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理娘马上明白了儿子所说的内容,把儿子一把揽进怀里紧紧亲吻着儿子的小脸蛋儿,轻声说道:“乖孩子,俺理儿记性真好!大娘给你讲的‘曾子杀猪’的故事是真的。大人说话是要算数的,你拉住润姐吃饭是对的!”理娘说着说着不禁两眼模糊起来,她为儿子的聪颖和知而行的执着认真劲儿感到高兴,眼前似乎浮现出了朦胧的希望。但是同时又为诸如“说话算数”与“客气话”、“应酬话”的关联与区别等应该怎样给儿子说明解释感到迷惘。
冬天到了,落木萧萧,寒凝大地,芦荻村的大人小孩儿都着上了厚厚的冬装。当地人们过冬从来没有取暖的习惯,家家户户都没有取暖设施,平时除了煮饭,连一根柴火也舍不得烧。而房屋的门窗却同南方农村一样是不密闭的——“风可入,雨可入,帝王将相不可入,”所以室内室外气温一个样儿。如果外面出太阳,室内反倒还要冷些。御寒靠的就是厚厚的臃肿的棉袄棉裤棉帽子,脚上穿着用苘、麻绞着芦花编制的肥大的毛翁,里面塞满芦花或麦穰。芦荻村人们天性勤劳淳朴节俭,只知道辛勤劳作、无限付出,不知索取,但求温饱,不图享受。他们认为向大自然过分索取,是暴殄天物,是作孽。有一次理娘在井池洗衣裳,仁祥从井里提上一桶水,发现飘着片枯叶,便随手倒掉,重新提上来一桶。理娘就告诫仁祥说:“水是给人使的。还没使就倒掉,是糟蹋,也是造孽!”
芦荻村村民过冬最惬意的享受有两种:一是,脱掉毛翁,钻进堆放着铡碎了的麦穰的草屋里,把胸腰以下的整个身子埋进草堆里听闲书,一会儿就浑身热乎乎的了。有些人干脆就在草屋里过夜,他们一边享受着草窝的温暖,一边哼着一首歌谣:“有钱甭置被,置被活受罪。清早焐凉袄,晚上焐凉被。”再者是,穿得暖暖和和的坐在背风朝阳处晒太阳拉家常。
村东头忠老爷家门口的大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亮出粗壮的枝干和曲折遒劲的枝条,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蕴含着勃勃生机。宅场东边的河沟已经干涸,经过一年的淤积沟底快要与大路平齐了。连日来,忠老爷带着仁祥在挖取沟泥,堆晾在场边上,既疏浚了河沟,又获取了肥料。挖沟泥时,不时挖出肥硕的泥鳅,几天下来竟挖出了一大盆,足有好几十斤。这天趁着空集,田仁喜也参加了挖沟泥的劳动。
每年的初冬忠老爷家都要进行一次疏浚河沟的工程。去年疏浚河沟时挖捡的泥鳅也装了一大盆,添了水让泥鳅慢慢吐着泥。一天下午过队伍,驻扎在村里。一老一少两个当兵的到大槐树田家借筲担水,看见院子里那盆泥鳅,顿时四目放光。那个老兵试探着问理娘:“大嫂,您这泥鳅卖不卖?”理娘心想:可能是两个火头军,想买泥鳅,就回答说:“这又不是花钱买的,是俺家挖出来的,您想要端走就是了,什么买呀卖的!”两个火头军喜出望外,欢天喜地地抬着大盆出去了,好像连借筲的事也忘了。
