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关门的声音很轻，周良仍是从好奇之中惊醒了。他循声望去，这间屋子真的好大啊，从床到门，居然有将近十步的距离，白衣观的厢房，从进门到床边，只需要五步...
他这才有时间打量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的布置其实非常普通，西北靠墙摆着一张矮床，东北角则是一只一人高的柜子，南窗之下有一张方形书案，书案与矮床之间有圆桌一张、木凳两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这间普通的屋子，又有些不普通。
他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十分畅快，鼻尖清清凉凉的，好似有晶莹水露在鼻尖凝结，可他伸手摸了摸鼻尖，鼻尖空空如也。
数十次呼吸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清清凉凉的，从心、到肝、再到肺，五脏六腑，皆尽舒爽。
他很是好奇、好奇之中又有些惊喜、惊喜之中又有些快乐，可片刻之后，好奇也好、快乐也罢，都被悲伤覆盖了。
依照那面孔白净的年轻男子所说，白衣观已成废墟一片，整座道观，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师兄也好、师父也罢，全都...死了。
拜入白衣观十年，十年间，师兄们修道，他却只是在青华殿擦拭神像，因而他和师兄们的情谊并不深，可师父...虽然师兄们常说“周愚你还不明白吗，师父从未把你当做弟子，捡你回来只是要你擦拭祖宗神像”，可流衍道长，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周良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耳边忽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呵斥声，若有若无，隐隐约约。那声音他不久前才听到过，正是那个面孔白净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他赶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这种人我不要，师叔，明天你就送他走。”
接着是那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的声音，“昙霜，他是白衣观唯一的弟子了。”
年轻男子：“那又如何？他若资质超群，我很乐意留下他，可刚才我用潜音环测试了，潜音环没有任何反应，说明他没有仙府，不适合修道。”
绑着无数辫子的老者也说话了，“潜音环只能测试仙府的有无、以及仙府的深浅大小，可若是那孩子有灵窍呢？又或者，他的丹火极其旺盛，适合走武道，又或者，他的慧根极其粗壮。我们不能因为他没有仙府便将他全盘否定了。”
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说道：“更何况，他还是白衣观的弟子。整个山河天下都欠着白衣观人情，这个人情由我们正阳宗来还，正阳宗的声望便可更升一个台阶。昙霜，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年轻男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宗门的声望是要靠实力来提升的，而不是这些浮而不实的！你们要是真的关心正阳宗，就好好管教座下弟子，让他们老老实实修行！反正那个孩子我不要，你们谁想要，拿走便是！”
此话落定，再无其他声音，那三人似乎是走了。
周良大约明白了他们的谈话内容，虽然流衍道长没有教他修行，可他从他们的话中，还是明白了两点：其一，两位老者打算留下他，而那年轻男子不许，其二，白衣观对于整个山河天下有恩情。
再往深处，他便不知道了，什么潜音环、什么仙府、灵窍、丹火、慧根，他都不清楚，至于白衣观对山河天下有何恩情，他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只要自己点头，便可以留在正阳宗。可自己要留下来吗？若是选择不留下，自己又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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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上午，周良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敲门声响起。他喊了一声“请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绑着无数小辫子的老者满脸堆笑，捧着一只由无数纤细灵藤编制而成的托盘走入房中。老者将托盘轻轻放在圆桌上，随后去到床边，温柔地看着他，问道：“感觉还好吗？”
