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本来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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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沉默中面对(4)

超脱是悲观和执著两者激烈冲突的结果,又是两者的和解。前面提到金圣叹因批“西厢”而引发了一段人生悲叹,但他没有止于此,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读到他批的“西厢”了。他太爱“西厢”,非批不可,欲罢不能。所以,他接着笔锋一转,写道:既然天地只是偶然生我,那么,“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于是,“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总之,我可以让那个非我者去批“西厢”而供我作消遣了。他的这个思路,巧妙地显示了悲观和执著在超脱中达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观,也有执著。我愈执著,就愈悲观,愈悲观,就愈无法执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干脆把自己分裂为二,看透那个执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执著。执著没有悲观牵肘,便可放手执著。悲观扬弃执著,也就成了超脱。不仅把财产、权力、名声之类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这个终有—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超脱。

由于只有一个人生,颓废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堕入悲观的深渊。执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激起占有的热望。两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两者之间,确切地说,是包容了两者又超乎两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统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虚无,又用零否定全,以约束贪欲,智慧仿走着这螺旋形的路。不过,这只是一种简化的描述。事实上,在一个热爱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的真相的人心中,悲观、执著、超脱三种因素始终都存在着,没有一种会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于它们此消彼长的动态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劳永逸彻悟人生的“无上觉者”,如果有,他也业已涅槃佛,不再属于这个活人的世界了。

1990.10

倾听沉默

1

让我们学会倾听沉默——

因为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倾听沉默,就是倾听永恒之歌。

因为我们最真实的自我是沉默的,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超越语言的。倾听沉默,就是倾听灵魂之歌。

2

当少男少女由两小无猜的嬉笑转入羞怯的沉默时,最初的爱情来临了。

当诗人由热情奔放的高歌转入忧郁的沉默时,真正的灵感来临了。

沉默是神的来临的永恒仪式。

3

在两性亲昵中,从温言细语到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语言愈夸张,爱情愈稀薄。达到了顶点,便会发生一个转折,双方恶言相向,爱变成了恨。

真实的感情往往找不到语言,真正的两心契合也不需要语言,谓之默契。

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不独爱情如此。

4

世上一切重大的事情,包括阴谋与爱情,诞生与死亡,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

在家庭中,夫妇吵嘴并不可怕,倘若相对无言,你就要留心了。

在社会上,风潮迭起并不可怕,倘若万马齐喑,你就要留心了。

艾略特说,世界并非在惊天动地的“砰”的一声中,而是在几乎听不见的“哧”的一声中完结的。末日的来临往往悄无声息。死神喜欢蹑行,当我们听见它的脚步声时,我们甚至来不及停住唇上的生命之歌,就和它打了照面。

当然,真正伟大的作品和伟大的诞生也是在沉默中酝酿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5

在最深重的苦难中,没有呻吟,没有哭泣。沉默是绝望者最后的尊严。

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没有诅咒,没有叹息。沉默是复仇者最高的轻蔑。

6

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7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8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它需要某种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9

在社交场合我轻易不谈人生。只要一听到那些空洞的感叹,我就立即闭口。越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10

语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语言的家。饶舌者扼杀沉默,败坏语言,犯下了双重罪过。

11

话语是一种权力——这个时髦的命题使得那些爱说话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越发爱说话了,在说话时还摆出了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贯信念是:沉默比话语更接近本质,美比权力更有价值。在这样的对比中,你们应该察觉我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沉默是一种美。

12

自己对自己说话的需要。谁在说?谁在听?有时候是灵魂在说,上帝在听。有时候是上帝在说,灵魂在听。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交流,在此场合之外,既没有灵魂,也没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对他人说话和听他人说话,神圣性就荡然无存。

所以,我怀疑现代哲学中的一切时髦的对话理论,更不必说现代媒体上的一切时髦的对话表演了。

13

沉默就是不说,但不说的原因有种种,例如:因为不让说而不说,那是顺从或者愤懑;因为不敢说而不说,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是骄傲或者超脱。这些都还不是与语言相对立的意义上的沉默,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话,有了语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倘若是因为不可说而不说,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现为语言,那至高之物不能下降为语言,或许便是所谓存在的沉默了吧。

14

沉默是一口井,这井里可能藏着珠宝,也可能一无所有。

节省语言

1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2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犹如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3

希腊哲人大多讨厌饶舌之徒。泰勒斯说:“多言不表明有才智。”喀隆说:“不要让你的舌头超出你的思想。”斯多噶派的芝诺说:“我们之所以有两只耳朵而只有一张嘴,是为了让我们多听少说。”一个青年向他滔滔不绝,他打断说:“你的耳朵掉下来变成舌头了。”

每当遇到一个夸夸其谈的人,我就不禁想起芝诺的讽刺。世上的确有一种人,嘴是身上最发达的器官,无论走到哪里,几乎就只带着这一种器官,全部生活由说话和吃饭两件事构成。

多听当然不是什么都听,还须善听。对于思想者来说,听只是思的一种方式。他听书中的先哲之言,听自己的灵魂,听天籁,听无忌的童言。

少言是思想者的道德,唯有少言才能多思。舌头超出思想,那超出的部分只能是废话。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思想,在表达的时候也必定会慎用语言,以求准确有力,让最少的话包含最多的内容。

4

我不会说、也说不出那些行话、套话,在正式场合发言就难免怯场,所以怕参加一切必须发言的会议。可是,别人往往误以为我是太骄傲或太谦虚。

5

我害怕说平庸的话,这种心理使我缄口。当我被迫说话时,我说出的往往的确是平庸的话。唯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我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

6

他们围桌而坐,发言踊跃。总是有人在发言,没有冷场的时候,其余人也在交头接耳。那两位彼此谈得多么热烈,一边还打着手势,时而严肃地皱眉,时而露齿大笑。我注视着那张不停开合着的嘴巴,诧异地想:“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讲?”

7

对于人生的痛苦,我只是自己想,自己写,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和一二知己说,但多半是用玩笑的口吻。

有些人喜欢在庄严的会场上、在大庭广众之中一本正经地宣说和讨论人生的痛苦,乃至于泣不成声,哭成一团。在我看来,那是多少有点儿滑稽的。

8

老是听别人发表同样的见解和感叹,我会感到乏味。不过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也许更乏味,他们从我这里甚至连见解和感叹也听不到,我不愿重复,又拿不出新的,于是只把沉默给他们。与人共享沉默未免太古怪,所以,我躲了起来……

9

他们因为我的所谓成功,便邀我参加各种名目的讨论。可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正是因为我从来不参加什么讨论。

10

健谈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为他需要听众。寡言者也需要听众,但这听众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较安于独处。

11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12

讨论什么呢?我从来觉得,根本问题是不可讨论的,枝节问题又是不必讨论的。

13

人得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必治的,一种是治不好的。

人们争论的问题也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不着争的,一种是争不清楚的。

14

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

15

善演讲的人有三个特点,而我都缺乏。一是记忆力,名言佳例能够信手拈来,而我连自己写的东西也记不住。二是自信心,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老生常谈也能说得绘声绘色,而我却连深思熟虑过的东西说起来也没有信心。三是表现欲,一面对听众就来情绪,而我却一上台就心慌。

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少做讲演。最合理的次序是,读书和思考第一,写作第二,讲演第三,把读和思的精华写到书里,把书里的精华讲给人听,岂不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