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花花帮我找了个河北的保姆，50岁，黑黄矮瘦。她从老家来到北京，在家政公司坐了一个礼拜了也没人看上她。她很着急。因为家政公司的规定是一周内可以提供免费住宿，一周后就要交住宿费了。她正着急的时候，大雨花花犹犹豫豫地走进来，吞吞吐吐地说要找一个带小孩的阿姨，他说这个孩子是早产儿，身体不好。希望能找个有经验的。住宿费的压力让这个河北保姆一下子从众多保姆中跳了起来，她急急忙忙地撒了个谎：“我去我去，我有经验，我外孙就是早产，我带他带到了五岁，现在已经上幼儿园了！“如果大雨花花是给他自己家里找保姆，即使是她真的有带早产儿的经验，他也肯定看不上这一个。因为放在家里的确是有碍观瞻。不过毕竟是给我找，碍不着他的眼睛，他的要求也就没那么严格了。于是他把这个黑黄矮瘦的保姆带了回来。她一进来，喜羊羊就打了两个喷嚏，她赶紧说：“哎哟，百岁，百岁！“我管她叫“阿姨“，于是她就成了喜羊羊的姨姥姥。她天生是个爱孩子的人，对喜羊羊照顾得十分周到，经常彻夜不眠守在床边。她的口头语是“娘哎，娘哎“。她见到什么都喊“娘哎“。
喜羊羊的姨姥姥精明能干，从她急急忙忙撒的那个谎就看得出来，她很会察言观色，把握时机。她从来都没问过我关于喜羊羊的爸爸。天气好的时候她把喜羊羊放在婴儿车里推出去，在公园里跟众多保姆混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很佩服她。我就从来都做不到跟一群人混在一起有说有笑。有一次我去公园找他们。听见别人问她关于喜羊羊的爸爸。她喜笑颜开地说：“娘哎，他爸爸可忙呢，我净在电视上看到他！“闻听此言，我对她肃然起敬。时值暑假，我白天跟阿姨一起带着喜羊羊玩，晚上上网看《绝望主妇》。有时候阿姨带着喜羊羊出去晒太阳，我就去逛街，高兴的时候还自己去唱卡拉OK。我又请了一个只做半天的小时工，负责每天来打扫卫生和做一顿晚饭。从前的生活又回来了，我自己的，没人评判的生活。只有一点让我有些不习惯：有了保姆和喜羊羊后，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不动地方。即使喜羊羊不需要我带，我也总是很早就起床过来看他。根本原因是我不想让保姆觉得我很奇怪，不想她跟别人一样在心里议论我：没见过这么当妈的！有的时候我其实没事，完全可以在家里呆上一整天，但我跟保姆撒谎说我很忙，单位里一大堆事。
然后我就溜出来了，走游西逛快乐无比。有的时候我也感到心虚。我坐在美术馆门口宽大的台阶上深深自责：我怎么可以还像从前那样背着个双肩包，坐公交车出来看版画展呢？我似乎应该像别的妈妈一样，只要有空就在家里抱孩子，早早地教孩子识字，对着育儿食谱学习营养搭配，蒸出一盘盘肉或者鱼。我怎么可以像逃课一样逃掉这些责任呢？我难道是个自私的、不合格的母亲吗？喜羊羊长大后会恨我吗？因为我当了妈以后，仍然找借口溜出来看版画展、逛街；经常在心里嘀咕着“要是没有孩子该有多好。“喜羊羊如果知道了这些，会恨我吗？我只能选择坐公交车来看版画展，摇摇晃晃穿越大半个城区，我在车上睡着了。有了喜羊羊以后开支骤然增大，我几乎不打车了。我学会了节约过日子，买打折的公交卡和衣服，在咖啡店里看最新的报纸和杂志。其实这都没什么，没那么可怕。我可以在任何一处节约，绝不在保姆和小时工身上节约，那是我的自由所在。我妈对我看不过去。她毫无新意地指责我不像个当妈的。她的理由也毫无新意，无非是把喜羊羊扔给保姆，喜羊羊没有个爸爸。我说：“别人这样说，我虽然不能接受，但我会努力去理解；但您这样说我就不能理解了。
想当初您也把我扔给了姥姥，并且也让我没有个爸爸。“我妈趁机说：“所以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吗？“我说：“我现在什么样子？我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我妈撇撇嘴，表示不想说太多以免伤到我的自尊心。我的样子还用说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妈后来不怎么愿意来探望喜羊羊，即使来，也有点偷偷摸摸的，就因为她老感觉别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虽然没听见，但她仿佛听见了：“瞧，这就是喜羊羊的姥姥。对，喜羊羊，就那个没爸爸的男孩。“我说：“别人爱说什么我管不着。我不活得挺好吗？喜羊羊也从不生病。“我妈非常不满意我周末时也不带喜羊羊，而是自己去看画展。当了妈以后我知道自己要随时面对指责，都以替孩子着想的名义。我连解释的兴趣都没有。我知道包括我妈在内的大多数女人因为顶不住舆论压力，不得不乖乖地在家里当一个合格保姆；她们自己被迫承受责任，便不愿意看到我不受任何惩罚地逃掉。