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当时和后来的许多哲学家抱定独身主义,他在婚姻问题上倒是随大流的,而且娶了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克珊西帕为他生有一子,后来,据说是因为战争,雅典人口锐减,当局允许讨小老婆,他又娶法官的女儿密尔多,再得二子。克珊西帕是有名的泼妇,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是,一次苏格拉底在挨了一顿臭骂之后,克珊西帕又把一盆脏水扣在他的头上,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自嘲道:“我不是说过,克珊西帕的雷声会在雨中结束?”他如此解释与悍妇相处的好处:一旦驯服了烈马,别的马就好对付了;与克珊西帕在一起,他学会了调整自己,从而可以适应任何人。其实他心里明白,和他这样一个不顾家计的人过日子,当妻子的并不容易,所以常常在挨骂后承认骂得有理。他是通情达理的,大儿子忍受不了母亲的坏脾气,向他抱怨,他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上好言规劝。
苏格拉底的家境必定十分清贫。他在法庭上说:“多少年来,我抛开自己的一切事务,只为你们忙,不取报酬,我的贫穷就是证据。”这一点无可怀疑。他自称“业余哲学研究者”,与人谈话只是出于爱好,任何人想听就听,自己不要老师的身份,所以也就不收费。当时一班智者靠哲学赚钱,他对此感到震惊,说自称教导德行的人怎么能索取金钱为报酬。他也决不收礼,认为一个人从任何人收取金钱,就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主人,把自己变成了奴隶。对于来自显贵和国王的邀请及礼物,他一概拒绝。一个有钱有势的崇拜者要送他一大块地盖房,他问道:“假如我需要一双鞋子,你为此送给我一整张兽皮,而我竟然接受,岂不可笑?”其实他连鞋子也不需要,无论冬夏都光着脚丫,穿一件破衣。这也许有穷的原因,但更多是为了锻炼吃苦耐劳的能力。
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斯泰尼创立犬儒哲学,主张把物质需要减到最低限度,以求获得最大限度的精神自由。这个思想实际上肇始于苏格拉底。他常说,别人是为了吃而活,他是为了活而吃。他偶尔也出席朋友们的宴会,而且酒量无敌,但平时节制饮食,讨厌大吃大喝。荷马史诗《奥德修记》中的女巫喀耳刻用巫术把俄底修斯的同伴们变成了猪,他提出歪解:喀耳刻是通过大摆宴席把人变成猪的。有一天,他逛雅典市场,看完后叹道:“原来我不需要的东西有这么多啊!”智者安提丰问他:“哲学家理应教人以幸福,你却吃最粗陋的食物,穿最褴褛的衣服,岂不是在教人以不幸吗?”他答道:“正相反,一无所需最像神,所需越少越接近于神。”
不过,他虽然鄙视物质,却十分注意锻炼身体。其实二者都是为了做身体的主人,使它既不受物欲牵制,又能应付严酷的环境。每天早晨,他都去体育场锻炼,身体健壮超于常人。雅典流行好几场瘟疫,他是唯一没有被感染的人。他的后半生在长达二十七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度过,参加过三次战役,他的强壮体魄——当然,还有他的勇敢——在战争环境中显出了优势。据当时与他一起参战的青年阿尔基比亚德回忆,他的身体具有惊人的适应能力,食品匮乏时比谁都能忍饥,供应充足时又比谁都吃得多。酷寒中,别人皆以毛毡裹身,他却光脚走在冰上。一次战败,全军溃逃,只有他一人从容撤退。他是重装步兵,身上挂满辎重,“昂首阔步,斜目四顾”,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敌人也就不敢惹他。他还单独杀进重围,救出受伤的阿尔基比亚德,事后颁奖,又把奖章让给了阿尔基比亚德。
作为一个哲学家,苏格拉底抱定宗旨,不参与政治。然而,一旦违心地被卷入,他必站在一个正直公民的立场上坚持正义。六十三岁时,他曾代表本族人进入元老院,且在某一天值班当主席。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做“官”。当时,雅典海军打了一个胜仗,撤退时,因狂风突起,未能收回阵亡士兵的尸体,人民群情激愤,要求集体判处为首的十将军死刑。就在他当主席的那一天,这个提案交到法庭,他冒犯众怒予以否决。可惜第二天别人当主席,十将军仍不免于死。若干年后,僭主上台,命他和另外四人去捉一个富翁来处死,别人都去了,唯有他抗命。
