能乱打?没办法,总是把胡老三气得呜呜地哭。经常出去打牌,然后哭诉自己家的这些事。好像讨别人同情。老张现在是村长了,好像跟老三走的比较近了。估计是作为村长,当年又都是消失孩子的爹,会产生同感,所以最近村长经常和胡老三在一起,偷偷摸摸地说着啥,好几个人都说发现他们在一起嘀咕。”

经他娘这么一说,致富回忆了一下:“当初四条回来的时候,自己也曾去看过。那时他那小媳妇也在场。当时致富看了小媳妇,恨不能自己当个哑巴,只要能娶到这样如花似玉的媳妇。”致富甚至想:“就算能跟这小媳妇睡一次,自己当回哑巴也认了。”不过致富毕竟不是哑巴,所以不能睡也不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当时致富过去的时候,的确看到四条跟他爹吵架。险些还打起来。幸亏自己上去帮忙。那四条,就跟个牲口一样,也不会说话,抄起他家那把老锄头就要冲过去。他爹见情况不好,回屋就拽了把菜刀出来。等老三出门拿菜刀做好准备的时候,四条的锄头已经被致富按下来了。这才算罢。当时他还纳闷,自家爹娘干啥动不动就动刀动枪的。

致富娘接着说:“没看那老三脖子和脑袋上,有痕么。都是他儿子砍的。他还不敢声张。其实谁不知道呀。明显是刀伤。这老头子,受了一辈子气了,老了老了还来了个活阎王,生生地要他命。他还不敢声张。这样的孩子留着也是作孽,要是小的话,估计胡老三一把就得塞茅坑里憋死。”

致富娘说:“那孩子幸亏是走了,要不他爹就是搭了老命也不够这天杀的作践的。”

致富从娘屋里出来,还是一头雾水。“这四条到底有什么神通广大,能消失又出现,打他爹他爹都不敢说话呢?现在又神秘地走了。连小媳妇都不要了。”想到这,致富有种恶意的念头,他甚至希望四条一辈子不回来,这样他也许就有机会跟那小媳妇接触接触……想到这,他给自己脑袋一巴掌,咽了口唾沫,然后恶狠狠地说:“傻逼。”

致富晚上没睡好。本来累了一天了,闭上眼睛就该着。结果睡觉的时候总感觉有一个神秘的人在不停地重复着琐碎的事情,絮絮叨叨。至于絮叨些什么,听不真亮,模糊中有种意识——是四条在说话。

第二天,县里公安局来人了。致富应约前来出场。结果并没像村长说的那样,只有一个公安局的人来,把胡老三带走了。然后说,你儿子出事了。然后胡家就再没人了。结果就剩胡家那个新媳妇。致富见人都走光了,屋里又没人,就偷偷摸摸地进了屋子。新媳妇正在睡觉。致富一下没憋住,冲进去脱了裤子就钻进被窝里跟新媳妇亲热起来。可离真切了一看,这媳妇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美。

让致富不可思议的是,刚开始这小媳妇扭扭捏捏,后来竟然主动起来,甚至比致富都主动。亲热到一半,致富突然感觉眼睛疼,闭上眼揉了揉。再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梦。摸摸那里,发现有点湿。致富一看表,该起了。致富摇摇头,连着说:“可惜呀可惜。”

致富打扮得像个样子,在镜子面前认真梳了梳头。穿上娘刚给洗的衣服。整装待发地往东头胡老三家走。

警车像个疯狂的醉鬼,横冲直撞进村子的小路。小路就宛如一根转来转去的肠子,一直蔓延到排泄处。这警车的鸣叫像招人魂魄的恶魔,几声就把村里能过来的人都招引过来。还没等车停下,村里人就都来了。小孩子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闻到了花香,蜂拥而至,只要是腿脚还好的,生活还能自理的,都来看这难得一见的西洋景。

张村长和老三穿得精精神神的。张村长今天穿上了呢子西装,淡灰色的,看起来有点土星色,他原本锃亮的头顶今天被前面的头发遮住了,看起来就像一排煮熟的方便面条横在了头顶。出其不意的是今天头上的方便面竟然没动不动就掉下来,而且油光瓦亮。致富路过他身边时故意闻了闻,有股菊花味道。致富猜难道是剩下的菊花茶擦在了头上来定型?想到这他心里嘿嘿地笑。

