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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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露西搬了出来。理由是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爱大雨花花。否则她不可能拖这么久不肯结婚。反过来她又同时发现,大雨花花可能也不怎么爱她,因为在结婚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并不是特别主动。露西说:“你强调爱本虚无,爱存在于想象;但我觉得人间有爱,这一辈子不轰轰烈烈地爱上一次真是太亏了。嫁一个自己不爱,可能也根本不爱自己的人,那简直等于把下辈子都亏进去了。“她的话让我深感自责惶恐与羞愧。她和大雨花花分手终究还是因为我。我的那些说起来振振有词的观点和理论,其实我自己都还处于迷茫和探索的阶段,却还是构成了对她和大雨花花的间接插足。每个人都在寻求理论的指引。不一定是科学的理论,但一定是自己比较欣赏的理论。好在我只羞愧了不太长的一段时间。当露西飞快地以合法女主人的身份入主了一座大房子并开了一个盛大的结婚派对后,我才算长出一口气,获得了终极解脱。我的灵魂安宁了。我的理论在本质上不能指引任何人,它只值一百六十块钱一篇,这很好。当我自己都还在迷茫和探索的时候,它的确只值这个价钱。

大雨花花若无其事地上我妈家探望喜羊羊。喜羊羊还认识他,一见到他就摇摇摆摆地跑过来,伸出手来让他抱。他把喜羊羊抱起来举向空中。喜羊羊嘎嘎地乐得直蹬腿。喜羊羊特别喜欢别人把他举向空中。鉴于他的体重问题,能做出这个动作的只有大雨花花。他因此对大雨花花印象深刻。一见大雨花花到来就高兴地向他跑过去,嘴里喊着:“举,举!“喜羊羊每次都对大雨花花热烈欢迎,这让大雨花花深怀感激。他说:“这几乎是我接触过的最简单也最动人的情感了。一想到他这么需要我,我就特别感动。“我说:“他只是需要你把他举起来。“他说:“就是因为他的需要如此简单,才会让我感动。“我说:“如果他的需要更多了,你还会这么感动吗?你会不会觉得有负担?“他说:“不会。“他说:“你真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你为什么就不能顺其自然地活着,而一定要分析要思考要展望未来呢?“我讨厌他把各种所谓的主义套在我头上。我说:“你这个主义别人的过程,不也是一个分析思考及展望未来的过程吗?“他说也许吧。这种辩论让他感到十分厌倦。

他建议我把我喜羊羊接回家去,这样他跟我就不必再做这种无聊的辩论了。他希望跟我之间只谈论喜羊羊。他说:“只有喜羊羊是现实主义的。其它都是虚无主义的。“他说:“回想我所有的过往,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泡影。“我以为他在为露西的离去惆怅。一般来说文学青年失恋后总会写出一句半句的诗歌或类似于诗歌的警句来。大雨花花刚才就冒出了一句半句。他说:“不,她也只是泡影中的一个。她并不算是有什么特别意义的泡影。“我很想知道他的哪个泡影是有特别意义的。他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说:“没有任何一个泡影是有特别意义的。他们只是泡影。“他说只有喜羊羊让他感到真实。我很想问:“那我呢?“--可是我再不会问出这么弱势群体的话来了。因为我已经是个孩子妈。他对我是否感觉真实已经不重要。这世界上已经有一个人,结结实实地需要我的存在,不会把我当成泡影。这是我基本的人生成就感,我不再需要得到另外什么人的承认。我问大雨花花,在不久的将来,他是不是打算要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孩子。他说:“能有一个,当然是最好的。

不过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不管是不是完全属于我的孩子,将来他们都要离开。也就是说,都是泡影。“我说:“你才是真正的虚无主义者。“他说这不是虚无主义。这是事实。这世界上能够完全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内心。除内心而外,一切都无法把控。既然如此,孩子是不是完全来自于自己的细胞,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是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不能把控的。大雨花花的悲观是隐藏在乐观之后的。他的悲观是坦然面对的。在这个崭新的时代里他总感到疲惫,迷茫像笼罩着我一样地笼罩着他。他极少谈到他的工作。偶尔谈到几次,他说觉得很累。因为不管他如何努力,总有比他更强大的人。这些人高高地站在某处,形成了对全社会的巨大压力,当然,乐观点说,也可以说是动力。大雨花花说:“如果还像从前那样信息封闭的社会就好了,我们都会轻松得多。“我们会从有限的媒体里知道一些人,这些人都是被选择过的,这些人可能是商业成功人士,可能是优秀人民公仆,也可能是艺术天才或者道德典范。他们被树成榜样,受到景仰,他们令人感到亲切,令人振奋。向他们靠拢并不难。

