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将随安的来历详细告知惠娘,但他只是选择性地说了一些事,并没有将“随安”母亲是被烧死的情况说明,只是说其是在病死后才当做惠娘的替换者。
惠娘闻听后泪花夺眶而出,脸上满是悲切的表情,幽幽叹息:“唉,这孩子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我还记得当初在刑部大牢里,经常听到她哭喊着叫娘。”
“嗯。”
沈溪点头,“我去探监时,也曾听过她的哭闹声,当时她的母亲已病入膏肓,很快便不支病逝,留下她孤苦伶仃……时过境迁,前几日我遇到当初帮忙置换你出来的人,问了下这丫头的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人。”
惠娘行礼:“妾身谢过老爷。”
沈溪赶紧搀扶,道:“你谢我做什么?找到并帮助这女孩,正是我心里一直牵挂的事情……我准备把这女孩寄养在你这里,你就当她是亲闺女,平日多关心一下……如此不会辱没她。”
惠娘微微颔首:“妾身听老爷的安排。现在……我想去看看她……”
沈溪跟惠娘一起出了房门,来到前面的院子,此时随安和东喜凑在一块儿,东喜正好奇地打量四周的环境,而随安则显得很害怕,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老爷,不知哪位是……?”惠娘问道。
沈溪招招手:“随安,你过来。”
随安闻言并没有往沈溪身边凑,而是吓得躲到东喜的身后,惠娘指着随安问道:“那个小女孩便是吗?”
“嗯。”
沈溪点头,“她叫随安,刚从教坊司出来,对外界充满了恐惧……她吃了不少苦,因几次私逃被教坊司的人惩罚,遍体鳞伤……她二人暂时安顿在你这里,这几天我会派人把户籍办妥。”
“老爷有心了。”惠娘道。
沈溪看着惠娘,使了一个眼色……他之前便提醒过,不让惠娘把当年的事情详细告知随安和东喜,按照沈溪的想法,不能让随安产生依赖心理,认为沈溪和惠娘这么做是为了赎罪,进而对什么都心安理得,最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沈溪道:“时候不早,安排下人帮她们好好打整一下……我该回去了,有时间再过来看你们。”
“老爷这就要走?”
惠娘不想就这么跟沈溪作别,虽然大家都在京城,但两人见上一面还是不那么容易。
沈溪上前,揽住惠娘的纤腰,安慰道:“我身体刚好,才回到兵部衙门办公,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今日上班时间我出来办私事,有些担心延误公务……这里一切就拜托你了。”
惠娘识大体,点头道:“那妾身恭送老爷。”
沈溪道:“别让衿儿出来了,我这就走。”说完转身出门,经过随安和东喜身边时,他停下脚步提醒,“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从此吃喝不愁,也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好好把身体调养好即可……你们别想逃走,这里是京师,到了外面你们人地生疏,要是被人牙子或者秦楼楚馆的人盯上,我想救人都没办法。”
东喜明白事理,行礼道:“老爷请放心,奴婢不会不知好歹……我会劝随安,不让她胡思乱想,安心留下来。是不是……随安?”
随安躲在东喜身后,低着头,没有回答。
沈溪眉头一皱,看这架势,随安要适应外面的生活非常艰难,他摇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走出院门。
到门口坐上马车,沈溪心想:“有时间的话,把随安的背景调查一下,她的生身父母是谁,因何落罪入牢,都得查清楚。”
……
……
沈溪从惠娘处离开,直接回了兵部衙门。
因为下午走得急,他必须得回去看看……朱厚照说要举行朝会,但接下来几天都没有消息,显然小皇帝又玩得忘乎所以,把朝议给搁置一边,沈溪怕朱厚照抽风突然要召见群臣而自己不在,耽误正事。
等到了兵部,才知道宫里没有来人。
沈溪刚准备去军事学堂那边看看,胡琏从外面进来,看到沈溪后眼前一亮,连忙道:“沈尚书,之前下官在军事学堂值守,谢阁老前去拜访,指名道姓找您……下官说您不在,他一脸懊恼离开……可能是有什么急事……”
沈溪问道:“谢阁老可有说过是关于哪方面的事情么?”
