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守望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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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对话和独白 (1)

阳光村落里的往事

——蓝蓝《人间情书》序

人分两种,一种人有往事,另一种人没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爱生命,对时光流逝无比痛惜,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爱意,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一切,无不转瞬即逝,成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满怀爱怜地注视一切,注视即将被收割的麦田,正在落叶的树,最后开放的花朵,大路上边走边衰老的行人。这种对万物的依依惜别之情是爱的至深源泉。由于这爱,一个人才会真正用心在看,在听,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没有往事的人对时光流逝毫不在乎,这种麻木使他轻慢万物,凡经历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随风飘散,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听、在生活罢了,实际上早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

当我们的亲人远行或故世之后,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过错。然而,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我们所爱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

浩渺宇宙间,任何一个生灵的降生都是偶然的,离去却是必然的;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相遇总是千载一瞬,分别却是万劫不复。说到底,谁和谁不同是这空空世界里的天涯沦落人?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你已经习惯了和你所爱的人的相处,仿佛日子会这样无限延续下去。忽然有一天,你心头一惊,想起时光在飞快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你、你所爱的人以及你们共同拥有的一切带走。

于是,你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护你的爱人免遭时光劫掠。你还深切感到,平凡生活中这些最简单的幸福也是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

人是怎样获得一个灵魂的?

通过往事。

正是被亲切爱抚着的无数往事使灵魂有了深度和广度,造就了一个丰满的灵魂。在这样一个灵魂中,一切往事都继续活着:从前的露珠在继续闪光,某个黑夜里飘来的歌声在继续回荡,曾经醉过的酒在继续芳香,早已死去的亲人在继续对你说话……你透过活着的往事看世界,世界别具魅力。活着的往事——这是灵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创造力的秘密所在。

在一切往事中,童年占据着最重要的篇章。童年是灵魂生长的源头。我甚至要说,灵魂无非就是一颗成熟了的童心,因为成熟而不会再失去。圣埃克絮佩里创作的童话中的小王子说得好:“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这样一口水井。始终携带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最荒凉的沙漠也化作了美丽的风景。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这是英国诗人库柏的诗句。我要补充说:在乡村中,时间保持着上帝创造时的形态,它是岁月和光阴;在城市里,时间却被抽象成了日历和数字。

在城市里,光阴是停滞的。城市没有季节,它的春天没有融雪和归来的候鸟,秋天没有落叶和收割的庄稼。只有敏感到时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里人整年被各种建筑物包围着,他对季节变化和岁月交替会有什么敏锐的感觉呢?

何况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活得愈来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发芽、树叶飘落这种小事!哪里有闲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灵感受!时间就是金钱,生活被简化为尽快地赚钱和花钱。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简直是浪费。一个古怪的矛盾:生活节奏加快了,然而没有生活。天天争分夺秒,岁岁年华虚度,到头来发现一辈子真短。怎么会不短呢?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头。

就在这样一个愈来愈没有往事的世界上,一个珍惜往事的人悄悄写下了她对往事的怀念。这是一些太细小的往事,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小花、甲虫、田野上的炊烟、井台上的绿苔一样细小。可是,在她心目中,被时光带来又带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写给人间的情书,她用情人的目光从其中读出了无穷的意味,并把它们珍藏在忠贞的心中。

这就是摆在你们面前的这本《人间情书》。你们将会发现,我的序中的许多话都是蓝蓝说过的,我只是稍作概括罢了。

蓝蓝上过大学,出过诗集,但我觉得她始终只是个乡下孩子。她的这本散文集也好像是乡村田埂边的一朵小小的野花,在温室鲜花成为时髦礼品的今天也许是很不起眼的。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读者喜欢它,并且想起泰戈尔的著名诗句——

“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1993.1

怀念:今日的方舟

——舒可文诗集《氏族树》序

消逝是人的宿命。但是,有了怀念,消逝就不是绝对的。人用怀念挽留逝者的价值,证明自己是与古往今来一切存在息息相通的有情。失去了童年,我们还有童心。失去了青春,我们还有爱。失去了岁月,我们还有历史和智慧。没有怀念,人便与木石无异。

然而,在这个日益匆忙的世界上,人们愈来愈没有工夫也没有心境去怀念了。否定怀念甚至被树立为一种时尚,一种美德,而怀念则被贬为弱者和落伍者的品质。人心如同躁动的急流,只想朝前赶,不复反顾。可是,如果忘掉源头,我们如何校正航向?如果不知道从哪里来,我们如何知道向哪里去?

于是我们整日奔忙,或者到处流浪。当然,奔忙和流浪是两种不同的心态。奔忙者为利所驱,无暇思家,流浪者则是怀着乡愁的诗人。“不曾有过乐园却一直被逐”——这或许是当代流浪者的特殊命运,使得他们甚至无法真切地怀念那从未得到过的乐园,但是他们始终保留着对这一份怀念的怀念。作为现代人,这些心灵同样也失去了与传统的坚实联系,不同的是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欠缺,为自身的没有根基的状态而深深不安。当这最后的怀念随同最后一个流浪者也从地球上消失的时候,世界才真正成了寸草不长的荒原。

我相信,当这本诗集的作者试图以民谣风格叙述一个已经失散的民族的片断历史时,她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一个满族女儿对埋在远方的祖先的缅怀。真正使她痛心的是对怀念的普遍否定,使得一切古老永恒价值的等待成了挂在众人嘴边的笑柄。我们没有什么可夸耀的,我们的历史也正在被各种电视剧、成人连环画和白话读本上炮制的假祖先更加彻底地埋葬。

所以,尽管史诗的时代早已结束,甚至民谣也衰弱了,作者仍要从民谣里偷一把麦秸,编一只怀念之船,渡她穿越世纪末的忘川,去寻找消逝了的童年和故土。

诗原是怀念之物。在怀念遭到否定的时代,诗人们纷纷沉默、改行或自杀了。偏偏这个时候,舒可文突然中了诗魔,不可遏制地以悲凉的心情歌咏怀念的主题。在她的诗集历尽艰难终获出版之际,我愿表示我的关切和共鸣。谁知道呢,那在寂寞中漂流的一只只孤单的怀念之船,也许正是今日的诺亚方舟?

