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省瑜在所有士子中,属于那种非常不识相的一类人。
林涉不过是以一个布政使司官员的口吻训导后生,管他说的是什么,你心里不接受,在一旁冷眼旁观就是,犯不着上去跟林涉争执。
林涉听到吴省瑜这番话,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他打量吴省瑜一番,随后看了看旁边陪坐的士子,问道:“这位是……?”
马上有人凑过头去,在林涉耳边一番细语,将吴省瑜是山西布政使吴文度孙子的身份相告。
林涉听到后,脸色稍稍好转,不管怎么说吴省瑜也是在职的地方大员的后代,吴文度的官职又远在他之上,他不能当面得罪这位吴公子。
林涉点头道:“那吴公子认为,本官的话哪里有不是,令你不敢苟同?”
吴省瑜道:“才学只能由文章来辨高低……若以年岁来论,寒窗苦读四十年,如何说一定就比之寒窗苦读十数载乃至几载的学子更胜一筹?那为什么许多人要学到老,考到老?”
吴省瑜说此话时,目光环视一圈在场人士,尤其是那些上了年岁依然没中举人,对林涉极尽阿谀奉承的士子。
虽然吴省瑜的话是很浅显易懂的道理,可一说出口,马上成为在场之人攻讦的对象。
或觉得吴省瑜理解偏激,林涉的话本是激励向学,而吴省瑜却理解成所以然和必然;更多的人觉得吴省瑜没礼貌,作为进学考试的士子,就算他祖父再有本事,可他毕竟本身才是个秀才,见了朝廷从四品的命官没让他下跪已经够优待了,结果他却主动跳出来“大放厥词”。
沈溪听到这话,心里突然放心了。
以前无论走到何处,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人便是沈溪自己,但他为人不是很高调,不喜欢与人争辩是非,偏偏吴省瑜性格偏激,自尊心极重,使得只要他二人同时赴宴,吴省瑜总能跳出来替他挡枪。
“吴公子此话,是觉得自己年少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咯?”有人带着讽刺的口吻反诘。
这时候,换作是谁都应该自谦一下,谁知吴省瑜稍微拱拱手,道:“前途不可限量不敢说,但至少不会与庸庸碌碌之辈为伍!”
刚才还纯粹是口角上的争执,在吴省瑜说完这番话后,一些脾气不好的考生已撸起袖子站起身来,看样子像是心中不忿要动手。
马上有人出来劝说:“诸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这又不是做买卖,何来生财之说?光是生气,就能把人给活活气死!此等竖子,獐头鼠目,不足与谋!”
吴省瑜本来气定神闲,但听到这番话,英俊的脸上涌现几分狰狞可怖的笑容,似乎他对这句话很介意。
沈溪觉得非常惊讶,这跟吴省瑜以前的性格有所不同啊。
稍微一想,莫非是吴省瑜非常介意“竖子”的称谓?又或者说他不是介意被骂为“竖子”,而是将其理解为“庶子”?在吴家出身卑微,是吴省瑜苦心求学的动力,自小养成争强好胜的性格。
“庶子”的身份,正好是吴省瑜的软肋!
沈溪心想:“你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慨然争论,最后还是逃不过一个世俗称谓的打击啊!”
吴省瑜道:“学问还是在文章上见高低好,如此浅显的道理,作何要有此口舌之争?”
这年头的士子能混到参加乡试级的,早就是经常与人坐而论道的老油条,跟人辩论纯属家常便饭,见吴省瑜明显不想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这些人得意洋洋,好似是他们占了理一般。
一名姓舒的三十多岁士子道:“吴公子十六岁参加乡试,算不得稀奇,本届福建乡试,比吴公子年轻有为者大有人在吧?”
这话显然没经过任何考据,反正读书人都带着自负,我觉得你十六岁参加乡试不足为奇,那就肯定如此。这跟胡乱开黄腔的大嘴巴差不多,反正那么多学子,你不能把所有人的岁数从头到尾列下来反驳我。
但还是有些求真精神的,他们清楚自己的府县是没有十六岁以下就前来参加乡试的,这吴省瑜已算是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吴省瑜这届乡试没中,到他十九岁参加下一届,那就没现在这么风光了……毕竟十八九岁参加乡试的人已有不少!
吴省瑜对姓舒的士子拱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几岁参加县试?又几岁考中生员?”
姓舒的士子面子有些挂不住:“十七岁考县试,二十四岁中生员,二十八岁进补廪膳生员,如何?”
