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可不想认清这些贼首的模样。
贼人都不想露出真容,一旦瞧清楚这些人的模样,就别想下山了。
“大当家”见沈溪一脸回避之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笑道:“老朽听闻,汀州商会会长,乃是一位夫人……不知小秀才公与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沈溪道:“我们两家人没有血缘关系,商会会长寡居,本姓孙,夫家姓陆,是为陆孙氏。在下姓沈,母亲在陆夫人手下帮忙做事,两家人关系紧密。平日里,在下称呼陆夫人一声姨。”
“哦!?”
“大当家”仍旧带着一丝怀疑。
以沈溪的表现来看,对他们防备很深,可突然间却把两家人的关系这么坦诚地说出来,难免让人老成精的“大当家”怀疑沈溪此话的真伪。过了一会儿,方才问道:“沈公子如今是何岁数?”
沈溪道:“年方十二。”
“大当家”微微点头:“十二岁就能中生员,自我大明太祖开国以来,福建省内算得上是第一人。沈公子,你毋须这般与我等划清界限,抬头说话便是。”
沈溪继续闭着眼,耷拉着脑袋。
站在沈溪面前那女子用浑厚的声音道:“让你抬起头说话,听到没有?”
这下沈溪没辙了,只能抬起头,首先入眼的是一个高挑的女子……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但身高约有一米八,手和腿没有想象的那么粗壮,倒是非常匀称,有着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头发略微有些凌乱,眼睛很大,鼻梁高挺,模样俊俏,只是眸子无神,看上去略显憨厚。
她上身穿着件圆领半袖的比甲,里面是黑色打着补丁的长袖里衬,与一般女子着裙不同,这女子下身是条紧身的粗布衫裤,脚下踩着一双四处漏风的草鞋,一根根脚趾头俏皮地露在外面。
一看这状况,沈溪就知道山寨的光景不怎么好。
而另一边,四十多岁的“大当家”坐在正堂的椅子上,除了有刚才的“三当家”作陪,旁边还站着几个年龄不等的汉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这些人均衣衫破旧,没一个看上去有土匪的暴发户气质。
沈溪拱拱手道:“诸位当家的有礼。”
“大当家”笑道:“沈公子倒是客气,这次是犬子无礼,把几位给请上山来……”
是请上山的?明明是把我们绑来的好吧?
“……错有错着,我等本是汀州府上杭县人,十几年前岭南之地遭灾,我等不得已才搬到这山林中来,平日不过是务农与狩猎为生,只是今年世道不怎么好,实在撑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对尔等有所冒犯。”
沈溪心想:“你们落草为寇十几年,到今年正好过不下去,于是沿途抢劫,适逢遇上我?这种鬼话谁信?”
心里不信,嘴上却要深信不疑,沈溪道:“并无冒犯,一点儿盘缠,当作见面礼便是。只是我与伯父,还有几位仆人想早些离开,进城赶考两三月时间,家人正盼着归去。”
“大当家”点头道:“沈公子出来日子久了,理应回乡……不妨由老朽亲自送你回去如何?”
“还是不要了吧!?”沈溪摇头苦笑,这是觉得他回答得不够诚实,然后出言威胁?
“明人不说暗话,沈公子,是这样的。”
“大当家”神色带着几分严峻,眼睛潮红:“先前几年风调雨顺,我们自己种点儿庄稼,平日再打打猎,日子过得尚可。可惜头两年大水之后,这周边虫灾不断,土地欠收,跟着地方官府下令严查流民,没有户籍随时都有可能被抓起来,咱们打到猎物到镇上换米粮和盐巴都很困难……”
“那些巡检司的人专门盯着咱们,一旦碰上便群起而攻之,若运气不好的话,很可能丢了性命,人头还被他们拿回去请赏……”
“这几年倭寇在沿海一代横行,福建都司几次派兵平倭,想来战事已到关键时刻,等倭寇一除,方指挥使难免会调兵,将这远近的山寨一举荡平。”
沈溪想了想,方贯明年就要卸任福建都指挥使的职务,今年不是应该求平稳过渡吗?若福建都司真要弄出什么大动静,只能解释为,方贯不是卸任,而是要继续高升。
都指挥使已经是一省最高军事长官,方贯再继续升官的话,就只有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甚至是左右都督,前者是从一品的大员,后者更是正一品的朝官。
在这其中,前军都督府领在京留守前卫、龙骧卫、豹韬卫,在外湖广都司、福建都司、福建行都司、江西都司、广东都司、湖广行都司、兴都留守司、直隶九江卫,有南京前军都督府所属各卫。
也就是说,方贯在福建大动刀兵,其觊觎的官职,很有可能是前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
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都听命于皇帝,五军都督府调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拥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相互节制,互不统属。
沈溪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这与我等有何关系?”
“大当家”道:“眼看穷途末路,老朽只能另图出路,听闻汀州商会扩张迅速,正在四处招揽人手,所以……沈公子应该明白老朽之意吧?”
沈溪点了点头。
这显然不是一群闭目塞听的抢匪,更好像是一支隐藏在深山里的军队,居然对外面的消息打探得一清二楚,知道汀州商会不说,还知道方贯平倭,并预测方贯要高升,临卸任前准备弄点儿大阵仗出来。
沈溪道:“这等事在下可做不了主。”
“大当家”正色道:“所以老朽准备亲自往汀州府一趟,想与商会的陆夫人开诚布公商议一番,让我等挂靠商会名下,谋个生计。”
沈溪心中暗骂,这是赤果果的威胁啊,这种情况我能说不行吗?你们一群山贼,现在不去向朝廷投诚,接受招安,反而要到商会来打下手,谁敢信任你们?别是另有图谋吧……要不就是准备把我们绑回汀州府,跟惠娘讨要赎金!
