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位于宫城东南角,与西边武英殿遥相对应,分列外朝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大殿前方两侧,隐然有左右文武两殿辅弼之意,为太子理政之处,其前为文华门,其后为主敬殿,左右两边配殿为本仁殿与集义殿。
此刻本仁殿中一中年官员头戴乌纱帽,相貌清癯,双眼炯炯有神,手捧一本旧书,对着端坐在桌案后的三个身着锦衣蟒袍的显贵少年道:“三位殿下,今日习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陆生(陆贾)时时前称说《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指秦王,嬴与赵同姓)。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诚为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乃古今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鲜,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诸位有何见解,不妨说来,你我师生探讨一番。”
在坐的一位鼻直口方的英俊少年道:“方先生,允炆窃以为我大明皇帝起兵淮右,顺天应人,推翻蒙元,现如今奄有天下二十余载,四海升平,当施仁政,与民生息。”
这位先生正是方孝儒,为海内大儒宋濂之入室弟子,朱元璋闻其才,授其为翰林院侍讲,为诸王世子讲学授业。听到皇世孙朱允炆讲完后,方孝儒欣慰的点点头。他对着一位圆脸大眼,身形肥胖的少年问道:“高炽,你意如何?”
朱高炽想了一会儿道:“允炆兄言之有理,我意如此。”
方孝儒又转头对那位精瘦狡黠的少年微笑道:“高煦,你意如何?”
朱高煦扭动了一下身子冷笑道:“史记乃司马迁受宫刑后激愤所著,不足为信。诛诸吕,安刘氏者为周勃也,一吹鼓手,岂陆贾儒生哉?倘若如儒家所说兄友弟恭行仁道,唐太宗又怎会囚父弑兄,竟成一代明君。自古为帝者能使安天下,仅三个字而已,有兵在!”
方孝孺闻言,一脸惊愕道:“高煦,你身为燕王次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究竟是从何听来?”
朱高炽急忙起身向方孝儒行礼道:“先生息怒,我弟高煦一时胡言,望先生原宥。”说完,他转回身对朱高煦低声道:“二弟,快起来向先生赔罪!”
朱高煦不情愿的起身向方孝孺拱手施礼赔罪道:“小子无礼,望先生原谅。”说罢,他一屁股便坐下,嘴里小声嘟囔道:“酸儒。”
方孝孺虽未听清朱高煦所说,但知他嘴里没有好话,气得浑身哆嗦,道:“下课,我定将今日之事禀明皇上。”说罢,一甩手走出了本仁殿。
朱允炆用手一指朱高煦,怒道:“你把方先生都气走了,看明日皇爷爷怎么收拾你。”
朱高煦翻了个白眼道:“这个方先生满口的仁义道德,烦死人了,远不如道衍师父说得痛快实在。”
朱高炽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胡说。”
朱允炆奇道:“哪位道衍师父?”
朱高炽忙道:“无他,二弟在北平喜欢走街串巷,接触市井小民,他是道听途说,故此父王将我兄弟二人送至京师,交与方先生,严加管束,以求精进。”
朱允炆点点头道:“那就好,高煦看你精瘦如猴,轻佻好动,真该好好学一下涵养功夫,有个王子模样。”说罢,他收拾书本,兄弟三人鱼贯走出殿外。
朱允炆走在前头,朱高煦跟在其后,朱高炽因身子肥胖,行动迟缓,走在最后。朱允炆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正要抬起,朱高煦伸脚一拌,朱允炆双脚立足不稳,立刻扑倒在地,滚下台阶,摔了个鼻青脸肿。
朱高煦缓缓走下台阶,拍手大笑道:“好个皇世孙,涵养功夫真高,来了个王八摔,狗吃屎。”
朱允炆爬起身来,怒不可遏,挥舞双拳向朱高煦冲去,朱高煦看他冲到冲到近前,不慌不忙,滴溜溜一转身,来了个肘底捶,一下击在朱允炆背上,朱允炆踉跄向前跑了几步,眼看又要扑倒在地,一个少年飞身上前,将他扶住,朱允炆一见之下,命令道:“张士行,给我狠狠教训这个家伙。”
张士行本在文华门外恭候朱允炆下课,然后出东华门,绕宫城外墙,护送他回春和殿,听到里面吵闹之声,飞奔入内,这才救了朱允炆的急。
朱高煦见张士行身着锦衣卫校尉服饰,哼了一声,对朱允炆道:“有种你自己来,我乃燕王之子,从不和下人较量武功。”
朱允炆高叫道:“燕王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胡女之子。”
朱高煦回骂道:“太子也不是什么嫡出,是李淑妃所生。”
这时他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放肆,掌嘴!”众人闻言一惊,只见太子朱标站在朱高煦身后,满面怒容。
说时迟,那时快,张士行一个跃步上前,伸手啪啪打了朱高煦两个耳光,然后又一个箭步跃回朱允炆身边,他这几下兔起鹘落,手法极快,打了朱高煦一个措手不及,呆立当场。待他回过神来,见是张士行所为,怒不可遏,尖叫道:“你敢打我?”,随即挥动双拳向他冲来。
朱高炽连连喊道:“二弟,不可。”
朱高煦充耳不闻,势如疯虎,拳头如雨点般砸向张士行。
张士行虽和父亲学习了不少武当功夫,虽未登堂,也算入门,但未曾实战,情急之中,只得随手招架,脚下连连倒退,饶是如此,肩膀、肚腹还是中了几拳,慌乱之下,竟然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朱高煦一跃而上,骑到他身上,双拳左右开弓,猛击他的脸颊,打得张士行满脸喷血。朱标在他身后怒喝道:“住手,快来人呀。”
朱高煦闻言顿了一下,张士行突然清醒过来,施展武当小擒拿手,双腿一夹,一个翻身反倒把朱高煦压在身下,朱高煦正要反抗,张士行反手擒拿,咔咔几声,竟然把朱高煦的右边臂膀卸了下来,疼得朱高煦杀猪般嚎叫。
张士行这才从他身上起来。众人急忙围拢过来观瞧,朱高炽见弟弟疼得在地上直打滚,急忙给朱标跪下,哭道:“太子殿下,我兄弟知错了,请太子恕罪,饶了他吧。”
朱标急忙对身边侍卫道:“快请太医。”然后转头埋怨张士行道:“张士行,你下手也太重了些。”
张士行有些委屈,口中却道:“无妨,他只是脱臼了。”他俯下身去,拉直朱高煦手臂,微一使力,咔得一声,又把它接回原位,朱高煦又疼得大叫一声。
朱高炽把兄弟扶了起来,朝朱标谢道:“多谢太子爷恩典。”
朱标面色凝重道:“日后好生管教你家兄弟,皇宫内院,不可生事。”
朱高炽点点头扶着朱高煦,慢慢走出文华门。
朱允炆望着这兄弟二人的背影,不由得开心大笑,对张士行道:“打得好,今日可算出口恶气了。你这手功夫可漂亮得紧呐,哪里学来的?”