1993.11

有这么一本书

《读书》编辑部转来了某个读者给我的一封信和一本书。书一看便知是写信人自费印制的,不是正式出版物,但还算精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封面上“八旬自寿”四个字。一位老者,有此雅兴,哪怕是附庸风雅,也不寻常了。一种寂寞和一种热闹同时扑向我的心间。

我随手翻开,先从后面翻起。我吃惊了,竟是一篇篇这么平淡隽永的散文,笔触很大气。接着往前翻,我不惊奇了,只感到欢喜。不管作者如何垂垂老矣而终于默默无闻,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位名副其实——不,有实无名——的好散文家。掩卷之时,不免略感不平。在劣货招摇书肆的时候,这么一本好书却连合法身份也没有。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这一份冷清,纵然是命运,怎知不也是作者自然的选择呢?

对于文坛掌故,我一向无知。从自序看,作者鹤西先生年轻时也是文学圈子中人。但从二十年代初就跳了出来,改行学农,从此以农为业。在一篇早年的散文里,他曾经说到自己“梦想要对生活告一个假,能够活着,同时却又在生活之外”。他后来的确告假了,向那名利场中的生活,包括文坛,竟告了这么一个长长的假,再也没有回到文坛来,做了一辈子的农人。也许正因为此,他为自娱写的作品就有一般卖文者不易企及的真实动人的韵味。我自己对职业化的写作素怀戒心,要我改行,我却舍不得。真改了行,好兴致能否至老不衰,不被琐碎的日常生活磨灭,就更不敢说了。我明白鹤西先生的自甘淡泊中的那一份执著有多么不容易。

其实他所写的无非是一些触景生情的小感触,一些淡淡的欢喜淡淡的哀愁,他也就淡淡地写来,却使我们不由得和他一起要为可爱的人生掉泪了。好散文是无法转述的,我很想把我喜欢的段落指给你们看,唉,只是你们到哪里去找这本书呢?

我相信那是他晚近的一篇文章,他务了好多年农,并且在一条山路旁安了家:“他常常需要到一个远点的地方去,有时候是雨天,有时候是晴天,他踏着一磴一磴的石级回来,多么平凡的事,一个人回自己的家。虽是秋天了,还有点点热,他上完一段石级,抹抹额上的汗。他是带了淡淡的期望,淡淡的欢喜回了,没有什么,太阳晒得有点温暖,他就带回了这一个温暖。”但是终有一天:“什么时候了,我们这位朋友还没有回来,他可是一位赶脱了车的乘客?”

的确平凡,只是平常人的平常心情。但是,读了这样的文字,谁能不觉得身上有点温暖,而心里又有点凄凉呢?

鹤西先生是在读了我那篇《悲观·执著·超脱》以后想到给我寄书和写信的,这真是我的一个意外收获。他在信里说,他也向往由执著而渐近超脱的境界,只是悲观则与时俱增,老而弥甚。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抚慰他的悲观,我该自问的是我有没有能力学他的执著和超脱。

1991.6

生命的自娱和祝福

几乎每一个评论陈巧巧画作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生命”这个概念。这毫不奇怪,站在她的画前,你会立刻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本然的生命世界中,生命所固有应有的欢愉和澄静,丰美和单纯,天真和神秘,都自然而然地在你面前一齐呈现。你会若有所悟,仿佛某种熟悉但久已遗忘的记忆在你心中徐徐苏醒,令你莫名地感动。面对她的画,一个职业画家或批评家也会不由自主地收敛起专业的眼光,更多地用生命本身的眼光来品赏。她的画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越了作为一个文化门类的艺术,而直抵艺术的生命本源,成为生命意象的直接呈现,生命花朵的自由开放。这也许是艺术上的外行和内行都被她的画深深吸引的原因所在。

巧巧作画的经历本身就是生命的一个奇迹。一个素昧画艺的女子,在三十六岁的某一天,突然因为一个偶然的玩笑开始绘画,下笔便令行家叫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佳作滚滚而来,接连开办个人画展。这种传奇式的经历听起来像是海外奇谈,然而却是事实。我不禁想起某种神秘的气功状态,知道这种机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是,我相信,一般的艺术家,乃至不习艺术的普通人,仍可从她特殊的艺术实践和作品中获得具有普遍意义的启示。

看巧巧的画,一个最直接的感觉是非常舒服。在她的笔下,那梦中一样幽丽,雾中一样朦胧的花朵,憨态可掬湿漉漉散发着温暖生机的动物,饱满柔韧随遇而安的女人,那稚朴可爱的造型,明丽和谐的配色,都仿佛自然天成,近乎完美。这里没有丝毫焦虑的阴影,没有生活的或艺术的紧张搏斗的痕迹,没有对技巧的刻意追求,没有形形色色现代观念的作梗。尽管她的画题和画风几经转变,但也不是刻意求来,而是出于性灵之自然,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当代画坛上曾经风行一时的所谓理性绘画、前卫绘画等等观念新潮固然与她无关,但她同样也置身于今日文化界求道问佛返 归真的新时髦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