顾不上想这么多,致富又看了看胡老三,今天的胡老三异常惆怅了些。昨天的胡老三如果是狡黠的话,今天的眼里,就败露了他内心中藏匿的一点点恐惧,每当跟人有目光接触,他带着黄斑点的眼睛就立刻躲开,像撞见猫的耗子,猛然地抱头鼠窜。而当胡老三找了半天在人群里发现了致富,他的目光又异常温和起来。

可今天的胡老三,却让致富有些迷惑。致富纳闷,就算胡老三他儿子犯了天大的错,怎么让这老人如此恐惧?难道真像娘说的,就算儿子再打他,骂他,用嘴伤他,用刀砍他,他都忍气吞声,为了儿子卑躬屈膝?

白色的警车停下,打开了两门,像只振翅欲飞的雏鹰。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矮矮小小的、眯缝眼睛的警察,硕大的帽子好似能盖住他的脸,让人分不清表情,好像怕打击报复一样,谨小慎微,随时防范着这一群围拢过来的村民。也许他在担心会不会行动受阻。但他的确过虑了,这只不过是场调查,村民们是绝对不敢阻拦民警的。但致富突然看清,这跟民警不同,他们衣着更有种威风气,更干练,看起来更严肃,仿佛带着国家的威严。

旁有人说:“这是刑警,是专门破命案大案的。”致富听了这话,浑身一哆嗦。不是说好调查么?怎么刑警都出动了。他看看说话人,正是隔壁三婶子的老爷们儿,这人说话虽夸张,但从不开玩笑,也句句有来头。他马上凑过去问:“三叔儿,这刑警怎么会来呢?”

三叔瞟了眼致富,说:“你不是顶了解他家事的么。难道光惦记人家小媳妇了?”

说到这,四圈的人都笑起来,刑警听到笑声边下车边看过来。笑过了,三叔低头说:“看来不妙啊,估计是出大事了。”三叔这话说得严肃,说得紧凑,说得有模有样,像一柄大锤锤了致富的心。

他们给自己一百多块钱,不会是栽赃陷害吧。致富伸手摸摸兜里的钱,恨不得一把掏出来塞到老三手就立刻走掉。吃得不济点没啥,过得苦点没啥,但真进局子里去了,听出来的人说,就得扒层皮。反正自己没干过坏事,知道多少都统统交代,是不会有问题的。他心里打算好了,一旦刑警问到钱的问题,他立刻就招供,绝对不会隐瞒。

此时,致富才回过神来,留意刑警的举动。他发现副驾驶位置下来的刑警瘦高的大高个,高鼻梁,皮肤黝黑,棱角分明,一看就是精明干练的高手。他那双眼睛就像豹子的绿色眼珠子,又像碧绿的翡翠,又像两只绿灯泡,一下就能照到你的内心,让人藏不住任何秘密,看了就胆寒,一旦隐瞒,就拉出去把你粉身碎骨。致富更怕了些。他感觉手心有些出汗,但此刻他断然不能掉头就走,要不更显得心虚。他已经做好被带到小黑屋里严加审讯的心理准备,他脑袋里出现了电棍和暖气片。

他看着刑警走到村长和胡老三面前。此时的村长伸出双手,迎上去握手。而胡老三,眼神里突然流露出了悲痛和无助,就好像一只雏鸽,被一群成鸽欺凌,压迫而毫无办法般的绝望。他的眼神在说:“救救我吧刑警同志,我该怎么办呢?”

村长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却并没得到刑警的响应。反而从车里下来两个武装警察。他们动作敏捷,驾轻就熟。前面两个警察来到村长面前只问了两句话:

“你是村长?”

“他是胡老三?”

