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刘三吾家人来报,说其病势沉重,将不久于人世。建文帝闻言大惊,急忙起驾前往刘府探望。
刘三吾返京后,官复原职,任职翰林院掌院学士,组织翰林院诸位学士修撰《春秋大成》,然书还未成,斯人将逝,能不感怀!
建文帝来至刘三吾病榻之前,见他已经病入膏肓,瘦得不成人样,急忙上前拉住他的双手,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道:“无刘公,朕无有今日,正欲仰仗大用,奈何一朝弃绝?”
刘三吾此刻已是回光返照,强打精神道:“老臣年近九旬,死亦无憾。我平生仗义执言,好打抱不平,能活到今日,也算是老天开眼,皇恩浩荡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临终一言,陛下能听否?”
建文帝拭干眼泪,对刘三吾道:“刘公,请讲,你的子孙朕一定善加优抚。”
刘三吾摇摇头道:“非为我之子孙。乃是为太祖高皇帝的子子孙孙。”
建文帝一愣道:“刘公,此话怎讲?”
刘三吾不答,却反问道:“陛下以为天命在此,抑或在彼?”说着,费力的抬起手臂,指了指北方。
建文帝有些生气道:“天命自然是在此。”
刘三吾叹了口气道:“既然天命在此,燕王又能何为?陛下扣留其子,徒伤了亲亲之恩。自削藩以来,太祖子孙无辜殒命者不知凡几,老臣没有极力劝谏,实在有愧。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高皇帝。”
建文帝闻言大窘,对刘三吾躬身施礼道:“多谢刘公教诲,朕定会改正。”
刘三吾微微一笑,便溘然长逝。
建文帝感刘三吾拥立之功,辍朝三日,亲临哭祭,并依其遗言,将燕王二子放归。
魏国公徐辉祖闻讯,急忙入宫谏阻。
徐辉祖为中山王徐达长子,燕王妃徐妙芸长兄,朱高炽等人的舅父。他身高八尺五寸,方面大耳,才气纵横,练兵备边,颇有乃父之风。他入得宫来,施礼已毕,对建文帝奏道:“陛下,微臣听闻要将燕王二子放归北平,请收回成命。”
建文帝奇道:“卿为高炽兄弟亲舅,燕王妻兄,为何不顾甥舅之情,郎舅之义,定要将他们扣留京城呢?”
徐辉祖道:“臣是为国家着想,今日要大义灭亲。高炽兄弟归藩后,燕王必反。陛下绝不能纵虎归山,遗患将来。”
建文帝笑道:“徐爱卿多虑了,天命在朕,燕王何能为也,况其子乎?不若令其归去,不伤皇家亲亲之恩。若皇叔不明圣恩,胆敢反叛,实属丧心病狂,自取灭亡。”
徐辉祖还不死心,极力劝谏道:“陛下,知甥莫若舅。我那几个外甥中,独高煦勇悍无赖,常有异志,若燕王为李渊,则高煦为太宗之流人物,日后必为国家大患。”
建文帝一听颇为不悦道:“难道朕是隋炀帝吗?朕意已决,卿不必多言。退下去吧。”
徐辉祖闻言,只好悻悻然退了出来,回到府中,一个人默默喝着闷酒。
京城燕王旧邸之中,朱高炽正在指挥下人忙忙碌碌的准备路上所用之物,见到朱高煦高坐在大厅之上,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便埋怨道:“二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喝酒,还不赶快去收拾行李,明天我们一早出发,争取早日归藩。”
朱高煦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咬牙切齿道:“大哥,你自己先走吧,我不和你一道走,我还要办一件大事。”
朱高炽惊道:“二弟,你莫要胡来。此番若不是我乘探病之际,苦苦哀求刘三吾,皇帝能放我们归藩?你若搞出事来,岂不是连累了我们全家。”
朱高煦轻蔑的看了他哥哥一眼,道:“你放心,我不会搞出事来,令你这个世子难堪。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什么亲舅舅,不仅不出手相助,还要落井下石。我非出了胸中这股恶气不可。”说着,把桌上一只酒杯狠狠甩在地上,碎片四处飞扬。
破晓时分,天色微明,魏国公府后墙小巷中,一人一马悄然独立,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马上之人忽然直起身来,站到马背之上,双手搭住墙头,飞身上墙,然后跳入院中,四顾无人,蹑手蹑脚走到后院门边,取下门栓,打开角门。然后此人又轻轻走进院中左边厢房之中。府里马夫徐安睡得正香,忽然被一脚提醒,他揉了揉朦胧睡眼,骂道:“哪个直娘贼,搅了老子好梦?”
