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穿军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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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使命在召唤

小兴安岭雪大,风更大。

远处叠嶂的山峦一片银白,厚厚的白雪裹着亭亭玉立的白桦、白杨,就连昂扬向上的杉树也挂满了大朵大朵的雪花,在阳光下煞是好看。可风说来就来,嗖嗖的北毛风穿过森林,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树上的积雪就像一块巨大的棉絮,被一个巨人七手八脚撕扯得稀烂,大块大块地被抛向空中,盖住山,盖住树,盖住一切。落叶松的松针被一簇簇从母体撕下,扎进厚厚的雪地。那风还不时搅起漫天的雪花和冰粒朝人飞撒而来,打得人脸上生疼生疼,厚厚的羊毛手套、羊毛大衣、羊毛大头鞋此时薄似一层纸。我们不停搓手,不停哈气,不停跺脚,不停地跑啊跳啊,也无济于事。一个兵的鼻涕流出来还来不及抹就被冻在了脸上,另一个去撒尿,尿还没有完全落地,就被冻成一根抛物线。在冰刀雪剑面前,人才意识到自己的脆弱。

营长说:"今天零下43℃,"他又用望远镜看了看远处设置的目标,满意地说,"我们可以走了。"此时已经下午四点过了。

早上从屯里出发后,解放车跑了一个多小时,来到这片视野宽阔的空地上,营长说到了,才停下来。一脚下去,雪没到膝盖,跑一会儿活动开身子,便开始在雪地里忙起来。我们营部指挥排加一、二连的指挥排共六十多名士兵的主要任务是为第二天的打靶设置目标。

说是目标,其实就是在冰冻的土地上刨些坑,再把从森林里伐来的小树一一栽上去,作为第二天的实弹靶标。可一锹下去,冻得结结实实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个小白点,还把手的虎口都震裂了。只好从车里放点汽油浇下去烧,等火把冻土烧得软些,再挖开坑装火药炸。辛苦了一上午,累得人气发紧,脸发紫,才把三十多个目标搞好。可营长一看就说:"不行,不行, 三十多个目标有一半在观察所里看不见;能看到的一半,弹道又要经过观察所上空。打一炮有十多道程序,哪一道错了,炮弹都有可能掉到观察所,我们就会壮烈牺牲!"这理由充分得我们无话可说,谁愿意这么年轻就去见马克思?只好吃了饭再干吧,实在饿得不行了。

送饭的车来了,虽然饭盆上面搭着几件大衣,从车上搬下来后,饭菜还是冰凉冰凉的了。营长带头开吃,说比当年志愿军打美国鬼子时不知强了多少倍。我们心里却嘀咕:那时你不也就是个孩子,怎么知道?

吃完饭,我习惯性地伸手摸手套,却傻了眼--手套不见了!在这么冷的天,没有手套不仅不能干活,而且手还会冻坏。营长听说我手套丢了,也有些恼了,嘴里直说:"这兵,这兵,干什么事都这么不小心!"他问我上午都干了些什么,我说在森林里伐木头。他马上就开着那辆北京212带我去找。车先在外面兜了几圈后,跌跌撞撞钻进了森林。

好在这里除了我们兵,没有其他人来过,一到上午的伐木处,就看到了那双绿色的皮手套,旁边还有一摊结成冰的黄色尿迹,肯定是上午撒尿时丢在这里的。

"撒尿就撒尿,怎么会取下手套来?" 营长边开车边抱怨。

下午的效率要比上午高些。士兵们有了上午的经验,干起来是轻车熟路,再说都想早点干完回去围着火堆坐在热炕上吹吹牛、唠唠嗑,谁愿意在冰天雪地里久待?营长看完目标后,就让大家登车先走,让小车也去来时的一条公路上等。他叫我们排留下几个人跟他再进森林里走小路,顺便看看还有没什么伐木、打猎的人没有撤走,防止打靶误伤群众。这人命关天的事,谁敢马虎?