胡琏摇摇头表示谢迁没留话,沈溪点头:“本官知道了,回头自会去找谢阁老问个清楚明白。”
沈溪从兵部衙门出来,没有回家,既然谢迁主动纡尊降贵来见他,他也要表现出一个晚辈应有的态度,主动前去拜会。
沈溪笃定谢迁不会回府,而是留宿长安街小院。等到了地方,沈溪没自来熟地直接入内,而是派人前去通传,半晌后知客出来相迎:“沈大人,谢大人已在内堂等候。”
沈溪笑了笑,之前他就想过谢迁不会主动相迎。二人自打携手扳倒刘瑾,就一直处于冷战状态,主要是彼此政见不合,凑一块儿就会发生争执。沈溪跟随知客入内,到了正堂,只见谢迁正在屋子中间摆弄火盆。
时间已是十月下旬,京师天气转寒,谢迁临时寓居的小院太过简陋,没有安装用来取暖的地龙,必须要在屋子里生火盆才保证适宜的温度。
“见过谢阁老。”
沈溪见谢迁头都不抬一下,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心里暗自叹息一声,主动上前打招呼。
谢迁微微抬头扫了沈溪一眼,一摆手,示意沈溪坐下。
沈溪在火盆旁的矮凳上坐下,因行路匆忙,倒没觉得有多寒冷,坐到火盆前热气扑面,反倒有些不适应。
谢迁又往火盆内添加了炭火,这才看着沈溪问道:“之前不是说陛下要举行朝议,商议增加税收之事么?怎么这两天忽然没动静了?”
沈溪道:“陛下的脾性,阁老应该知道,就算承诺过的事情,转眼也会忘记……或许过几天想起来,就会付诸实施。”
谢迁没好气地道:“嘿,你倒是对陛下的脾性很了解。”
沈溪心想,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不但我了解,你谢老儿难道不清楚?
谢迁将捅火的木棍放下,拍拍手上的灰尘,问道:“工商税是怎么回事,你总该跟我说明一下吧?别等到了朝堂上,老夫对陛下所言一无所知,那就要闹笑话了。我先申明,大臣们不会容许朝廷随便增加税赋,希望你不要触犯这个底线……”
言语间,谢迁表情非常严肃,目光如炬地盯着沈溪。
沈溪回道:“工商税……顾名思义就是向工坊主和商人收税,表面看起来是增加了税赋,但其实只是从原来的税赋体系中剥离的一个税种,主要是向商人征税。学生以为,只要合法缴纳税赋,朝廷就要保证纳税人利益,各级官府不得再盘剥,朝廷也会划拨专人负责此事……”
沈溪把要征收工商税的先决条件,以及征收过程中的细节详细解说给谢迁听,目的主要是让谢迁知道,这并不是额外增加赋税,而是把以前不受朝廷重视的工商税单独进行征纳,朝廷对纳税的商人进行政策庇护。
谢迁没有打断沈溪的话,听他把大致情况说完,才断然摇头:“胡闹,简直是胡闹,随随便便就开增赋税先河,你以为那些商贾会相信你,还是你觉得,你能争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地方官?”
沈溪点头表示会意。
他对谢迁的敏锐力判断表示钦佩,这边只是把大致情况说明,谢迁就把未来增加工商税要面对的最大困难说了出来。
主要还是商贾不信任。
强龙难压地头蛇,无论朝廷规划有多好,具体实施起来都很困难,因为朝廷难以做到对地方进行全方位监督,就算各州府我行我素继续压制商贾,朝廷也无可奈何。
而朝廷收取了工商税,就不能对地方盘剥商人不管不问,一旦完不成承诺,会造成朝廷信用受损,继而征收工商税也就沦为笑话。
沈溪道:“事在人为,这件事陛下会全力支持,到时候各行省乃至地方府县将设立收取工商税的分支机构,对地方官府起到监督作用。这个衙门将把商贾利益摆在优先位置,若有人阻挠朝廷大计,一律严加法办。”
谢迁把脸别向一边,显得无比失望:“你这小子,入朝才几天,就要搞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也不想想,朝廷执行那么多年的规矩,肯定是经过周密考量的,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利益。”
“说吧,你这么费力折腾目的何在?是为了给陛下筹措吃喝玩乐的钱财,还是为明年出征草原积攒军需?”