他这一说,其实没脸再说下去。
不管别人怎样,他自己二十多岁才考中秀才,跟一个十五岁就中秀才的人没法再就这个问题辩论下去。
在场的人一听这基调,若被吴省瑜挨个问下来,你几岁考中秀才?几岁来参加乡试?什么面子都丢了!
就在此时,作为在场之人中最年轻的沈溪,被一些有心人推了出来:“吴公子切莫夜郎自大,据在下所知,去年汀州府院试,你是拿到案首,在汀州府可说是风光了一把,可在你之下,第二名就是时年才十二岁的沈公子。在前年汀州府的府试中,你可是屈居于他之下呢!”
吴省瑜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屈居人下,府试时位列沈溪名下被他引为奇耻大辱,院试结束后,吴省瑜得到一些衙门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沈溪的考卷本被提学刘丙点了案首,结果因为沈溪在第一场考试中文章另类,才勉强给降了个第二。
这等于是吴省瑜在沈溪手底下失败了两次!
“沈公子,说的是你呢,还不起来跟这位吴公子,好好论论到底谁才年轻有为?”别人看沈溪的目光,带着奚落和嘲弄,显然并不是把沈溪当作自己人,而是把他推出来作为挡箭牌。
沈溪很清楚这点,这些人根本就没安好心。
怪只怪林涉给出了一个伪命题,说什么寒窗苦读几十载必会有所作为,你要鼓励学子一心向学那是你的事,可凡事你不能大嘴巴,总会有一些例外。
沈溪心想:“我作为另类的特例,本是与吴省瑜站在一边,被他们这一挑拨,倒好像我与吴省瑜处在对立面,要跟他争个长短。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本来在场那么多士子中,林涉根本就没注意到跟苏通坐在角落的沈溪,此时林涉笑着看向沈溪,问道:“这位就是十三岁参加乡试的沈公子?”
沈溪起身行礼:“见过林参议。”
林涉明显不太看好沈溪,一来是沈溪没有对布政使司的人有所孝敬,二来沈溪这么小的年岁就参加乡试,他自己心里也满是妒忌,是以林涉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这笑容却极为勉强,目光只是略微看了沈溪一下,马上就转开了。
吴省瑜却眯眼打量沈溪,他一直把沈溪当作宿敌,可眼下他们正为人攻讦,此时应该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才是。
吴省瑜问道:“沈公子有何高论?”
沈溪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轻轻一笑,拱手道:“高论谈不上,在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考上生员,这次又来参加乡试的……说来也是惭愧啊……”
“哈哈哈哈……”
吴省瑜拼命要证明自己有真才实学,可转过头,比吴省瑜更年轻的沈溪,则完全是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样,居然说自己连怎么考上秀才的都不知。
有人笑着问道:“沈公子,难不成你的秀才是被人冒名顶替考上的?”
也有人道:“以沈公子的年岁,怕是想找替考之人,也难了些吧?若将吴公子稍微修饰一番,或者倒能帮上这个忙,哈哈。”
虽然在座的都是以良好修为和涵养著称的秀才,但文人相轻的毛病自古有之,遇到看不顺眼的,马上就能从消遣变成讽刺,并且以此作为他的技能来施展,乐此不疲。
吴省瑜怒视沈溪,好像在责怪沈溪在这种时候还说“浑话”,等于是在打他的脸。
就在众人一阵哄笑结束,想听听沈溪还有什么高见时,沈溪摇摇头,轻叹道:“或者是汀州地方的学子,体谅我年少,才有所相让,也或者是在下运气好。此番在下有幸能参加本届乡试,还希望运气继续好下去,若诸位可以……相让的话,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沈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顿时让在场的人脸色不好看了。
有人喝斥:“考试就是考试,靠的是真才实学,何来相让之说?”
沈溪惊讶地问道:“考试是论才学的吗?不是应该先论资排辈?年岁长学问必然就好?”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没人再敢小视沈溪。
刚开始时沈溪在那好似言笑,说自己连怎么考上秀才的都不知,其实就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论题来。
鼓吹什么学十几年、几十年,可无论学多少年,最后论的却是学问,考的是文章,你就算学一百年,算是科场中的老资历,可文章作得不好,照样榜上无名。
场面颇为尴尬,倒是林涉点了点头,道:“沈公子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勤学苦读,每日当作两日,一年也可作为两年甚至三年……少年郎,自然也可金榜题名,哈哈。”
林涉这么说,其实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要不是他刚才把话说得太满,也不会引来吴省瑜的反问,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沈溪恭敬行礼:“林参议所言极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若少年不求奋进,而要待年长之后,只怕心有旁骛而无法一心向学。学生对林参议的话,牢记在心,并时时以此来督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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