营长手拿一把砍刀,边走边往路边的松树上砍一下,留一道白色的刀痕,他说:"这样即使是迷了路,也能顺刀痕找回来。"可没想到,他只说对了一半,走着走着,我们就真找不着路了。我们开始走的是林中的一条小路,没多久就被大雪封得不露一丝痕迹,我们用棍反复探路,防止掉进雪窝里,又摸索着走了一段,可这片森林一望无际,没有尽头。只好掉头往回走,营长叫电台通知车去我们设置目标的空地接我们,可偏偏无线班的破电台关键时候掉链子,只发出"嗞嗞"的电流声,好像是强磁场干扰,天知道这地下面有什么东西。那老兵更是急得满脸冒汗。不一会儿,连电流声都听不见了--电池没电了。他们根本没想到今天会用上电台,不仅没带备用电池,而且还用电台听了一天的歌,现在是后悔莫及了。

营长没有责怪那老兵,继续在林中寻找树上的刀痕,谁知道雪又把我们来时走过的脚印也给埋了,顺着刀痕走一会儿又回到了原地。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营长的脸上越来越显焦虑,他取过一个兵肩上的冲锋枪,朝天就是一梭子--林子里除了空旷的回音什么都没有。再一梭子,却惊起了远处的阵阵松涛。为了保存体力,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本来我没把迷路当回事,进了小兴安岭,感觉什么都很新鲜,可从营长越来越严峻的脸和老兵的沉默不语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些在屯里听老百姓讲的传说又浮上脑海:有人在森林里迷了路,第三天找到时,已经只剩下一堆骨头,不知是被虎还是熊给吃了;有人喝醉了酒,掉进雪窝子里,到第二年五月开春化雪时才被发现,脸色红润,手里还捏着酒瓶......我们会死在这里吗?这个问题原来离我们好远好远,可现在就迫在眉睫,不得不让人焦虑了。营长问:"谁有烟?"我忙递去一支,他抽得很香,大口大口地吐纳,渐渐地,他的眉头有些舒展,立即站起来,手里抓起一把雪,朝空中一撒,看了看风向就说:"快起来,快起来,不要冻坏了。趁这时刮的东北风,只要我们一直顺风向走,肯定能走出去......"于是我们就什么都不管,跟着营长走,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听到前方有车喇叭声,再一看还有些闪烁的灯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们一迈出这片森林,就看到许多兵冲我们跑来,我们拥到一起哭了起来。

原来参谋长看到我们没有回去,让电台一直与我们保持联系,他亲自带人来找我们。在公路边,一会儿放枪,一会儿让汽车的大灯开着,喇叭响着。如果我们再不出来,他就要与森林警察联系,请他们派直升机来。

回到老乡家里,我又累又饿,鞋已和脚牢牢冻结在一起了,怎么都脱不下来。拿棍子旁敲侧击脱下来,袜子又脱不了,就把双脚伸进火盆里,直到冒烟,才带着撕裂般的疼痛脱下了袜子。脚已有些发黑了,我知道,这是被冻伤的前兆。

这时房东和朴老兵一人端进一盆雪,把我的双脚摁进去,使劲揉起来,过了很久,我的脚才有了点知觉,知道痛了,颜色也渐渐变红,房东才站起身来抹把汗说:"好了,这双脚总算保住了!"

"1号方位物,向左两指幅,3号装药,两发急速射,放!"

"10号目标,观察炸点,向右修正一指幅,2号装药,放!"

观察所里,电台的滴滴声、电话的铃铃声、人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激动,让人紧张。一声声口令、一个个指示传向距离我们二十多公里的炮阵地,实弹打靶开始了。当电台里传来"发射完毕"的声音时,观察所(说是观察所,其实就是山坡上的一道临时挖的壕沟,距离目标两公里)一下静了下来,我们都盯着前方的目标,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三十多秒,天空中传来"嗡嗡"的声音,用望远镜一看,有一群苍蝇似的小黑点飞过来,靠近了又马上转为尖声的怪叫,伴随刺鼻的硝烟,恶狠狠地全部砸向目标,用尖厉的牙使劲撕咬,用强壮的腿使劲蹬踢,让目标粉身碎骨,把我们昨天的辛苦炸得个粉身碎骨。三十多门炮第一次齐射就全部覆盖了目标,我们人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参谋长这时下令让每个连队都单独打一下,检验平时的训练成果。他随口指了几个目标:"右前方独立树,方位××,坐标××,放!"又有六发炮弹飞来,全部命中,其中一发正中树干,树断为两截,炮弹却嗖地钻进了冻土,隔了一会儿才"轰"的一声炸开,冻土四处飞溅,其中馒头大小的几块冻土像长了眼睛直朝我们观察所飞来,参谋长大叫一声:"卧倒!"我们全部都趴下了,土块擦着头顶飞进后面的林里,传来"扑通扑通"的闷响。好险!参谋长边掸身上的雪边说:"不是都装瞬发引信(炮弹在地面爆炸,用于杀伤地面目标)吗?怎么装了延期的(用于杀伤地下的目标)?乱弹琴!"