老者的眼神依然清澈，可周良，却已不如之前那般触动了。他知道老者此次前来，目的是要收他为徒，或许老者会说很多感人肺腑的话，可老者心中的真正目的，绝对与老者所说相去甚远。他好想说“不愿留下”，然后离开这里，可是他欠流衍道长的恩情还没有还。
想了想，周良点头应道：“还好。”
老者深深地望着他，眼神很是温柔，一边点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言毕，他转身向小圆桌，“该吃午饭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些吃的。山上极少有鸡鸭鱼肉之类，我们吃的多是经过特殊栽培的...你在白衣观呆过，应该知道吧？”
周良点了点头，“知道，我在白衣观吃的都是青稞面。”
老者露了笑，站起身子，缓步走去小圆桌边，随后向他招了招手，“你来。”
周良便下了床走去桌边。
摆在桌上的灵藤托盘之内，放着两只白玉瓷盘与一只青玉细嘴壶。两只白玉瓷盘上各盛青色、黄色的果实。
老者指着一盘青色果实说道：“此果为先天灵果之一，苍苔果。此果性温，味道甘甜，最适合初入仙途的修士食用，吃多了也不会觉得腹胀难受。”
周良看向那苍苔果。苍苔果只葡萄大小，果实晶莹剔透，内部似乎藏有玄机，使得果实忽明忽暗。
老者接着指向黄色果实，说道：“此果乃是老朽亲手栽培而得，为后天灵果，老朽将之取名为天皇。此果性烈，味道略涩，入口有灼烧感，与黄泉浆一起食用，可以起到开阔仙府、濯洗仙道的作用。”
周良看向天皇，只见天皇约莫苹果大小，表面粗糙，上头长着无数的小颗粒。他看着天皇好一会，才抬头看向老者，问道：“什么是仙府？”
老者微微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旋即恢复了正常。他笑着答道：“人体共有七百二十个穴位，这你知道吧？”
周良摇摇头。
老者仍是微笑着，“这七百二十个穴位是每个人都有的，挤按那些穴位可以有不同的收获。如挤压睛明穴可以使人精神，又如敲打百会穴会使人昏厥。仙府与这些穴位相同，又不相同，仙府虽然存在于身体之中，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仙府。只有那些有资质的人，才拥有仙府。有仙府之人，才适合修道。”
周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方才老者脸上闪过的失望他捕捉到了，老者为何失望，他也知道，可那又如何，眼前的老人家并非真正心疼自己，自己又何必去在意他的感受？
老者双手伸入托盘之中，端出那盘苍苔果，笑盈盈地说道：“来，吃一颗苍苔果试试。”
周良便伸出手指捏了一颗苍苔果，小心放入口中。那苍苔果捏起来软软的，放入口中之后，立时便融化成了水，轻轻撞击着他的腔壁。他很是讶异，赶忙闭上嘴巴，而后一口咽下。
他竟能感受到苍苔果在体内的流动！从食道、到胃、再到肠，那种温暖的感觉逐渐流遍全身。他情不自禁露出笑脸。
老者却有些呆了。依照蓝昙霜所言，潜音环没有反应，少年便没有仙府，可既没有仙府，为何会对苍苔果有反应？对于没有仙府的庶人而言，苍苔果仅仅是普通野果而已！
愣过片刻，他指了指苍苔果说道：“再来一颗？”
周良点点头，小心翼翼又捏起一颗苍苔果放入口中，那种温暖的感觉再次出现。他情不自禁露出了笑脸。
老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微微侧着头，试探性地小声问道：“有什么感觉？”
周良笑着答道：“苍苔果入口之后即化成了一汪温暖的水，咽下之后，那种温暖的感觉在体内流淌。”
确实有仙府！老者忽然大笑了起来。笑过片刻，他将苍苔果推向周良，说道：“既有如此感觉，那午间只吃苍苔果即可，天皇和黄泉浆便不需要喝了！”
周良虽不知老者为何突然如此，但见老者满面春风，想来如此安排必有大益。他便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绑着无数小辫子的老者望着周良，神色极是愉悦，不过片刻之后，他刻意压低了愉悦，装出悲伤的神色，“如今白衣观已毁，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周良垂着脑袋，摇了摇头。“没什么打算。”
老者趁机说道：“既然你没什么打算，便留在正阳宗吧！正阳宗虽然比不得那些大宗门，好歹也算是名门。白衣观仅剩下你这一脉了，你可要好好地活下去！”
周良早已料到老者会这样说。尽管如此，那句“白衣观仅剩下你这一脉了，你可要好好地活下去”还是让他很感动。他抬起头，咬着嘴唇看向老者。
老者对于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悲伤、又坚定。他微笑着抬起手，将手搭在周良的右肩，鼓励道：“为了自己，也为了流衍道长！”
为了自己，也为了流衍道长！这正是周良想要的！他深深地望着老者，眼神坚定，用力点头。
老者微笑着，满意极了，只是片刻之后，他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为何潜音环对这孩子没有反应？只是现下一无所知，凭空想象绝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的笑容又恢复了温暖，“那你先吃，将这些苍苔果吃完之后小睡一会，醒来之后你摇一下那个铃铛，自会有人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