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是谁家的地呀?”符萍掩不住心底的羡慕,随口问道,含笑的双眼扫视了一下,随后注视着田大忠。
“噢,这紧挨着大汪的是闵传文家的。”田大忠抬起右手指点着回答着,“往北是田仁连家的田百怀家的……”
“哈哈,大老爷您说错了——这中间一块……”田立章赶紧抢过了话头儿。
“哈哈,这孩子,看把您急的!”田大忠笑着也打断了田立章的话头儿,“我还没说完呢——这田仁连的五亩地这回土改分给了仁民仁君两家了。这麦子还是年上秋天肖学染耩的呢,你知道吗?”
田立章只好笑着连连点头,翘起大拇指夸奖道:
“看来大老爷一点儿也不老,脑子灵光管用着呢!”
听见提到田仁民田仁君,田百广忧郁地自语似地说道:
“这五亩地恐怕要一并归入田百怀了呢!”
这句话虽然很轻,可是在场的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都感到诧异和震惊。田大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疑地盯住田百广的眼睛一叠声地问道: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百广?什么‘要归入田百怀了’?”
“这五亩地,田百怀想买,他们正商议着呢!”田百广回答,接着述说了事情的经过。头天晚上,田仁民田仁君兄弟俩要田百广做中人,把小堰子那块三亩地卖给田百怀。可是田百怀嫌那块地远,要买他们涵洞汪的这块五亩地。田仁民兄弟俩舍不得这块地,当晚没能谈成,说随后再商议。
“恁好一块地,为啥要卖给他!眼看着这麦子就要收了!”符萍义愤地大声说。
“你没问他为啥要卖地,这地才刚刚分到家?”田大忠继续望着田百广,问道。
“问了。”田百广说道,“他两兄弟也难。大叔您也清楚,他们原来只有几亩地,成年累月靠逃荒靠打鱼熬日子。这会儿分了地,两家有二十三四亩,家里甭说牲口,连大小农具家伙任啥没有——噢,他们两家分到了一条驴腿,也只够轮流着推磨的……这马展就要收麦了,接着就是种秋……他们两手空空,能不着急吗!所以,万般无计,听说田百怀有钱、想买地,就想卖几亩给他,添置点儿当紧的农具家伙。没料到田百怀想他这五亩。”
“又是这个歪头罗!”田百广一说完,纪铡墩急不可耐地骂道,“他这是搞自发!还想当干部,还想入党,哼!可思想和行动总是和党的宗旨背道而驰。一点儿觉悟都没有!”纪铡墩当兵多年,后来又当生产救灾委员,又当农民协会副会长,在生产救灾、镇反和土改运动中,耳濡目染,从工作队从文件里也学到了不少时兴的新名词儿,也能适时地派上用场,说上几句。
“就是的!歪头罗就是自私自利,一心想着自发!自己恁多复员费闲着不用,不能借出点儿,人家收了粮食再还他嘛!——他这是趁火打劫!”符萍依然愤愤不平。
田大忠静静地听着,眉心拧成了疙瘩。待对田百怀的责骂声停止了,才慢慢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缓缓说道:
“我在想啊,这分了地后,像肖学印、田仁民那样缺牲口少家伙的人家还有不少呢,还有的连劳力也没有。看来这土改完了,又面临着新的问题了,得想想办法,相互帮衬帮衬,渡过难关,一定不能发生卖地的事情。咱庄户人家,地是命根子。卖了地,还指靠什么?只能继续受穷!”
一席话说得大家频频点头。田大忠接着对田百广说:
“百广,你晌午回去对仁民说,你这个中人不当了,叫他地不要卖了,我要去找他。”说完,望望大家,笑着说,“哈,咱还是‘言归正传’——继续检查河堰吧!”
于是,一行人说笑着跨过涵洞,继续朝前检查。当来到田桥时,突然冷不丁的从桥头芦苇丛里“哧溜”“哧溜”弹出两只苇喳子冲上蓝天,“喳喳喳喳”地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话语。也许是田大忠他们的笑声惊扰了它们吧!“喳喳喳喳”一阵后,大概是发现来客并无侵扰它们之意吧,重又欢快地射入苇丛。田大忠望着眼前的一幕,脸上漾起慈祥的笑容。忽然他转过身躯,朝向东北方向遥望,远处那座与芝河苇丛遥相呼应的苇塘芦苇也是郁郁葱葱,欣欣向荣;苇塘北岸的那排伟岸的白杨树傲然挺立,直插苍穹,像卫士,像守护神,护卫着面前生机盎然的苇塘,护卫着四围一望无际翻滚着麦浪的田园。
因为协商无果,送走了田百广和田百怀以后,田仁民兄弟俩又商议了一阵,始终是左右为难进退无路,只好郁郁分手。弟弟出门回家,哥哥送出门外。门外一片漆黑,站立一阵后发现原来是满天星斗,继而眼前渐渐显现一派昏暗迷蒙的天光。田仁民没有睡意,就在门外踱起步来。
“不能卖!”田仁民心里念着涵洞汪的那块地,不禁说出口来。那块地是全庄天字第一号的好地,临河傍汪,排灌两便,除非大旱大涝,都是旱涝保收。眼下麦子长得恁旺势,五亩地可能要打上五石,很快就要到口了呀!咬住牙也不卖!
“不卖,空着两手怎么收麦拉麦打场呢?还有耩地拉粪耕地耙地……唉!”田仁民一边转着圈儿一边自语着。大叔当然会帮带的!——可是,以往地少,两兄弟只有不到十亩,拖累他老人家也还好说;眼下二十多亩呀,还好意思拖累人家吗?再说了,他老人家活路已够重了,也帮带不动了呀!想到这里不由得叹道:“是的,帮带不动了!再也不能拖累他老人家了!天哪!这可怎么办哪!”叹罢,无助地仰头望起苍穹来——夜空繁星密布,是那样浩渺无垠而又神秘莫测。可是,答案又在哪里呢?
老人们说,天上的一颗星星对应着人世上的一个人。田仁民竟然漫无目标地四处搜寻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来。没想到星星越寻越多——找着找着,在小星星旁边又现出许多更小的星星。田仁民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哑然失笑——真是异想天开:自己一个草民百姓,如同路边儿一根衰草弱苗,上哪里去找自己的星星呢?即或有,那也一定是小之又小难以望见的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