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本来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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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生寓言

告别遗体的队伍

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缓慢地、肃穆地向前移动着。我站在队伍里,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小白花正中嵌着我的照片,别人和我一样,也都佩戴着嵌有自己的照片的小白花。

钟表奏着单调的哀乐。

这是永恒的仪式,我们排着队走向自己的遗体,同它作最后的告别。

我听见有人哭泣着祈祷:“慢些,再慢些。”

可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哪怕是等待死亡,连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心了。女人们开始结毛衣,拉家常。男人们互相递烟,吹牛,评论队伍里的漂亮女人。那个小伙子伸手触一下排在他前面的姑娘的肩膀,姑娘回头露齿一笑。一位画家打开了画夹。一位音乐家架起了提琴。现在这支队伍沉浸在一片生气勃勃的喧闹声里了。

可怜的人呵,你们在走向死亡!

我笑笑:我没有忘记。这又怎么样呢?生命害怕单调甚于害怕死亡,仅此就足以保证它不可战胜了。它为了逃避单调必须丰富自己,不在乎结局是否徒劳。

哲学家和他的妻子

哲学家爱流浪,他的妻子爱定居。不过,她更爱丈夫,所以毫无怨言地跟随哲学家浪迹天涯。每到一地,找到了临时住所,她就立刻精心布置,仿佛这是一个永久的家。

“住这里是暂时的,凑合过吧!”哲学家不以为然地说。

她朝丈夫笑笑,并不停下手中的活。不多会儿,哲学家已经舒坦地把身子埋进妻子刚安放停当的沙发里,吸着烟,沉思严肃的人生问题了。

我忍不住打断哲学家的沉思,说道:“尊敬的先生,别想了,凑合过吧,因为你在这世界上的居住也是暂时的!”

可是,哲学家的妻子此刻正幸福地望着丈夫,心里想:“他多么伟大呵……”

幸福的西绪弗斯

西绪弗斯被罚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顶,巨石就滚回山脚,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徒劳的苦役。听说他悲观沮丧到了极点。

可是,有一天,我遇见正在下山的西绪弗斯,却发现他吹着口哨,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脸无忧无虑的神情。我生平最怕见到大不幸的人,譬如说身患绝症的人,或刚死了亲人的人,因为对他们的不幸,我既不能有所表示,怕犯忌,又不能无所表示,怕显得我没心没肺。所以,看见西绪弗斯迎面走来,尽管不是传说的那副凄苦模样,深知他的不幸身世的我仍感到局促不安,没想到西绪弗斯先开口了,他举起手,对我喊道:

“喂,你瞧,我逮了一只多漂亮的蝴蝶!”

我望着他渐渐远逝的背影,不禁思付:总有些事情是宙斯的神威鞭长莫及的,那是一些太细小的事情,在那里便有了西绪弗斯(和我们整个人类)的幸福。

从一而终的女人

“先生,我的命真苦,我这一生是完完全全失败了。我羡慕您,如果可能,我真想和您交换人生。”

“老婆总是人家的好。”

“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和你老婆过得不错。”

“我们不比你们开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歹得过一辈子,不兴离婚的。我不跟她好好过咋办?”

“人生就是一个从一而终的女人,你不妨尽自己的力量打扮她,引导她,但是,不管她终于成个什么样子,你好歹得爱她!”

诗人的花园

诗人想到人生的虚无,就痛不欲生。他决定自杀。他来到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给自己挖了一个坟。他看这坟太光秃,便在周围种上树木和花草。种啊种,他渐渐迷上了园艺,醉心于培育各种珍贵树木和奇花异草,他的成就也终于遐迩闻名,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游人。

有一天,诗人听见一个小女孩问她的妈妈:

“妈妈,这是什么呀?”