村长连着答了两句:“是。是。”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和伸出的手一样,收不回来又有些尴尬,仿佛被喷了层发蜡,瞬间凝固了。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过来,把手抽回来,致富就听到咔嚓一声。所有人都惊呆了。致富马上踮脚把头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看到一副手铐铐住了村长的手。村长的脸立刻变青了,像个被吓坏的孩子,迷茫又充满了让人不忍地恐惧。

村长大声说:“这是干吗呢?警察同志?我是接待你们的。他是胡老三,我是张村长,他才是胡老三。”

话刚出口,后面的胡老三也被那个瘦高的刑警扣住了。村长的手被拉着,可是怎么都不往前走。从后面下来的武装刑警立刻警觉起来,开始防范着周围的村民,怕有人突然攻击,他们像两只隐藏在草丛的狮子,用凶狠的眼光观察着四周,等待着猎物。但让他们失望的是,并没有人想冲出来阻拦或者攻击他们。不过他们的警觉性却一直没降低。村长依然怎么拽都不动,但是胡老三却很顺从地跟着刑警走了,低着头。不说话。他只是在通过村长的身边时看了看村长的眼睛。

村长来不及看他,只是一味吼叫着,好像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他说:“警察同志,我是村长,我不知道内情。”

可警察并没因他的吼叫而放松半分力气,不管村长怎么无赖地不动,他还是用力往前拽。结果村长可算是动了,但他却两腿一软,不知不觉地坐到了地上,开始呜呜地带着哭腔说话,连声音都听得不真切。此时提着他的刑警就像个大人提着不听话撒娇的孩子。但他提两下就累了,一生气干脆一放手,村长一屁股狠狠地坐到地上,发出闷的一声响。

村长对自己行为的效果感到些兴奋,他继续赖在地上,而且屁股在不断往后挪,左左右右地。像怕被打屁股的孩子,紧张地藏着自己的屁股。但这招并没起太大的作用。刑警一挥手,刚才两个警觉的武装警察马上走上来,提着村长如两只被折杀的羽翼般的胳膊,活活地提起来,然后往车里拽。村长已经喊破了喉咙,两行老泪刷刷地滚下来,用菊花茶整理的头发已经垂到眼睛前,露出光秃秃的头顶。此时的致富看到那头顶,已经不再有任何的光泽可言。致富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转身撒腿就跑。他疯狂地跑,耳朵竖起来,听着后面的动静。可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跑出多远,自己的腿也软下来,一脚踩在一块石头上,脚一歪,整个身体就倒下去,一下把脸卡在旁边的树根上。好悬穿透他的腮帮子。他感觉下体有股热乎乎甚至灼热的液体流出来。不过此时他已经没心思考虑这问题了。他回头看了眼,还好人们都在看村长那头的猴戏,没人注意他。他用了吃奶的力气让自己站起来,可刚站起来,两腿又一软,还没等走上两步,就又摔倒了。

不过他不气馁。他想就算是一路摔到家,也得赶紧回去。他怕得浑身都在哆嗦。没等他走几步,终于放弃努力了,因为他听到后面的警笛又疯狂地响起来,像只疯狗一样狂吠起来。他知道这只疯狗是奔着自己来的,就算他长了翅膀,都逃不出疯狗的四条腿。

他坐在地上,毫无力气。致富感觉自己最后一股热流已经流干净了,怎么都流不出来了。

可就在他已经魂飞魄散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叫他:“致富,你咋摔了呢?”致富开始是一惊,后来一听是三叔。三叔走过来,说:“致富,你没事吧。咋摔这儿了呢?”致富没答话,抓住三叔的手,依然坐在地上,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掉刑警的视线,让他们以为致富消失了,就再不会来抓他了。致富问:“三叔,警察抓我来了么?”

“抓你干啥?你咋被吓这样了。”他们走了。

致富听到这里,锁在喉咙的心才逐渐平息下来,他看了看疯狗,果然是原路返回了。根本没来抓他,也不是来追他的。致富一高兴,抓着三叔的手就站起来,腿也没那么软了,看样子也能走了。

三叔端详了致富一会,趴在致富耳边说:“你怎么尿了,难道这么小前列腺就出问题了?”致富已经无心听三叔说话了。一路就赶着回家,只跟三叔说:“千万不要传出去,丢人。今天喝水喝多了。”

致富说完这话就灰溜溜地走了。怎么村长就被抓了呢?莫名其妙的,一点准备都没有。估计村长也不自知,否则昨天不会那么悠闲地扒自行车胎,还那么恶狠狠,还跟胡老三磨锄头。可是刑警抓村长干吗呢?一个人走丢了,难道还要拘留知情者?既然自己是知情者,怎么没扣留自己呢?这一个一个问号就好像一团乱麻纠缠在致富脑袋里。