张士行微微苦笑道:“回世孙,和我爹学的,我们草原上人,骑马捕猎,跌打损伤,是常有的事,故此人人都懂一些接骨之术。”
朱标对朱允炆训斥道:“文华殿上,你竟敢与人斗殴,我看你是无半点世孙之风,给我丢尽了脸面,罚你禁闭三日,不得出宫。”
朱允炆从未见父亲发如此大的脾气,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听训。
张士行护送朱允炆回到春和殿后,转出玄武门,向宫墙下一排锦衣卫休憩之所走去,路过城墙根处一个僻静之地,忽觉脑后生风,有人来袭,他不及多想,身子向前一纵,就地一滚,躲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站起身来,回头观瞧,却见宋忠叉手站在他身后。
他惊问道:“宋千户,因何要偷袭小的?”
宋忠一语不发,脸色凝重,起个手势,竟然是武当内家拳,随即施展开来,张士行见他右手一拳打来,使个懒扎衣,腰身左拧,微一侧头,避开他这一击,宋忠不等右拳使老,左拳跟着击出,张士行随即使出探马手,左手来擒其碗,右掌托击其肘,宋忠收回左拳,飞起右腿,来个横扫千军,张士行急忙下蹲,来个躲霍手,一掌击其膝盖,一掌切其脚踝。
宋忠收脚回来,身子往前一扑,双手一前一后成虎爪状,施展擒拿手,张士行身子一侧,反手擒拿。二人你来我往,拆招变招,翻翻滚滚,竟然把内家拳七十二路拳法使了个遍,最后张士行使了一招乌云掩月,稳住身形,却正好收势,他这才惊觉,与宋忠这一番打斗,恰如父亲与他拆招练拳一般。
宋忠依然面无表情,冷冷问道:“武当内家拳向不外传,你是从何处学得?”
张士行气鼓鼓道:“从我父亲处学得,千户又从何处学得?”
宋忠突然一跃上前,伸出两手,握住张士行手腕,他这一次快如鬼魅,使得张士行避无可避。宋忠手上微一使力,张士行手腕便痛彻骨髓,呀得一声大叫起来,断断续续道:“我师祖传我父,我父传我。啊呀,痛死了,千户快些放手。”
宋忠把手放开,追问道:“你父亲叫什么?你师祖叫什么?因何习得此拳?”
张士行揉了揉被捏红的手腕,又想到父亲惨死,不知是手痛还是心痛,竟然眼眶中滚落了几滴泪珠,哽咽道:“我父亲姓张讳无病,我师祖姓张名松溪,我父亲是师祖的远房侄子,十几年前我师祖来北平游历,不幸染病,在我父亲家养病,见我父亲聪明伶俐,便传了内家拳给他,我父亲便又传了给我。”
宋忠听罢,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点点头道:“师父十几年前确实去过北平,据说是和一个少林僧比武较量,因内外家拳之争,一较高下,不过并未听说他收过什么人为徒。”
张士行哭道:“我爹已经死了,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宋忠道:“你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深感痛惜。师父与我是通家之好,见我是个可造之才,故倾囊相授。今日我见你与燕王次子打斗,使出了内家拳功夫,便上前试探一番,你的功夫虽已入门,还未登堂,须得好好调教一番。”
张士行见他目光之中满是期许之色,登时会意,立刻拜倒在地道:“小侄拜见师叔。”
宋忠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叹息道:“天可伶见,在这皇宫内院,还能遇到故人之子。”
张士行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虽说他把朱标当作父亲,但那毕竟离他太远,就象天上高高的太阳,而眼前的宋忠却是一棵温暖的大树,能让他牢牢抱住,感受到人间的一丝暖意。
宋忠把他身子扶正,笑道:“小子,你多大了,还要哭鼻子。我在你这个年纪都要横刀跃马,随驾出征了。”
张士行破涕为笑道:“师叔,我是高兴,我又有家了。”
宋忠扶着他的肩膀,正色道:“在锦衣卫里,你万不可说我是你师叔,以免有结党之嫌,我自会照看与你。你须沉下心来,勤练功夫,我找机会给你指点一二。”
张士行笑着点头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