我也没兴趣跟她们解释或者描述我对喜羊羊的感情。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女人，激动地对着镜头说：“孩子生病了，我愿意拿我的命去换他的命，真的，让我为他做什么都行......“那一刻里我不是被感动，而是有了深深的内疚。我觉得我好象说不出来这样惊天动地的话。至于我是不是能这么做，我一时也难以设想。确切地说，我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不是为了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而活，即使这个人是喜羊羊。换言之，假如我有个女儿，我教她说话、唱歌，送她去上学。我绝不希望她在将来的某一天，生了个孩子之后，从前人生的一切都戛然而止。我绝不希望她一张嘴就是那种论调：我是为了我的孩子而活，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不会夸奖她。我可能会对她失望。我觉得她来这世上一遭，不应该只扮演一个单一的角色：母亲。喜欢自我标榜为伟大母亲的女人越来越多，虽然她们在人生的前二三十年中从未打算和计划做一个伟大的母亲。但她们现在学会了用一个统一的腔调来描述这件其实是非常普通的事，任何一种雌性动物都会做的事。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贴上合理标签，每个人的人生都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像我选择当未婚妈妈，我总是说：“我觉得一个人挺好，清静。“我总不能说：“他爸爸不承认。“--那样就显得太悲惨了。再分析下去似乎又掉入了男女是否平等的俗套。女人生了孩子以后，才会意识到男女平等全然没有可能；其实这种平等本来不值得追求，不过是自然界分工不同，每个人做好份内的事就可以了。但是追求平等长大，一定要当半边天的女人们却免不了有着巨大的心理落差，异口同声地宣称退出职场竞争的原因是找到了更伟大的事业。当我想明白了这些的时候，我感觉自由又回来了。是真正的自由，因为我逃避了所有的监督。丈夫、婆婆、母亲和所谓的朋友。唯一能监督我的就是保姆。她又很好骗。她总以为我很忙。她以为城里有工作的女人都很忙，她不敢轻易质疑。当我不得不对保姆撒谎来维持自己的合格母亲形象的时候，我更感到作为女人的可悲，因为脖子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绳索。老有人要求你--时间久了女人就学会了自律。
有人要求你婚前一直是处女，有人要求你热爱老公孝敬公婆，有人要求你做一个合格的妈妈。那标准真是千姿百态，无奈人家的出发点是好的。只要有一个好的出发点，女人也就只好喏喏连声，不敢抗议。就自主自觉地践行那千姿百态的标准。顶多是搞搞小动作，偷偷修补一下处女膜什么的。我在外面游荡够了，高高兴兴地回家，我再不担心家里锅清灶冷，地板上满是灰尘。不必在路上就眉头紧锁，想着怎么打发掉漫漫长夜。是看小说，看电视，还是上网。现在家里多了三口人，人欢马叫喜气洋洋。我的生活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看得出来喜羊羊生活得很舒心，眼睛灵活多了，到处追着我看。他一看到我就笑眯眯的，挺让我感动。这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谁像他那样，一看到我就笑眯眯的了。被人需要的感觉挺好。我喜欢喜羊羊。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难道一切不是自然而然的吗？作为女人为什么老要向全社会递交思想汇报，慷慨陈词表决心呢？自从有了喜羊羊以后，我才算是真正地开始了生活。我也经常想起毛毛雨。想忘了他比较困难，因为喜羊羊跟他长得实在太像。我仔细观察，喜羊羊没一处长得像我。
我有点失望。毛毛雨还在坚持不懈地给我发短信。问我忙什么，什么时候出来大家一起坐坐。我们俩的对话真是奇怪。难道目前我们不是世界上最亲近的关系之一吗？但是我们互相间还挺客气，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亲近。从这点上看，当初那个夜晚我们都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本质上并不那么开放。所以后来我们都不好意思再提。我不知道该跟他怎么说喜羊羊的事。我甚至觉得我可以告诉全世界这件事，唯独不能跟他说。万一他一定要跟我和喜羊羊生活在一起可怎么办？他可能会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得跟他住在一起！