致富沿着小道走,歪歪扭扭地。他一路走着,埋着头,似丢了块八毛钱,心不在焉。无心留意身边的人。不过一个人却让他分外眼明。那就是老三家的小媳妇。

她正坐在小卖店里独自一个人在喝汽水。汽水瓶立在一滩水渍里,看来是从冷柜里拿出了许久,泛出的水都蒸发得只剩下痕迹。她的手一直紧紧捏住瓶口,猫着腰,两只大眼睛死死地注视着汽水瓶里半满的橘黄色汽水。汽水中的二氧化碳已消耗殆尽,基本看不出有气泡冒出,偶尔有的星星点点,就仿佛她白皙脸上的一点点褐色的小雀斑,幸好只有那么一点点。她的两只眸子硕大,眼眶处的睫毛很长,不由自主地向上翘,恨不能翘到眼皮上。致富心想,如果她闭眼,两眼必然像两只小蒲扇,忽闪忽闪地让人有莫名的冲动。现在致富可没心思再考虑这么多。

刚才他就很奇怪没有见到这小媳妇,而且作为知情人来说,这小媳妇应该是了解最多最详细的一个,怎么没被刑警抓走呢?

致富无限的问号已经让他思维混乱起来。这时候就顾不上颜面了,不过要在平时,致富是断然不会去的。尤其是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姑娘越漂亮,致富就越紧张,就越装得不理不睬。村里那些土里土气的姑娘,致富倒是爱调笑。想怎么调笑怎么调笑,见到她们,致富的小脑瓜就像个烧红的铁片子,那些傻丫头就好像一柄柄大锤,坏水则仿佛大锤敲击铁片迸发出的火星子。而面前这个漂亮小媳妇则不同,她是水,深藏在地下的甘泉,拔凉拔凉的,哪怕致富憋得再红,进了这水,也都吱啦一声,没了脾气,平时那些功夫,也都化为乌有。

不过此时致富脑袋里突然有种想法,他琢磨万一这四条不回来或者相不中这姑娘,自己不也有机会么?现在就是抓住这机会的时刻。虽然这想法很不仗义,致富也极力打消,但它还是逐渐萌生出来,在心里作祟。

掺杂着这么一点小小的情绪,各种想法在他心里有如一个马达,飞快地旋转着,怎么刹都停不住。最关键的是,致富的心始终不落底,到底村长和胡老三怎么就被抓了呢。他已管不住自己,仿佛如果此刻离开,他全身都得抽搐,就不能活一样,他已经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在使劲,而且明显酸胀起来。这是怎么了?!致富心里想,而此刻的致富也不能再想了,不过去,就等于死。他已经顾不上裤裆上的问题了。

致富抱着必死的决心,小心翼翼地坐到她对面。在他选择座位的一瞬间,突然想起这姑娘也是个哑巴,说不好也听不到东西。他说了句话:“闲着呢。”那姑娘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比原来更迷人些,那两个大蒲扇忽闪忽闪的,勾得致富浑身不自在。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大胆,仔细地看这小媳妇。她有一双如桃核般大小水汪汪的大眼睛,鼻子小巧可人,像个水果糖,而嘴唇很薄,嘴很小,头发丝丝缕缕地被归拢到脑袋后面,零星地飞出一丝丝秀发。致富简直看呆了,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女人。好像动一动,碰一碰,都会流出糖水来。

姑娘瞪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然后眯缝眼睛笑了笑。她把右手插进上衣兜里,拿出一个小本,还有一只黑色笔,打开本,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起来。

“没什么事做。”她在纸上秀气地写上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像一排小精灵般,致富一见就喜欢上了,好似他们都能动,左扭右扭地跳起交际舞,让致富目不暇接。

致富说:“胡老……啊不,四条他爹被抓走了,还有村长。”

那小媳妇低下头,在纸上写:“活该!”