“既然大当家愿意同往,那自然再好不过……不知何时出发?”沈溪挂着勉强的笑容问道。
“总要准备一日,待老朽将山里的事情交待好,后天一清早,亲自带人送几位回汀州府!”
……
……
沈溪不知这“大当家”到底是几个意思,但好在有一点,他们暂时恢复了宾客的身份,从柴房搬到了普通的民房。
虽然不管怎么看,民房跟柴房的条件差不多,被子破旧,里面不是弹好的棉花,而是粗制的麻絮。
棉花大约在南北朝时期便传入中国,但多当作观赏植物,元初棉花种植得到广泛发展,元世祖在江南各地设置“木棉提举司”,专门督课棉植,征收棉布。
到了明朝中叶,一床棉被的价格需要三四百文,但一般人家还是能买得起的,毕竟棉被这东西,一用就可以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只需久不久弹一下即可。
至于卧房的床铺,只是简单用木板拼起来,甚至不如沈溪在贡院号舍里的睡眠条件。
那身材高挑的女子走进来,见沈溪正拿着被子在那儿端详,腮帮子鼓得紧紧的:“不许把被子弄脏!”
“嗯!?”
沈溪稍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女子这么紧张,难道这床被子是她的?
被掳上山的一共十个人,安排在三间房里,这山上的木屋外面,别说是围墙了,连栅栏都没有,也就谈不上有院子。
沈溪、沈明文和李曲住一间房,除了沈溪的被子看上去算是人盖的,另外两人只有编织好的稻草御寒。
“七郎,你为人孝顺,把这床被子给大伯盖,如何?”沈明文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对沈溪道。
沈溪把桐油灯吹灭,抱起被子走到自己睡的木板上,先躺下来,被子往身上一搭,直接头朝里,闭上眼睛,根本就不看沈明文。
沈明文讨了个老大没趣,嘴里嘟囔几句,无可奈何地回到卧房一角,抓起稻草盖在身上,蜷成一团睡觉。
第二天天没亮,房间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那女子紧张兮兮地一把将沈溪身上盖着的被子掀起来,揽在怀里仔细打量一番,显得非常心疼。
“都说了让你好好盖,你怎弄到地上去了?”女子气呼呼地看着沈溪,握紧了拳头,随时都可能打人。
沈溪心里直叫冤枉,这睡的根本就不是床,而是拼接的木板,他半夜自己还滚下床一次呢,被子想干干净净的确实有些困难。
沈溪心道:“大姐,你们山寨的条件是不好,可等把我们送回去收了赎金,想买多少床被子都行啊。”
就在女子越想越气,大有挥拳暴揍沈溪一顿解气时,“大当家”从门口进来:“不得对客人无礼。沈公子,事情老朽已经交待好了,今日可以提前动身。”
沈溪心说能走还是早点儿走为妙,在这山里再住上几天,就快跟野人差不多了。
沈溪、沈明文与李曲三人从房里出来,外面天刚蒙蒙亮,沈溪昨夜根本无暇打量这山寨的布局,现在一看,洼地里零星分布有三十多栋木楼以及两三座石头房子,还有条小路通往密林深处,林子里应该还有些屋舍。
昨夜一起出去抢劫的男丁约有四五十人,以二比一的比率计算,寨子里男丁大约百人左右,加上老人和妇孺,应该有两三百丁口,规模其实不算小了。
高挑女子抱着被子跟在后面,显得极为不忿。
早餐吃的是野菜熬煮的稀粥,味道很古怪,有些难以下咽。“大当家”笑道:“几位别嫌弃,我们山上日子不好过,只能吃这些。”
沈溪从出生开始就吃野菜,只是许久不吃了,突然碰到有些不太习惯,但连喝几口也就适应了,依然是熟悉的寡淡味道,跟当初的感觉一样,要是能在这野菜粥里加点儿盐巴就好了。
只见这寨子里许多人,面相看起来还很年轻,但头上已经是白头斑斑,可见这山里难以接触到盐的日子是多么难熬。
吃过早饭,一行人下山,“大当家”为表示诚意,把昨天抢劫来的东西如数归还。
当然,银票、银两和铜板倒还能如数,可衣服和鞋子有的已经穿在人身上了,要回来的意义已然不大。
沈溪昨夜漆黑看不清楚,今天再一看,这哪里是个土匪窝,简直是丐帮分舵啊!那些青壮一个个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上拿着的根本就不是兵器,而是什么锄头、铲子,脚上没一个穿布鞋和靴子的,清一色都是草鞋,大多数人都露着脚指头。
“看什么看!下山!”山寨门口,“少当家”对沈溪几人喝斥道。
“大当家”带着女儿出远门,“少当家”在“三当家”辅佐下,临时接管寨子大权,显得有些趾高气扬。
沈溪心想,难怪那些年轻人不想跟“大当家”混日子,这山贼当得比乞丐还要凄惨,这放谁身上受得了?
刚下山,李曲就下跪磕头:“大当家,我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不能远行汀州,求您大发慈悲。”
“大当家”冷笑一下:“不告官?”
李曲发誓道:“绝不告官,告官天打五雷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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