妈妈回答:“我不知道,你问这位叔叔吧。”

小女孩的小手指着诗人从前挖的那个坟坑。诗人脸红了。他想了想,说:“小姑娘,这是叔叔特意为你挖的树坑,你喜欢什么,叔叔就种什么。”

小女孩和她的妈妈都高兴地笑了。

我知道诗人在说谎,不过,这一回,我原谅了他。

抉择

一个农民从洪水中救起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却被淹死了。

事后,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他做得对,因为孩子可以再生一个,妻子却不能死而复活。有的说他做错了,因为妻子可以另娶一个,孩子却不能死而复活。

我听了人们的议论,也感到疑惑难决:如果只能救活一人,究竟应该救妻子呢,还是救孩子?

于是我去拜访那个农民,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答道:“我什么也没想。洪水袭来,妻子在我身边,我抓住她就往附近的山坡游。当我返回时,孩子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归途上,我琢磨着农民的话,对自己说:所谓人生的重大抉择岂非多半如此?

生命的得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一个中年人暴亡了。他们的灵魂在去天国的途中相遇,彼此诉说起了自己的不幸。

婴儿对老人说:“上帝太不公平,你活了这么久,而我却等于没活过。我失去了整整一辈子。”

老人回答:“你几乎不算得到了生命,所以也就谈不上失去。谁受生命的赐予最多,死时失去的也最多。长寿非福也。”

中年人叫了起来:“有谁比我惨!你们一个无所谓活不活,—个已经活够数,我却死在正当年。把生命曾经赐予的和将要赐予的都失去了。”

他们正谈论着,不觉到达天国门前,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众生啊,那已经逝去的和未曾到来的都不属于你们,你们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三个灵魂齐声喊道:“主啊,难道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最不幸的人吗?”

上帝答道:“最不幸的人不止一个,你们全是,因为你们全都自以为所失最多。谁受这个念头折磨,谁的确就是最不幸的人。”

寻短见的少妇

夏天的傍晚,一个美丽的少妇投河自尽,被正在河中划船的白胡子艄公救起。

“你年纪轻轻,为何寻短见?”艄公问。

“我结婚两年,丈夫就遗弃了我,接着孩子又病死。您说,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少妇哭诉道。

“两年前你是怎么过的?”艄公又问。

少妇的眼睛亮了:“那时我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那时你有丈夫和孩子吗?”

“当然没有。”

“那么,你不过是被命运之船送回到了两年前。现在你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了。请上岸吧。”

话音刚落,少妇已在岸上,艄公则不知去向。少妇恍若做了一个梦,她揉了揉眼睛,想了想,离岸走了。她没有再寻短见。

流浪者和他的影子

命运如同一个人的影子,有谁能够摆脱自己的影子呢?

可是,有一天,一个流浪者对于自己的命运实在不堪忍受,便来到一座神庙,请求神允许他和别人交换命运。神说:“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对自己命运完全满意的人,你就和他交换吧。”

按照神的指示,流浪者出发去寻找了。他遍访城市和乡村,竟然找不到一个对自己命运完全满意的人。凡他遇到的人,只要一说起命运,个个摇头叹息,口出怨言。甚至那些王公贵族,达官富豪,名流权威,他们的命运似乎令人羡慕,但他们自己并不满意。事实上,世人所见的确只是他们的命运之河的表面景色,底下许多阴暗曲折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流浪者终于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和他交换命运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拖着他自己的影子到处流浪。

白兔和月亮

在众多的兔姐妹中,有一只白兔独具审美的慧心。她爱大自然的美,尤爱皎洁的月色。每天夜晚,她来到林中草地,一边无忧无虑地嬉戏,一边心旷神情地赏月。她不愧是赏月的行家,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无不各具风韵。

于是,诸神之王召见这只白兔,向她宣布了一个慷慨的决定:

“万物均有所归属。从今以后,月亮归属于你,因为你的赏月之才举世无双。”

白兔仍然夜夜到林中草地赏月。可是,说也奇怪,从前的闲适心情一扫而光了,脑中只绷着一个念头:“这是我的月亮!”她牢牢盯着月亮,就像财主盯着自己的金窖。乌云蔽月,她便紧张不安,唯恐宝藏丢失。满月缺损,她便心痛如割,仿佛遭了抢劫。在她的眼里,月的阴晴圆缺不再各具风韵,反倒险象迭生,勾起了无穷的得失之患。