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生下来就没父亲！“--肯定支持他的人还挺多。可是我家里现在已经有了三口人，加上小时工是三口半，他如果再来了，真是挺拥挤。而且，喜羊羊的姨姥姥形象不佳，大多数男人都喜欢家里有个稍微养眼点儿的小保姆，这也算是一种待遇。他要是百般挑刺找碴儿换保姆怎么办？我对喜羊羊的姨姥姥很放心也很依赖，不管她长什么样我都不想换掉。事实上我经常觉得，她就是我幸福自由的保障。毛毛雨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而心生不满。一回家看到黑黄矮瘦的喜羊羊的姨姥姥就不高兴。
他具体是个什么脾气我也不大了解。他是什么饮食习惯？睡觉打不打呼噜？他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会传染给喜羊羊？总之一句话，如果只是我自己，我对自己和喜羊羊的生活都有一定的把握；如果多了个他，不确定的因素可就太多了。我的生活又热闹又平静，他要是来了，肯定会平地起波澜。他疑心那么重，隔三差五地就得盯着喜羊羊琢磨，怀疑自己是不是主动上门来当了替罪羊。说不定他还会去偷偷地做个DNA鉴定。我不怕他做鉴定，真金不怕火炼；可是话说回来我的喜羊羊凭什么要被他送去鉴定？思来想去，弊端太多。可能唯一的好处就是通常所说的“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我一直觉得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并不能直接等于家庭完整。太多人重形式而轻内容，自欺而且欺人。我有的时候想起毛毛雨来，心里很高兴，因为他的配合使我有了一个喜羊羊，他是喜羊羊的爸爸啊！我这么一想，就觉得他是很亲很亲的人。于是我给他回短信说“照顾好自己“。
有的时候就很生气，觉得自己的今天都是他害的--虽然我对自己的今天没什么不满意，私下里还有点窃喜，可这毕竟是个对抗主流道德的行为，我有时难免心虚--就让他滚蛋，别再来烦我。当我对他说“照顾好自己“时，他就回“你也照顾好自己！！“，啪啪两个感叹号。我让他滚蛋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可是，有一件事我怎么也做不到完全免俗。我特别想给毛毛雨看看喜羊羊的照片。除了好莱坞明星喜欢把自己宝宝的照片藏着，其他的妈妈都喜欢上赶着给别人看宝宝的照片。明知道人家不爱看也硬给人家看，追后头撵着人家给人家看。饱经折磨的我之前就曾经发誓，绝不犯这种低级错误。不，我不给别人看喜羊羊的照片绝对不是别人必然猜测的那个原因，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我真的手痒痒，真的是太想找个人跟我一起欣赏欣赏喜羊羊了。他现在还是有点瘦，阿姨把他照顾得很好，他长了些肉了，但还挺瘦。还没长出头发来，耳朵一个大一个小。他的脸还是皱巴巴的，转动脑袋很困难。他的嘴唇老在暴皮。阿姨向我保证这一切都是他早产的原因。她向我保证他的耳朵一定会长得一般大，她让我不要着急。我很想找人来欣赏欣赏。
谁见过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的婴儿？我一想到他的耳朵就想笑。我压抑了又压抑，控制了又控制，才没有大面积发送彩信引发道德讨论。别人我可以不发，但是毛毛雨是个例外。我无论怎么压抑怎么控制，也无法停下给他发送喜羊羊照片的脚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因为喜羊羊跟他长得那么像，他的惊奇将会超过任何人。他惊奇的感叹会给我带来无限快乐。我帮助喜羊羊摆了半天POSE。他还没长出头发来，脑门显得挺秃。我就在他脑门上顶了一块尿布。然后我大叫一声引起他的注意，趁他一瞪眼睛的功夫拍了一张。嗯，眼睛显得还挺大。我迫不及待地给毛毛雨发了过去。
多疑的毛毛雨果然马上就问：“这是谁啊？“我说：“我的宝宝！“他问：“你的？你跟谁的？“我说：“这你可管不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拍张他的眼睛发给我看看。“其实喜羊羊的鼻子跟毛毛雨也很像。只不过小婴儿的鼻梁还没完全长起来，看上去倒有点像我。所以毛毛雨想鉴定鉴定他的眼睛。这没问题。我往喜羊羊小床边一坐，他就高高兴兴地看着我。我于是拍了几张他的眼睛的特写。喜羊羊的眼睛一会儿单，一会儿双；一会儿是左眼睛单右眼睛双，一会儿是右眼睛单左眼睛双。毛毛雨不吭声了。他一定是被喜羊羊变化多端的眼睛搞晕了头。哈，我的喜羊羊可真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