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四年级是初小毕业年级了,学生们的学习也自觉地上了紧,田明芝、田景尧、田彦亚和南庄儿的田彦德主动和田明理结成一个学习小组,每天晚饭后都来到大槐树田家的外头屋,就着一盏煤油灯一块儿复习功课。田大忠见孙子和同学们一块儿用功学习,心里也很高兴。后来,白天渐短,天黑得早,家远的学习完了再回家不方便,就在外头屋里边用秫秸和麦茬铺了个地铺。田明理图热闹也挤到地铺上和几个同学一起睡地铺。放寒假了更是白天晚上一块儿学习。直到大年三十儿,几个孩子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集体学习生活,各自归家。
一天午后,田明理、田玉莲兄妹背着书包刚走到大场北头儿,见田明爵的儿子田立台匆匆忙忙从学校方向跑过来,一路跑一路喊着:
“斯大林死了!斯大林死了!”
当跑到田仁连门前大场上时,顶头儿碰到关狗儿,关狗儿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再乱喊,把你抓起来!”田立台吓得一下子定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说道:“俺没——没——没乱说!不信您问老师去!”关狗儿愤愤地朝学校方向走去。关狗儿已经上学,大号儿关应权,属虎,果然虎虎生威,大有乃父关世雄当年的风貌气概。田立台扭头盯了一眼已经走远了的关应权,嘟嘟囔囔地走了。这一场面让田明理感到震惊。“苏联老大哥”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头儿,是“世界和平堡垒”,他的领袖死了那可是惊天大事呢!还有,当时乡间盛传,苏联发明一种针剂,打一针能增寿60岁,斯大林打了两针,能活180岁;毛主席打了一针,能活120岁。斯大林死了,才活了73岁2个月12天,连传说的零头儿都没有活到,还是没有逃脱“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句中国古话。那么,还有很多令人振奋的消息还可靠吗?还能信吗?田明理心里感到迷惘。更令田明理吃惊的是看见关应权听到这话时的震惊和愤怒。当时听到那个消息好像谁都会震惊的,可是很少有人会像关狗儿那样震惊震怒,那样声色俱厉地呵斥一个同学。那也许就是阶级觉悟高低的差异吧!
在天真烂漫的少年儿童眼里,似乎明媚的春光要多些,早又到了“三月三日燕门开”时节,南徙越冬的燕子又成双结对儿地飞回来了。田明理家的燕窝在南屋当门儿正中第二根檩上,归来的双燕正忙碌地飞进飞出衔泥修复旧巢呢。为防止乳燕粪便满地掉落,田仁喜专门给挂了一个用秫秸莛子缝制的一个圆形承子,下面糊上一张《南天门》布牌子的美女图,在南屋当间儿上方平添了一片亮丽。南屋的双扇门上还特意换了一副长的门镣子,家里无人时,锁上门,不拉实门扇,在上方闪出一个倒等腰三角形的空隙以方便燕子飞进飞出。
这天早饭后,艳阳高照,天气晴好,已经有了初夏的热意,田明理和妹妹玉莲背上书包,刚跑下大路口,听见对面嚷嚷声,抬头见田立魁家门口儿西侧、田明爵家过底的东山墙跟前几个人在掏麻雀,便让妹妹先去学校,自己跑了过去围观。山墙跟前翻靠着一个耙,底下田景尧和田立台扶着,罐儿蹬在耙顶费力地朝上伸着胳臂在土坯缝儿里掏着,嘴里抱怨着:“这****的老雀窝太深了,手够不着!”田明理在下面听了,一叠声地喊道:“您下来!您下来!我来!我来!”罐儿心有不甘,又欠着脚掏了一会儿,仍然够不着,只好慢慢爬了下来。
田明理把书包一甩,噌噌几步爬了上去。原本以为自己比罐儿高些,应该能很顺利地掏到小麻雀,没想到坯缝儿太深,手伸进去依然够不着。就右手上伸抠住土坯,正在抬起右腿上攀之际,不料那土坯突然无声地脱落了一块,失了手的田明理也随即无声地坠落下来,一屁股坐在长长的耙齿上——时值初夏,田明理身着单裤,一根锋利的耙齿深深地插进田明理的右大腿。一下子上下都慌了神,田景尧和田立台扶住耙不敢松手,罐儿忙拥上来相扶。田明理缓缓地站稳左脚,然后扭身小心地把右腿从耙齿上退下来——随着耙齿被扎进肉里的裤腿布却依然停留在肉里,现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田明理吓得赶忙紧紧捏住创口,侧扭着身子慢慢下到地上,回头对田景尧说道:
“书琴,您帮俺把书包带回教室!”说完,又扭着身子一歪一拐地朝家里挪去。
田仁喜因早已离开池村联营布庄,正准备出门,理娘也在家里,忽见儿子这副模样回来,都吓了一跳。田明理说明原委后,两个慌忙围着查看伤情。理娘轻轻撩起裤腿,让儿子轻轻松开手,再撩起一看,把理娘惊呆了:一个深深的血窟窿!好在及时捏住,并没有流血。理娘忙把伤口捏住,问田仁喜咋办——恁深的窟窿她不敢动手处置了。田仁喜说,找孙天和去。理娘让儿子捏住伤口儿,自己找来块干净的布盖在伤口上,然后用一条宽带子紧紧勒上。田仁喜已经卸下布捆,把洋车子推出大门外,把儿子抱上车坐到后座上,就推着车子走向斜坡,缓缓下到大路,调转车头,轻轻骑上车,招呼声“坐好!”就蹬车向东,到南北路转北飞快地往前蹬去。
孙天和家住蒿河北岸的孙小街子,在家里开着诊所,是离芦荻村最近的诊所。田仁喜父子来到诊所,适逢没有患者。孙天和查看了伤口,接着清洗,然后敷上药,包上了纱布,就治理完结了。爷儿俩原车返回。
田明理受伤后,并没有感觉怎么疼痛,而且几乎没有流血,包扎完了回来后依然很轻松的样子。来到教室门口儿,刚好田明道来上课,看见田明理就笑着奚落道:“疼吗?你光荣负伤,您大爷奖赏了吧?”田明理赧颜微笑着低头进了教室。此时,田明道已经在芦荻小学教书了。
田明理自那次到孙小街子包扎之后,就再没去换过药。后来包扎脱落,理娘观察,依然是个深深的窟窿,没有红肿,没有渗血,只是在伤口里有些白色分泌物。理娘就用冷开水冲洗,然后填上蜡油膏。由于伤口很深很大,又没有缝合,所以伤口愈合很慢。
热天,孩子们都爱下汪洗澡。开始田明理还是严格遵照母亲的嘱咐忍耐着不敢下水。可是毕竟天热,终究没能抗住水的诱惑,就偷偷地下汪戏水。理娘发现对伤口好像没有不好的影响,也就放任了。于是田明理也就不再忌讳,和小伙伴们一样经常下汪洗澡,任凭伤口儿那个窟窿在水里反复浸泡冲洗,也不见红肿感染。到学期结束,也是带着伤口儿前往本乡中心小学——蒿南小学参加升学会考。暑假期间,更是天天下汪,甚至一天数次下汪洗澡,也一直没有感染。到暑假结束,经过漫长的好几个月的时间,伤口深处孳生出来的肉芽儿才一点儿一点儿缓慢而致密地由底向上由外向内充填了那个深深的空洞,并在洞口儿结上一个椭圆形的光亮的肉红色的印记,宛如一枚永远不会丢失的纪念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