由上面勾画的轮廓,我们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具有自制、厚道、勇敢、正直等种种一般人也都称道的美德,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人缘很好的。最后竟至于遇难,看来只能归因于他喜谈哲学了,似乎全是那张嘴惹的祸。那么,我们且看那张嘴究竟说了些什么,会惹下杀身之祸。
四
按照西塞罗的说法,苏格拉底是第一个将哲学从天上召唤到地上来的人,他使哲学立足于城邦,进入家庭,研究人生和道德问题。这个评价得到了后世的公认。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从泰勒斯到阿那克萨戈拉,关心的是宇宙,是一些自然哲学家和天文学家。据他自述,他年轻时也喜欢研究自然界,后来发现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所谓不是这块料,大约不是指能力,应是指气质。他责问那些眼睛盯着天上的人,他们是对人类的事情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呢,还是完全忽略了。他主张,研究自然界应限于对人类事务有用的范围,超出这个范围既不值得,也不应该。之所以不应该,是因为人不可去探究神不愿显明的事,违背者必受惩罚,阿那克萨戈拉就因此丧失了神智。
苏格拉底的思想发生根本转折,大约是在四十岁上下的时候。他在申辩中谈到了转折的缘由。有一回,他少年时代的朋友凯勒丰去德尔斐神庙求神谕,问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神谕答复说没有。他闻讯大惊,认为不可能,为了反驳神谕,访问了雅典城内以智慧著称的人,包括政客、诗人、手工艺人。结果发现,这些人都凭借自己的专长而自以为是,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很无知。于是他明白了:同样是无知,他们以不知为知,我知道自己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我的确比他们智慧。由此进一步悟到,神谕的意思其实是说:真正的智慧是属于神的,人的智慧微不足道,在人之中,唯有像苏格拉底那样知道这个道理的人才是智慧的。从此以后,他便出没于公共场所,到处察访自以为智的人,盘问他们,揭露其不智,以此为神派给他的“神圣的使命”。“为了这宗事业,我不暇顾及国事家事;因为神服务,我竟至于一贫如洗。”而一帮有闲青年和富家子弟也追随他,效仿他这样做,使他得了一个蛊惑青年的坏名声。
苏格拉底盘问人的方式是很气人的。他态度谦和,仿佛自己毫无成见,只是一步一步向你请教,结果你的无知自己暴露了出来。这往往使被问的人十分狼狈。欣赏者说,他装傻,其实一大肚子智慧。怨恨者说,他是虚假的谦卑。常常有人忍无可忍,把他揍一顿,甚至扯掉他的头发,而他从不还手,耐心承受。最气人的一点是,他总是在嘲笑、质问、反驳别人,否定每一个答案,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拿出一个自己的答案来。确有许多人向他提出了这一责备,并为此发火。他对此的辩解是:“神迫使我做接生婆,但又禁止我生育。”这一句话可不是自谦之词,而是准确地表达了他对哲学的功能的看法。
上面说到,苏格拉底是从自知其无知开始他特有的哲学活动的。其实,在他看来,一切哲学思考都应从这里开始。知道自己一无所知,这是爱智慧的起点。对什么无知?对最重要的事情,即灵魂中的事情。人们平时总在为伺候肉体而活着,自以为拥有的那些知识,说到底也是为肉体的生存服务的。因此,必须向人们大喝一声,让他们知道自己对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一无所知,内心产生不安,处于困境,从而开始关心自己的灵魂。“认识你自己”——这是铭刻在德尔斐神庙上的一句箴言,苏格拉底用它来解说哲学的使命。“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你的灵魂,因为“你自己”并不是你的肉体,而是你的灵魂,那才是你身上的神圣的东西,是使你成为你自己的东西。
灵魂之所以是神圣的,则因为它是善和一切美德的居住地。因此,认识自己也就是要认识自己的道德本性。唯有把自己的道德本性开掘和实现出来,过正当的生活,才是作为人在生活。美德本身就是幸福,无需另外的报偿。恶人不能真正伤害好人,因为唯一真正的伤害是精神上的伤害,这只能是由人自己做的坏事造成的。在斯多葛派那里,这个德行即幸福的论点发展成了全部哲学的基石。康德用道德法则的存在证明人能够为自己的行为立法,进而证明作为灵魂的人的自由和尊严,这个思路也可在苏格拉底那里找到渊源。
