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在宣府战事爆发、怀安卫城沦陷十天后,京城仍旧不知京畿周边发生了这么一场巨变,大明军事情报体系,似乎在一瞬间瘫痪。
九月三十日凌晨,一份从居庸关传来的紧急战报,送到通政使司,再从通政使司衙门送到文渊阁。
皇帝病重,很多战报都由内阁先行审阅,查看哪些战报相对重要,哪些战报无足轻重,挑重点交给皇帝审阅。
皇帝通常只是问上几句话,剩下的事则交给内阁和司礼监办理。
这次也不例外,这是一份关于西北宣府战事的奏报,上奏人是沈溪,但这次是在沈溪遭遇火绫兵马围困的情况下,抄小道几经辗转才送到京城,陈述土木堡内遭遇的困窘,因为当时沈溪所部与鞑靼人间的战事尚未开打,沈溪只是上陈战局,并未就具体的战果。
沈溪对在土木堡遭遇鞑靼数千骑兵追击之事,向朝廷做出详细说明,奏本经通政使司送到内阁,呈递到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手上,因为当天李东阳守夜,这份奏本他最先看到。
如果是谢迁票拟,多半不会怀疑,如果是出自沈溪的分析他还抱有谨慎态度,可现在是沈溪遭遇货真价实的鞑靼主力,沈溪甚至明确点出,鞑靼骑兵的领兵之将正是之前几次出使明朝京师,跟沈溪熟识的女将领火绫。
沈溪于行军时间、地点,撤兵时间点俱都阐述得很详细,甚至连鞑靼人进兵动向也说得一清二楚。
但可惜的是,这天守夜的内阁大学士是李东阳,李东阳对沈溪历来便持怀疑态度,以至于他根本不准备采信沈溪所奏。
当初沈溪跟谢迁所说,西北战事将会从延绥镇往宣府镇蔓延,甚至沈溪还提出鞑靼人出击的几个时间点,那时谢迁还用这个理由为沈溪进行开脱,却被李东阳毫不留情驳回,因为当时宣府镇以及周边军镇、要隘的奏报中并未提到遭遇大批鞑靼骑兵。
从那之后,就连谢迁对沈溪的信心也减少很多,而李东阳对沈溪的偏见也就愈深。
李东阳亲自问询兵部,沈溪若是畏怯不前,应该是何等罪名?
最后兵部告知的结果,此事应由皇帝定夺,毕竟已涉及到延绥巡抚这样正二品的高官,不是兵部或者刑部能随便处置,兵部侍郎熊绣的意思,若属实的话起码也是个革职查办,甚至有可能会被赐死。
李东阳从那之后,就觉得谢迁一定会为沈溪这个孙女婿支招,让沈溪渡过危难,结果才过了几天,沈溪的奏本中就提到遭遇鞑靼军队主力,这让李东阳从一开始就不信沈溪上奏之事。
换作别人,沈溪奏报的军国大事,无论正确与否都会呈递天子,因为涉及到大明江山社稷安危,谁也不敢马虎大意。
但李东阳却不同,李东阳出了名的“李公谋”,他想问题很周到很全面,平日最恼恨的就是边关将领虚张进犯北寇兵马数量,夸大战功,李东阳一向认为,若是遇到边塞战事奏报,涉及兵马数量,真实情况大概是奏报的两成,至于斩杀北寇数量则有可能被夸大十倍以上。
朝廷为了边塞安定,对于虚报功劳的事情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过夸张,朝廷还是希望边军将领和士兵能继续为朝廷效命杀敌,斤斤计较无疑是挖自家墙角,朝廷对于边军将士的赏赐从来不会吝啬。
但偏偏,边将就利用这点来骗取朝廷的赏赐,甚至上下克扣,去九边当将领,虽然清苦了一些,但油水颇丰。
李东阳对此等事,一向深恶痛绝。
包括秦纮、朱晖等人,经常做出虚报功劳的事情,刘大夏更务实些,不会明目张胆做这等事,在李东阳看来,沈溪就不一定了。
既然沈溪现如今境况堪忧,随时会被朝廷降罪,很可能为了减轻或者抵消罪责,便虚报北夷兵马数量或者杀敌功劳,以换取朝廷对他的宽恕。
李东阳详细看过奏报,沈溪呈奏鞑靼骑兵数量为四千骑左右,李东阳想象为大概遭遇一二百鞑靼游骑,至于沈溪说被困土木堡,李东阳认为沈溪只是躲避土木堡中,以六千兵马之数不敢与鞑靼散兵游勇正面一战。
至于沈溪提出让朝廷增派援军,在李东阳看来更是扯淡。
如今九边最紧张的地方,是宁夏镇周边,刘大夏如今正领兵光复延绥镇,这是在完成钦命延绥巡抚沈溪的差事,事件的另外一位主人公,这会儿却不思进取,居然留守后方,跟朝廷奏报说什么宣府镇遭遇鞑靼中军主力。
刘大夏说鞑靼主力在宁夏镇周边,而沈溪则说鞑靼中军出现在宣府,二者相隔太远。
若让李东阳选择,自然会相信刘大夏所言,在他看来,沈溪明显是因为畏战才留在宣府,如今提出宣府有鞑子主力,那是在推卸责任,反倒是刘大夏正领兵在延绥镇跟鞑靼主力血拼,李东阳觉得更为靠谱。
“李大学士,您忙碌一夜,该休息一下了……需要用早餐吗?”一名太监过来问道。
李东阳稍稍抬手摆了摆:“手中有重要票拟,且先退下!”