话音刚落,徐安脸上就重重挨了两巴掌,他人一下便清醒过来,只见床边站立一人,身穿蟒袍,腰系玉带,因天色未明,看不清脸面,但不象是魏国公本人。
于是徐安便跳下床来,戟指喝道:“你是何人,因何闯入魏国公府中?”
那人嘿嘿冷笑道:“本王是高阳郡王,今日与舅舅约好,要去城外打猎,你还不赶快前去备马。”
徐安定睛一瞧,果然是高阳郡王朱高煦。朱高煦来过几次魏国公府,因此徐安认得,所以他急忙跪下叩头道:“小人不知是王爷驾到,多有冒犯,请王爷见谅。”
朱高煦一挥手道:“罢了,不知者不怪罪。你快去备马。”
徐安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门外,来到马厩,朱高煦跟着他身后。
徐安讨好问道:“不知王爷今日要骑哪一匹马出城打猎?”
朱高煦道:“舅舅命我自己挑选,但不知他老人家平日里最钟爱哪一匹?”
徐安指着一匹青白相间的高头大马道:“这批马名唤飞羽,言其快如飞鸟,真正是一匹日行千里,夜跑八百的宝马良驹,是国公在西北练兵时所得,平日里最为钟爱,不到大典不轻易骑乘。”
朱高煦笑道:“这岂是用马之道,千里马一定要驰骋疆场,岂能骈死于槽枥之间。你快去备马,今日本王便要骑着它前去打猎。”
那徐安犹豫道:“不知国公能否同意?”
朱高煦不耐烦道:“本王自会同舅舅去说,你只管备马,万事有我担当。”
徐安无奈,只好走进库房,拿出鞍韂,装在青骢马身上。一切准备停当,朱高煦飞身上马,那马不认得他,哧溜一声长啸,人立而起,幸得朱高煦平日里精于骑射,双腿紧紧夹住马肚,才未被甩下马来。
待那马安静下来,朱高煦双脚一磕马肚,身子一低,催马奔出角门,马夫徐安觉得奇怪,在后喊道:“王爷,你不等国公一起去了吗?”
朱高煦回头笑道:“本王在城外等他。”说罢,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马厩中的这一番动静,终于将国公府管家、下人吵醒,管家来至后院,向马夫徐安问明情况,诧异道:“今日国公要到翰林院监修《太祖高皇帝实录》,哪里有功夫去城外打猎,莫不是你丢了马匹,胡赖到高阳郡王身上罢?”
徐安闻言,差点哭出声来,双膝一软,跪下发誓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徐安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这时徐辉祖也已起床,闻听走失了自己最心爱的青骢马,急忙来到后院查看,问明情况后,他一跺脚道:“快备马去追,今日是高炽兄弟归藩之日,定是那朱高煦得知我谏阻其归藩,怀恨在心,盗走宝马。”
众人闻言才知徐安所言非虚,急忙备马,徐辉祖率家丁追出城去。在金川门外,长江岸边,徐辉祖看见朱高炽正在登船,急忙跳下马来,上前一把拽住,急道:“高炽,你那个混账弟弟现在何处?”
朱高炽回过头来,见是舅舅,惊喜道:“舅舅,你特来送行吗?我没和高煦一起,他单独走了。”
徐辉祖不信,跳上船去,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了一番,只见几十个箱笼,不见马匹,便问道:“高炽,你不骑马吗?”
朱高炽面露愧色道:“甥儿胖大,骑不得马,过江后,雇几辆大车北上。”
徐辉祖骂道:“这个不成器的狗贼,乘我不备,盗走了我的青骢马,我要进宫面圣,好好参他一本,让他削爵除国。”
朱高炽闻言吃了一惊道:“竟有此事?待我回到北平后,找到高煦,好好教训他一番,令他把舅舅的宝马奉还,还望舅舅网开一面,不要与小辈计较。”
徐辉祖指着朱高炽骂道:“都是你们平日里骄纵了他,才有今日之事,我定要办他,让他长长记性,免得日后闯出大祸。”
说完,徐辉祖气哼哼的带着家丁回城去了,他也不去翰林院,真得入宫面圣,将早晨之事一五一十禀告给了建文帝。
建文帝听完后,哑然失笑道:“好一对儿有趣的甥舅。”
然而过了一月之后,朱允炆便笑不出来了,涿州传来消息,朱高煦在经过此地时,暴虐无礼,竟将驿臣击杀,这下惹怒了朝臣,纷纷上书,皆曰此贼可杀。
建文帝朱允炆终于相信了徐辉祖的话,颁下圣旨,八百里加急送至北平,命张士行即行将朱高煦逮捕进京。然朱高煦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