沈溪没有回答,因为谢迁所问问题实在太过尖酸刻薄。
谢迁难得有自己发问不被沈溪反驳的时候,当下乘胜追击:“陛下年轻气盛,你也血气方刚,彼此气味相投,这本是你力争上进的好机会,但你要知道,你在朝中早就被打入另类,你现在要做的是积攒资历,过个十几二十年,等你在朝中可以独当一面时,再提改革,没人敢质疑。而现在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下面的人也不会信服。”
沈溪打量谢迁:“学生如今已贵为兵部尚书,总领天下军队,谢阁老认为现在还不能独当一面,那如何才算独当一面?”
“至少要等你获得更多人认可才行。”谢迁厉声道。
沈溪摇头:“更多人是多少人?不要说二十年,哪怕十年对我来说都太过漫长,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旁人永远会当我是个因循守旧的庸人,不予重视。既然如今朝廷已有了新气象,正需要做出一些变革,让朝廷旧貌换新颜。”
“若长久不对朝廷积弊动手,要不了多久大明又会进入一潭死水的状态,几十年如此,几百年怕也如此,但大明究竟能持续多久?莫非不改革,外夷就不会入侵,民间就不会有灾荒,大明就能千秋永固?”
沈溪说的这番话,让谢迁很是生气。
谢迁黑着脸道:“照你这么说,如果不进行工商税改革,大明还能亡了不成?”
也只有在私下的场合,谢迁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这种话不管是以何目的说出来,都是犯禁的。
沈溪道:“不变不通,以我想来朝廷各项事情皆如此,既定规则未必全都对……敢问谢阁老一句,如果不从工商税着手为陛下获取额外的资金进项,不知还能从何处想办法?难道您希望朝中出现第二个刘瑾?”
之前谢迁心中一肚子气,但在听到沈溪的话后,突然哑口无言了,开始皱眉仔细思索起来。
沈溪顺着话头继续往下说:“当初陛下信任刘瑾,不就是因为刘瑾能帮陛下敛财?刘瑾倒台后,很多人都说,我这个陛下信任有加的先生会成为第二个刘瑾……这种话真难听,我本无心为奸党,但奈何以如今陛下心态,却需要人为他敛财和打理肮脏事,这也是为何名不见经传的钱宁从辽东回来便受到重用……人言可畏啊……”
“行了,不需要你说下去。”
谢迁伸手打断沈溪的话。
沈溪缄默不语,心中庆幸自己的话终于引发谢迁的思考。从头到尾,他都没强求谢迁完全接受他的想法,能让谢迁这老顽固把事情琢磨清楚,已经相当不错了。
谢迁考虑半晌后,问道:“你估摸,这工商税一年大概能征收多少?”
转眼间,谢迁便开始跟沈溪谈及工商税的具体征收数目来,显然其在思想上有了一个很大的转变,从之前的抗拒,到如今顺势接受,然后抠细节。
沈溪道:“第一年收入不会太多,估摸只有几万两到十几万两银子……好在陛下自阉党魁首以及党羽府邸中查抄出大量银钱,短时间内对金钱的渴望没那么大,而且工商税改革最初只是在北直隶展开试点……”
“那过个三五年呢?”谢迁皱眉看着沈溪。
沈溪大概一想,伸出五根手指:“至少五十万两。”
沈溪没往多了说,以他估算,如果大明工商业可以无限制发展的话,每年收入上百万两银子轻轻松松,甚至可以成为大明主要税收来源。但沈溪不能把话说满,因为他知道工商税改革会遇到很多艰难险阻。
“这数字也太高了,朝廷收上来五十万两,意味着地方官府会少收入相应的银子,没了大笔进账,你要面对的阻力,起码跟五十万两银子对等……你自己好好琢磨,最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只要每年能为内库赚个一二十万两银子便足矣!”
谢迁对于朱厚照的开销有大致估量,在他看来,这个不靠谱的皇帝再怎么挥霍无度,一年花销个一二十万两已经顶天了。
沈溪很想说,就算工商税一年进项五十万两,也未必够那熊孩子折腾的。
但有些话只能适可而止,他现在急需谢迁的支持,至于具体数字,真到了工商税开收并且走上正轨后,恐怕他这个始作俑者也无法限制其数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