晚饭后理娘收拾完锅碗瓢勺,天已擦黑了。刚回到南屋,回头看见下午那个年幼的“火头军”悄然跟了进来,一时吓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忙喝问道:“你做什么?”只见那个当兵的扑通一声跪倒在脚下,张着一双泪眼仰面哀求道:“大婶儿,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俺吧!”说着竟哭出声来。理娘一下慌了神,仁喜不在屋,家人都溜达消化食儿去了,果果已经睡了,莲儿理儿一左一右抱住母亲的腿,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切。理娘望着跪在脚下的当兵的,还是一张稚气的娃娃脸,大概比仁学大不了两岁,涕泪满面,正用一双哀求的目光望着自己。一时感觉跪着的正是仁学,忙说道:“兄弟,快起来!什么事起来说!”那个当兵的依然长跪不起,流着泪哀求着,述说着。他是南面柳圩子的,离芦荻村十多里路,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不料一年前被抓了壮丁,一年多来一直牵挂着母亲,也不知道母亲的死活。正好这回开拔到这里,离家恁近,祈求理娘把他藏起来,等部队开拔后好回家。“好兄弟,快起来!”理娘已是眼含泪花,一边扶起少年,一边说着,“难得您一片孝心!您娘也正不知怎么牵挂着你,这一年不知怎么熬着的呢!”理娘拉过肩上的头袱子给少年擦干眼泪,想了一下,为难地说道:“藏?往哪里藏呢?”说着又原地转了一转,四处扫了一眼,接着无奈地说道:“藏,您看俺家浅门浅户的,藏不住人,万一给搜出来还会害您吃苦头儿呢!怎么办呢?——噢?这么着,俺这南屋后面有几个大秫秸攒,又僻静,您趁便转过去看看行不行。噢,从大门外往东转过去,在巷口子里头儿,那个空院子里。”
第二天麻麻亮,理娘正在烧香磕头,忽然一群当兵的端着枪闯进院子来,枪上上着明晃晃的刺刀。一个军官模样儿的堵住大门吼着:“搜!”一高一矮两个兵丁进了南屋,里间外间、囤脚床下搜了个遍,没有搜到什么。矮个子拿起床头儿一个小口袋儿,摇了几下,响起了悦耳的金属碰撞的铿锵声。矮个子眼睛一亮,顺手想往衣袋里揣。不料被理娘劈手夺过,大声斥责道:“孩子玩儿的几个铜角子、制钱你们也要抢!”矮个子一愣怔,脱口骂了句粗话,端起了刺刀。“呸!打仗逃得快,对老百姓倒会耍威风,真能耐!”理娘怒目而视,鄙夷地说道。后面的高个子大概害怕吵闹声惊动外面的头儿,忙喝住矮个子道:“混蛋!回来!走!”
一大早村子里像开了锅,到处在吆喝着搜查逃兵,乱哄哄地忙乱了一阵子,没有搜到,队伍向西开拔了。
那个少年兵士趁清早队伍集合混乱之机,趁着黎明前的昏暗悄悄溜进了大槐树田家后面的巷口子,钻进了最里面一个最大的秫秸攒里。听到了杂乱的搜查脚步声和粗野的谩骂声,躲过了疯狂的搜查,等来了队伍开拔后的寂静。又静静地呆了一阵,才悄悄钻出秫秸攒,四处观望一阵后,悄悄来到大槐树田家,进了大门,见理娘正在锅屋里洗碗,便抢步上前,扑通跪倒在锅屋门口。理娘见状,慌忙出来扶起。“大婶儿,昨儿个下午来借筲时,俺一眼看见您就像观音菩萨!”少年满面的感激之情恳切地说道,“当时俺就心里想,那回俺梦里得到观音菩萨搭救的事一定就应在您身上,所以昨儿黑来才来求您。看,果不其然,您救了俺!也救了俺娘!俺一辈子感谢您,您是活观音,活菩萨!”“快甭恁说,快甭恁说,那样会折俺阳寿的。是您运道好!”理娘不安地阻止着少年的话语。接着说道:“这里还有点儿剩饭,还有馍,还是热的,快吃吧!”少年道着谢,大口地吃着,并请理娘帮助找身旧衣裳。少年吃完饭,脱了外面的军装,套上理娘拿来的仁祥的一套半旧衣裳,刚好合身。少年又磕了个头,站起身来,认真地端详了理娘好一阵子,好像要把理娘的仁慈相貌深深刻在心里,然后出门而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