那太监本想嘘寒问暖,趁机巴结李东阳一番,毕竟皇帝身体大不如前,指不定几时就会驾崩,太子登基,必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或许就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太监做到最高,也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想坐上这位子就必须跟内阁大学士打好关系,甚至当上司礼监太监前,要在任何一名翰林官身边装孙子。
李东阳将沈溪奏本,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不可采信,他听沈溪的意思,是想以手头人马跟鞑靼人决一死战,更让李东阳觉得荒唐可笑。
若沈溪奏报属实,沈溪麾下兵马数量也就比鞑靼骑兵数量高出两千,就敢主动出击跟鞑靼人拼命,这是想找死?
“沈溪必是找寻不到宣府镇周边有鞑靼主力出没,便以小股流寇为鞑子中军,虚报北寇兵马人数,虚张声势,此例一开国将不国,不可取也!”
李东阳看着奏本,虽然他对沈溪的才学很佩服,就算写一份奏本也能写得条理分明,文采斐然,李东阳不自觉起了爱才之心,但想到自己长子的死,跟沈溪夫妻献药有一定关系,顿时又恶向胆边生。
李东阳准备将沈溪上呈的奏本认为是虚张声势的行为,上呈弘治皇帝,让皇帝给沈溪降罪。
时间还早,李东阳不急着回去,事实上一旬他只是在文渊阁停留两天,剩下八天全都是谢迁当值,至于年老体弱的刘健则不用轮班当值。
李东阳精神一向不错,只是他因丧子之痛而变得不务政事,想早些归隐,但又担心皇帝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一走了之的话会显得对皇家和朝廷不负责任,所以他跟刘健的想法一样,在朝中混吃等死几年,等太子登基后国祚稳定,他就退下去,让别人来接替,他非常欣赏王华、梁储等人,认为这些人足以胜任内阁大学士的差事。
写好票拟,李东阳将昨夜整理好的几分奏本,亲自送去司礼监那边,而不想假手于人。
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为人谦和,使得萧敬在代天子批阅奏本时,多数会采纳内阁大学士的意见,长久以来李东阳形成一种习惯,就是遇到一些犹豫不决的奏本,他会拿去司礼监商议……当然,与其说是商议,还不如说是一种指点。
在指点后,司礼监秉笔太监基本会根据李东阳的想法来撰写朱批,这使得内阁大学士直接拥有了宰相的权限,甚至可以向六部发号施令。
这次也不例外,李东阳去见萧敬,就是想提醒萧敬关于一些奏本朱批撰写的细节,包括对沈溪那份虚报贼军数量奏本的处理。
李东阳来到司礼监,因为不是第一次,连守卫宫门的侍卫都没有出面阻拦,李东阳进到殿内,并未见到萧敬本人,几名秉笔太监也一个不见,只有两名太监轮值。
李东阳脸色不善:“萧公公呢?”
“回阁老的话,萧公公昨晚在乾清宫内照顾陛下起居半宿,四更天后才睡下,其他几位公公也有要务……请问,您有事?”其中一名太监谨慎问道。
听到萧敬正在休息,李东阳脸色多少有些不悦,他熬了通宵都没睡下,反倒是萧敬只是伺候圣驾半晚就回去歇着,他自己还想早点儿把票拟后的奏本拟好朱批,免得下午萧敬起来后朱批时,他不在场,或许会形成一些看法上的冲突,那时他再找萧敬就是徒劳。
李东阳道:“去通传一声,就说是有重要军报上呈,我在这里等他!”
说完,李东阳直接在司礼监正堂坐下,喝了杯热茶,倦意袭来,便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李东阳被人摇醒,睁开眼一看,萧敬已然站到他身边,二人对视时发现对方的眼睛布满血丝,显然都没休息好。
萧敬问道:“李大学士前来,可是有紧急战报?”
“是,有两份。”
李东阳单独将西北战报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两份拿出来,一份是刘大夏正率兵克服延绥镇的消息,另一份则是沈溪说在宣府镇遇到大批鞑靼主力。
萧敬拿在手上,稍作对比,发现两边都在拿鞑靼主力的事做文章。
萧敬没有太多主意,看过后,他抬起头看向李东阳,问道:“李大学士,这……鞑靼为何会有两处主力,还是相隔千里之外?如此冲突的急奏,上呈给陛下,那不是让陛下心中担忧吗?”
李东阳道:“看过票拟便知晓,多半是沈溪虚张声势。既然西北战事将定,不妨先将沈溪奏本截留,将兵部刘尚书的奏本上呈陛下,让陛下暂且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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