这感叹号很是吓人。致富见了这两个字,脑袋嗡一下。他奇怪异常:“怎么这么漂亮的女人说话竟这样狠毒,六亲不认呢?”他马上把脸往回收一收,这时候他才感觉自己都快把脸贴到小媳妇脸上了。

“你这女人咋这样说话?”致富愤怒地想站起来离开,可是屁股还没等抬起来,小媳妇又低头写着什么。致富打算看完最后一眼就走。

“是他们逼四哥走的。”她写完这些字就没抬头,笔放下的时候颤颤悠悠地,好像很茫然。

致富刚要抬起的屁股又坐下。这时,刚子回来了。

“你这鸟人,人家四条刚离开多一会?就勾引人家小媳妇。没媳妇也不能用别人家的。让四条看到了,不得把你蛋摘下来炒着吃了。”

说完这话,刚子嘻嘻哈哈地进去了。致富也装深沉,只顾看小媳妇手里的本,也没理他。结果刚子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无趣地进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小媳妇愣了一会,把本攥在手里,好像没有写的意思。于是致富要走。可第一步还没等落稳,小媳妇上前一把就抓住致富的左手,致富感觉浑身如过电一般,那只手像一团温暖的棉絮,落在自己黝黑粗糙的手上。致富看了看,看到那双珍珠般迷人的大眼睛中闪出的犹豫不决,一下心软下来。

小媳妇左右瞅了瞅,拿笔开始认认真真地写起来。她写得很小心,好像怕旁边会有人抢走,或是怕有人窥探到。这次埋头,她埋下了好久,致富想看她写的什么,但她写得很小心,想从旁边窥测到是很难的,只能看到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的一排排黑字,其余就只能听到她唰唰的写字声音。

致富回头望了望刚子,刚子正在算账,不会轻易出来。而此时人们也都在地头,必没人打扰。百无聊赖的致富带着满脑子问号,又开始认真端详起这个城里丫头。她的皮肤白得出奇,就像白面一样,不,比白面都白,比白面蒸出来的大白馒头都白。她的白是从里到外的,不光是脸,脖子,致富顺着她的下颚看去,一直到肩膀露出的一点点,只要是能看到的地方就是白,雪白雪白的。致富看得嘴里有些口水,于是不由自主自己咽起来,觉得有点渴。

就在致富咽唾沫咽得起劲的时候,小媳妇猛然间抬起头,让他措手不及。致富的脸猛然间就红了,滚烫滚烫的,不知道怎么收场。小媳妇的大眼睛看着他正努力地咽唾沫,先是愣了三两秒钟,好像搞不懂致富在干什么,不过突然嘴角扬起来,看来是被他的傻样逗笑了。她左手拿起半瓶汽水,伸手交到致富手里。

致富看着她,自己也笑了。致富知道这姑娘原来是以为自己馋这半瓶汽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致富眼里比一百瓶汽水都更有吸引力。本来刚要消退的红脸更红起来。

致富马上摇摇头,带着笑,说了句:“我不渴。”不过嘴里明显有口水在,好悬没掉出来。他转移注意力,要看她手里的本。

致富看到了这样的话,看完了,上面是这样写的:

“四哥天生聋哑看病,花了家里不少钱。家里养不起他,爹就和村长找个机会,换着把他和村长家的哑女推到河里了。结果四哥没死,自己走到了城里。后来被送到我们聋哑人中专学纺织。就认识了我。四哥带着我说回家,本来不想跟家里人再计较这事。可他爹总轰我们走。还经常要打四哥。最后四哥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等四哥回来。我不想回他爹家。”

字写到这就结束了。

事情差不多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因为胡家没人了,致富就把小媳妇带回家跟她娘一起住,自己跟爹一起住。

后来没过多久,小媳妇让致富去外面打探胡四条的消息,因为她听说村长和胡老三被告上法庭了。

致富从法庭上回来,只对小媳妇说了一句话:“你四哥回不来了。”当场小媳妇就晕倒了。

再后来,过了两个月,小媳妇打算要走了。她好像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胡家的宅子空了下来。小媳妇也打算回城里去了。

临走的时候,致富只送到村口,然后留下一句话,说:“什么时候想回来就随时过来。”

其实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那点坏心眼竟然成了现实。良心不禁自遣,好像四条的不归跟自己的想法有莫大的联系。自己就因为想占有人家媳妇就让四条再回不来。所以临了,致富也没敢再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他的愧疚,莫名其妙。

致富站在村口看着那远去的身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凝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