人人都有道德本性,但人们对此似乎懵懂不知。苏格拉底经常向人说:让一个人学习做鞋匠、木匠、铁匠,人们都知道该派他去哪里学,让一个人学习过正当的生活,人们却不知道该把他派往哪里了。这话他一定说过无数遍,以至于在三十僭主掌权时期,政府强令他不许和青年人谈论,理由便是“那些鞋匠、木匠、铁匠什么的早已经被你说烂了”。其实他是在讽刺人们不关心自己的灵魂,因为在他看来,该去哪里学习美德是清清楚楚的,无非仍是去自己的灵魂中。原来,灵魂中不但有道德,而且有理性能力,它能引领我们认识道德。人们之所以过着不道德的生活,是因为没有运用这个能力,听任自己处在无知之中。在此意义上,无知就是恶,而美德就是知识。
至于如何运用理性能力来认识道德,苏格拉底的典型方法是辩证法,亦即亚里士多德视为他的主要贡献的归纳论证和普遍性定义。比如说,他问你什么是美德,你举出正义、节制、勇敢、豪爽等等,他就追问你,你根据什么把这些不同的东西都称作美德,迫使你去思考它们的共性,寻求美德本身的定义。为了界定美德,你也许又必须谈到正义,他就嘲笑你仍在用美德的一种来定义整个美德。所有这类讨论几乎都不了了之,结果只是使被问者承认对原以为知道的东西其实并不知道,但苏格拉底也未能为所讨论的概念下一个满意的定义。从逻辑上说,这很好解释,因为任何一个概念都只能在关系中被界定,并不存在不涉及其他概念的纯粹概念。但是,苏格拉底似乎相信存在着这样的概念,至少存在着纯粹的至高的善,它是一切美德的终极根源和目标。
现在我们可以解释苏格拉底式辩证法的真正用意了。他实际上是想告诉人们,人心固有向善的倾向,应该把它唤醒,循此倾向去追寻它的源头。然而,一旦我们这样做,便会发现人的理性能力的有限,不可能真正到达那个源头。只有神能够认识至高的善,人的理性只能朝那个方向追寻。因此,苏格拉底说:唯有神是智慧的,人只能说是爱智慧的。不过,能够追寻就已经是好事,表明灵魂中有一种向上的力量。爱智慧是潜藏在人的灵魂中的最宝贵特质,哲学的作用就是催生这种特质。这便是苏格拉底以接生婆自居的含义。但哲学家不具备神的智慧,不能提供最后的答案,所以他又说神禁止他生育。
苏格拉底所寻求的普遍性定义究竟是观念还是实存,他所说的神究竟是比喻还是实指,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不想在这里讨论。在我看来,其间的界限是模糊的,他也无意分得太清。他真正要解决的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即怎样正当地生活。宗教家断言神的绝对存在,哲学家则告诉我们,不管神是否存在,我们都要当作它是存在的那样生活,关心自己的灵魂,省察自己的人生,重视生活的意义远过于生活本身。
五
现在让我们回到被判了死刑的苏格拉底身边,他已经在狱中呆了快一个月了。在此期间,他生活得平静而愉快,与平时没有一点不同。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还突发了文艺的兴趣,把伊索寓言改写成韵文,写了一首阿波罗颂诗。许多富裕朋友想出资帮助他逃亡,均被拒绝,他问道:“你们是否知道有什么死亡不会降临的地方?”一个崇拜者诉说:“看到你被这样不公正地处死,我太受不了。”他反问:“怎么,难道你希望看到我被公正地处死吗?”
监禁第二十八天,有人看见那艘催命船已经开过了附近一个城市,他的老朋友克里托得到消息,天不亮就来到监狱,看见他睡得很香。等他醒来,克里托作最后的努力,劝他逃亡。他举出了种种理由,诸如别人会怪自己不尽力,使自己名誉受污,你遗下孤儿,未尽为父的责任,等等,皆被驳斥。苏格拉底强调,虽然判决是不公正的,但逃亡是毁坏法律,不能以错还错,以恶报恶。
第三十天,行刑的通知下达,若干最亲近的朋友到狱中诀别。克珊西帕抱着小儿子,正坐在苏格拉底身边,看见来人,哭喊起来:“苏格拉底啊,这是你和朋友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了!”苏格拉底马上让克里托找人把她送走。然后,他对朋友们说:“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谈谈那边的事,现在正是时候,也是现在可做的最合适的事。”整篇谈话围绕着死亡主题,大意是——
哲学就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训练自己在活着时就保持死的状态,所以最不怕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死无非是灵魂与肉体相脱离,而哲学所追求的正是使灵魂超脱肉体。灵魂不受肉体包括它的欲望和感觉的纠缠,在平静中生存,只用理性追求真理,它的这种状态就叫智慧。不过,活着时灵魂完全超脱肉体是不可能的,所以得不到纯粹的智慧,唯有死后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