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川县城,几个昔日的友人向街人打听朱耷的行踪。街人用手向一处指了指,就笑着走开了。不远处,一群人围在街头看一场热闹。一个疯子喷着满嘴的酒气忽而大哭,忽而大笑,忽而又高歌着什么不成调的曲子。有人拿来一支画笔请疯子作画,疯子于是就握着那笔,在那人的衣服上乱涂一气,那人竞不避让,一脸兴奋地任那疯子将他的一件崭新的大褂涂得面目全非,仔细看来,却是一只瞪着眼睛、傲视着人群的苍鹰。那人像得了什么宝贝,抱着大褂欢喜地去了。又有人逗他说,你怎么只在别人的衣服上画,不在自己的衣服上画?疯子于是就脱下自己的袍子,在那袍子上一通乱画,竟又是一条鲑鱼,那鲑鱼依然是睁着一只白亮的眼睛,似在发泄着不平之气。画毕,随手一扔,那衣服就被围观的人抢着跑了。围观的人叫着,喝彩着,疯子像是受到鼓励,于是又一件件地脱下衣服,直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裤。疯子待要再脱时,几位昔日的友人认出他来,大家发一声叹息,强按着他的手臂,将他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这天晚上,几个友人住在朱耷的那个深山小庙里。屋破灶冷,友人们就着从附近村子里胡乱买来的食物填饱了肚皮。这时下起雨来,雨水顺着破损的瓦片一滴滴打在友人们的身上。刮起一阵狂风,狂风在山谷里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嘶叫,让人格外感到这夜的沉寂,这夜的寒冷。谁也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谁竞轻轻地啜泣起来,像是受到了传染,一屋子的人都放声大哭起来。惟有朱耷和着一领僧衲坐在那里,似对这所有的一切无动于衷。
不知什么时候,朱耷起身拨亮了油灯,就见他铺开一张宣纸,在那上而画将起来。他画了一枝老梅.那老梅断枝数根,数点梅花,其冷傲之气,森然逼人。画毕,题款曰:八大山人。那歪斜的四字,分明是正哭的人形。
朱耷说,从此以后,勿以朱耷称我,我就是八火山人。
§§§第五节八指头陀的诗禅世界
同治元年(公元1861年),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从一座新坟上走了下来。
他走到村子里,走到那座一下子显得空旷的茅屋。父亲的水烟袋还挂在原先的地方,只是没有人再去拿它;父亲穿的草鞋也还搁在那张床榻下,父亲却永远也不会再穿了。母亲早在他七岁时就已经离世,从此以后,这屋子里就剩下他了。忽然,一股难以遏制的悲痛袭上心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老者走进了他的屋子。老人是私塾里的周先生。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说,黄毛,别哭坏了身子,先到我那里吃一口饭吧。黄毛摇了摇头,他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做出要远行的样子。先生说,黄毛,你要去哪里,你还是个孩子啊。黄毛无助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又看了看先生,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只知道,这屋里他再也住不下去了,他得找一个能挣一碗饭吃的地方啊。
先生又说,你要是不嫌弃我那里。就去我的私塾里帮忙做做饭,干干杂活,我也可顺便教你读书写诗好吗?先生一直喜欢着这个聪明的孩子,虽然这孩子从来也不曾正式读过一天书,但是,他的《论语》念得比私塾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熟练,尤其是不久前,先生无意间看到黄毛写在一张草纸上的诗句:枝条日日繁,春鸟处处多。先生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竟写出这样好的诗句来,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黄毛感激地看了看先生,他点了点头。
就这样,黄毛随着周先生来到私塾里。清晨,黄毛早早地就起床了,他帮先生倒了夜壶,又去洒扫院子。等把私塾打扫干净。学生们就一个个蹦蹦跳跳地都来了。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但周先生却让他端把凳子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和其他孩子一样听课。听着听着,黄毛的思绪就飘逸了,于是,他会伏在桌上,刷刷地写下几行诗来。周先生知道这孩子本来就没打算念出什么名堂,他只是喜好写诗。好在周先生年轻时也是喜欢写诗的,他对八股文同样不感兴趣,千是,周先生就指导着他,黄毛的诗越发写得进步了。