一上午四个连队轮换着打,130加农炮、122榴弹炮轮换着上,干进去好几百发炮弹,把目标区打得大坑连小坑,黑糊糊一片,几十棵目标树几乎找不到一片完整的叶子。这时,炮阵地来电话说还剩下十来发炮弹,已经装了引信,问怎么办。参谋长和营长合计了一下,说:"打了算了,带回去还真怕出问题。"

又是一阵炮声轰鸣。最后,参谋长拿起电话,要通了炮阵地,既是对他们也是对我们,大声说道:"我代表团党委感谢这次参加实弹射击的一营、二营全体官兵......"全场顿时一片欢呼。

我这次来除了干体力活,基本上没派上用场。计算上有师班长和其他连的老兵,自己只是待在一边看他们怎样操作,积累经验,长长见识。或者就是给营长当当通信员,跑跑腿,上传下达,但也参加完了全过程,算是经历了炮火的洗礼吧!

随后的几天我们除了休整,就是帮屯里做些好事。包括把屯里那条从有屯那天起就没打扫过的大道上的冰雪铲得干干净净。我们还把屯里的青壮年和大姑娘、小媳妇全集中到屯小学的教室里,让二连的指导员进行"二五"普法教育。可他们只对《婚姻法》感兴趣,一些大嫂还勇敢站起来问一些敏感词,把已结了婚的二连指导员也问得面红耳赤,答非所问。屯里人还让营部的卫生员把全屯进入了发情期的狗都阉了一遍,弄得狗一见到卫生员就夹紧尾巴躲得远远的。五天后,我们出发回部队时,就再也没狗出来送我们了,大概还在角落里舔伤口吧。

一回到牡丹江火车站,就看到站台上副营长高高的身影,他带着留守的人来接我们。跨上车厢他就和每个人握手,不断地说:"你们辛苦了!"

回到营部,我习惯地到一楼的文书和卫生员住的屋,看看有没有我的信,营长和副营长正在里面唠嗑。文书说:"小波,有你的信,好像是什么杂志寄来的,还有十五元稿费。"一听稿费,他们的耳朵全都竖了起来,非要我当面拆开看看是什么。

前段时间我寄出的投稿信多(都是些诗歌),收到的却很少,每来一封都要在身边放很久,先猜猜是什么内容,再选一个心情好的时候,找一个地方慢慢拆开看,这是一种很难得的享受。可今天不行了。我拆了一看,哦,是南方一家很著名的诗歌杂志采用了我的诗,还寄来了样刊。副营长一把抢过去,大声念出来:

就像葱翠的茨竹林喜欢在潮湿的土壤

就像芳馨的香芦草

丛生在向阳的山冈

他们的故乡--在南方

啊南方故乡

那是黄梅雨下得连鹅卵石

都拧得出水的季节

那是六月骄阳晒得连荷花塘

都冒泡的季节

没穿过棉衣便结结实实地

长了十七八岁

十八岁--正是扛枪的年龄

那是一个激动得让人落泪的日子

乡亲们用血酒行誓

一腔忠良竟被古老的威仪

注进年轻的胸膛

从此一支钢枪一条巡逻小径

被牢记成责任使命

从此冰天雪地

便有了红红的鸡尾花

盛开成自豪和崇高......

念完了,副营长还意犹未尽,对文书说:"把小波的这首诗贴到我们营的黑板报去,让大家都看看。"又对卫生员说,"你去跑一趟,通知炊事班今晚每桌加一个菜,祝贺咱们营出了第一个战士诗人。"营长也说:"是哩,是哩,我们营组建三十多年了,就只出了你一个诗人,你今后要更加努力啊。"一时间,我是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