和人类不同的是,我们的主人公毕竟慧心未灭,她终于去拜见诸神之王,请求他撤消了那个慷慨的决定。

孪生兄弟

生和死是一对孪生兄弟。死对他的哥哥眷恋不舍,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可是,生却讨厌他的这个弟弟,避之唯恐不及。尤其使他扫兴的是,往往在举杯纵饮的时候,死突然出现了,把他满斟的酒杯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你这个冤家,当初母亲既然生我,又何必生你,既然生你,又何必生我!”生绝望地喊道。

“好哥哥,别这么说。没有我,你岂不寂寞?”死心平气和地说。

“永远不!”

“可是你想想,如果没有我和你竞争,你的享乐有何滋味?如果没有我同台演出,你的戏剧岂能精彩?如果没有我给你灵感,你心中怎会涌出美的诗歌,眼前怎会展现美的图画?”

“我宁可寂寞,也不愿见到你!”

“好哥哥,这可办不到。母亲怕你寂寞,才嘱我陪伴你。我这个孝子怎能不从母命?”

于是生来到大自然母亲面前,请求她把可恶的弟弟带走,别让他再纠缠自己。然而,大自然是一位大智大慧的母亲,决不迁就儿子的任性。生只好服从母亲的安排,但并不领会如此安排的好意,所以对死始终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怨恨心情。

小公务员的死

某机关有一个小公务员,一向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有一天,他忽然得到通知,一位从未听说过的远房亲戚在国外死去,临终指定他为遗产继承人。那是一爿价值万金的珠宝商店。小公务员欣喜若狂,开始忙碌地为出国做种种准备。待到一切就绪,即将动身,他又得到通知,一场大火焚毁了那爿商店,珠宝也丧失殆尽。小公务员空欢喜一场,重返机关上班。但他似乎变了一个人,整日愁眉不展,逢人便诉说自己的不幸。

“那可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啊,我一辈子的薪水还不及它的零头呢。”他说。

同事们原先都嫉妒得要命,现在一齐怀着无比轻松的心情陪着他叹气。唯有一个同事非但不表同情,反而嘲笑他自寻烦恼。

“你不是和从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失去吗?”那个同事问道。

“这么一大笔财产,竟说什么也没有失去!”小公务员心疼得叫起来。

“在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有一爿你从未见过的商店遭了火灾,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可那是我的商店呀!”

那个同事哈哈大笑,于是被别的同事—致判为幸灾乐祸的人。据说不久以后,小公务员死于忧郁症。

落难的王子

有一个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听不得悲惨的故事。每当左右向他禀告天灾人祸的消息,他就流着泪叹息道:“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可是,厄运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他的父王被杀,母后受辱自尽,他自己也被敌人虏去当了奴隶,受尽非人的折磨。当他终于逃出虎口时,他已经身罹残疾,从此以后流落异国他乡,靠行乞度日。

我是在他行乞时遇到他的,见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听身世。听他说罢,我早巳泪流满面,发出了他曾经发过的同样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这事落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谁知他正色道——

“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落难的王子撑着拐杖远去了。有一天,厄运也落到了我的头上,而我的耳边也响起了那熟悉的叹息:

“天哪,太可怕了……”

执迷者悟

佛招弟子,应试者有三人,一个太监,一个嫖客,一个疯子。

佛首先考问太监:“诸色皆空,你知道么?”

太监跪答:“知道。学生从不近女色。”

佛一摆手:“不近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问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么?”

嫖客嬉皮笑脸答:“知道,学生享尽天下女色,可对哪个婊子都不迷恋。”

佛一皱眉:“没有迷恋,哪来觉悟?”

最后轮到疯子了。佛微睁慧眼,并不发问,只是慈祥地看着他。

疯子捶胸顿足,凄声哭喊:“我爱!我爱!”

佛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留疯子做弟子,开启他的佛性,终于使他成了正果。

1988.11-19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