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天阴沉着,四野一片风雨之声,私塾里空旷寂落,不闻鸟鸣,不见人影。隔着院墙,是一株伸出墙外的野桃,正三月间,那桃花一枝枝,一朵朵,姹紫嫣红,在这春日的风雨中像是一片燃烧的火焰。黄毛看着那桃花,竟至于忘神。忽然,一阵风过,那树上的花瓣一片片竞相落下,落入树下的烂泥中,心痛得黄毛直哆嗦。原来这世上的美好竟是这样的孱弱,这样的不禁摧残,就像那无常的生命一样。黄毛的心一阵酸楚,竟至于大哭起来。周先生闻声赶来,知道黄毛是为那桃花的命运而悲泣,先生摇了摇头,无声地走了。
先生知道,这孩子幸好不是女人,如若做了女人,那便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了,而他既做了男人,却又这样的怜花惜木,看来他只能是个做和尚的命了。
先生的推断没有错,又过了几年,黄毛真的走到了南岳祝圣寺里,投贤楷法师做了一名出家的弟子,取法名敬安。这是发生在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的事,这一年敬安十八岁。
十八岁的敬安长得一表人材,他身材高挑,面目清朗,又作得一手好诗,受到师父的喜爱。
有时候,附近有一些新庙落成,总会有人来请敬安去做一首刻在墙上。不时也会有附近的读书人前来寺里与敬安一同切磋诗艺。那些读书人最欣赏敬安诗中的空灵和飘逸,这是他们无法达到的境界。敬安当然也从他们那里听到不少外面世界里的故事,这使得他的诗也就越作越好了。
这一年,师父说,敬安啊,你应该到外面去走走,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正是敬安所想的,于是,二十岁的敬安第一次走出了南岳,走出了衡山。他决定去岳阳探访他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舅舅。
到了岳阳,不可不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岳阳楼。当年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让一座普通的阁楼天下尽知,从此以后,岳阳楼成了天下文人墨客光顾的所在。正好那天有一群读书人在这里举行诗会,只见他们放声吟哦,或五言,或七绝,一个个抒发着心中的快意。敬安是独自远游,当然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乱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一如他后来在情场上的放荡形骸,正如他自己在一部小说中以主人翁三郎的口吻所说,人谓我天生情种,实则别有伤心处。悲惨的人生,铸就了苏曼殊桀骜不训的个性。他痛恨现存的社会制度,希望有一种力量来改变这种让他痛恶的人生。因此,当孙中山在日本创建中国同盟会时,他便积极参加到孙中山领导的拒俄义勇队中。据何香凝先生回忆说,她当时在东京的住所是孙中山召集会议的所在,经常前来参加会议的人中就有二十出头的苏曼殊。然而当时苏曼殊并非同盟会会员,有一次,当他得知同盟会员都有津贴时,立刻也去廖仲恺那里领取津贴。廖先生不好拒绝他,只得去请示孙中山。孙中山说,让曼殊领一份吧,在我的心中,曼殊早就是同盟会员了,再说,他太需要钱了。
由于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活动,苏曼殊受到表兄林紫垣的警告。
但是,苏曼殊从一系列革命活动中感受到内心的愉悦,他宁可失去表兄资助。
孙中山欣赏苏曼殊的才情,更看中他那叛逆的个性,当他得知苏曼殊生活的窘境后,立即让廖仲恺给苏曼殊送去二百大洋。对于一直生活在穷困中的苏曼殊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苏曼珠按奈不住内心的喜悦,当即给所有的朋友大发请柬,他要在一家高级餐馆大宴宾客。廖仲恺收到请柬后真是哭笑不得,他去征询孙中山的意见,孙中山说,这就是苏曼殊,我们都去赴宴吧,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1903年,苏曼殊回到国内,继续参加辛亥革命前的宣传鼓动工作,他与陈独秀、章士钊等人共同创办《国民日日报》,后因《国民日日报》因故停办,他准备只身前往香港,却被他的生父发现。生父拉着他,让他回家完婚,苏曼殊东躲西藏,最后又在广东新会的一座寺庙里再次出家。然而这一次出家并没有使苏曼殊从此放下一颗狂乱之心,不久,他即偷了师父的戒谍和钱逃出了寺庙,继续他浪迹生涯的亦僧亦俗的生活。
苏曼殊同情革命,支持革命,对一切参加孙中山同盟会的成员都怀着深深的敬意。他曾为他的好友陈独秀作画一幅,不久另一好友赵伯文也向苏曼殊索画。当时苏曼殊因急于东渡日本,作画的事也就耽搁下来。几年后苏曼殊回国,当他听说赵伯文在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忧愤成疾,咳血而亡后,深为当时未能为赵伯文作画而痛悔。他连夜为赵伯文画了一幅Ⅸ饮马荒城图》,第二天把那幅画在赵伯文的墓前焚烧掉,以示祭奠。
辛亥革命失败后,孙中山先生发动了二次革命,苏曼殊积极响应,立即发表了《讨袁宣言》,他甚至准备只身去刺杀袁世凯,遭到同伴的反对。
说到底,苏曼殊毕竞不是一个有着成熟思想的革命家,他只是一个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