这些被选择过的榜样,通常都离人民群众不太远。他们的成就和荣誉基本上是只要稍微执着,就可以达到或获得的。实在做不到他们的话,去扶老太太过一次马路,内心里也会涌起巨大的骄傲和自豪,也会对自己的平凡人生充满肯定。可是现在,我们知道得太多了。他们来自全世界,他们的成就千奇百怪。他们寓于平凡中的伟大在无限次的传播中被无限放大。既近在眼前,又永不可及。他们给了我们梦想也毁了我们的梦想。他们是全世界的榜样、全人类的榜样。他们本来就不是普通人,他们的成功有着各种各样的偶然加必然的因素,但却一概被总结为“努力“。于是大家就都努力。努力再努力。虽然内心里已经隐隐感知,有些事情,似乎仅有努力还远远不够。可是这些全世界的标杆已经高高地竖在了那里。妇孺皆知耳熟能详。不管你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这些尚很遥远的标杆,都能给你的成就感迎头来上一闷棍,让你觉得这一生都永无出头之日。人类的追求可以无止境,个人的追求不能无止境。

但是谁又甘心?大雨花花第一次这样评价他跟露西的关系--他说,同样道理,露西见多识广,标杆竖得太高。大雨花花虽然还算不错,奈何在所谓的露西的圈子里,比他强的人实在太多。如果露西对那些人完全够不上,倒也罢了;偏偏她要去报道他们,吹嘘他们,代替世人景仰他们。她去过他们的家,见识过他们的生活。她也是个努力的人,努力想得到承认。她希望自己的婚礼豪华铺张,被人关注和议论。她希望自己生活在某个圈子里,过着备受瞩目的生活。这不能说是她虚荣。这本来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对于成功的一个评价标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只是渴望成功。渴望成功有什么错?顺应时代潮流,又有什么错?我听着这段话,实在有些过于虚无主义。我说:“追求成功只是一方面,人毕竟还是需要感情的。人和人之间完全物质化而忽略感情,就太可悲了,也是不稳定的。“大雨花花说:“如果两个当事人都不觉得可悲,别人的评价就毫无意义。话说回来,难道纯粹的感情,就是稳定的吗?“我说:“可能需要一点平衡。物质和感情之间,达到某种平衡程度。单纯偏重哪一方,都是不现实的。“我想到了我和毛毛雨。

大雨花花说:“能平衡当然最好,但这只是个理想状态。一般来说理想状态只存在于想象和假设当中。在不可能达到理想状态的时候,必然要偏重某一方。这就是现实的。“他笑笑说:“当我理解了这个时代,我就对一切都能理解了。“我妈对大雨花花依旧殷勤。她把喜羊羊接到她那里,是为了给我和大雨花花谈恋爱创造机会。当大雨花花又追到她那里探望喜羊羊并且保持从前的频率和态度不变的时候,她相信了大雨花花是真心喜欢喜羊羊而不是把喜欢喜羊羊当做接近我的一个借口。我妈喜上眉梢。大雨花花一来她就下厨做饭,还把阿姨也叫去帮厨,为的是营造我们三只羊羊是吉祥一家的美满气氛。喜羊羊的姨姥姥本来对大雨花花有很多的意见。后来她渐渐地对大雨花花的印象转好,意见转淡。因为她跟我妈一样,发现大雨花花是真的喜欢喜羊羊而不是以此为借口搞阴谋诡计。她对所有喜欢喜羊羊的人都有好感。所以她也很主动地帮我妈打下手,积极配合,我妈的厨艺很快就杜绝了要么咸了要么糊了的硬伤。我妈拿胳膊肘使劲捅我一下:“不嫌弃你带着个孩子的男人,你上哪儿找去?你还端着什么啊端着?赶紧的,趁热打铁。

“我不忍打击我妈。但我也只能说实话。我告诉她老人家,迄今为止,大雨花花还没有过要跟我结婚或者谈恋爱的明确意思表示。我妈不相信。她简直不能相信。她叫了起来:“都什么时代了?他怎么这么磨叽?话说回来他不主动,你就不能主动点儿?都什么时代了?“我妈以为她的脑筋已经很进化了,她已经能接受了那样一个时代:男女迅速地走到一起,婚前同居未婚生子,恨嫁的剩女勇敢倒搭加倒追,她都能理解并且接受。她以为自己很新潮很开明很能抛弃世俗偏见,只要女儿能够得到幸福她什么样的舆论都可以不在乎。在她看来,一个女人的幸福要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结婚。尤其是在她失去了婚姻之后。殊不知,她刚刚踉踉跄跄追赶上的那个时代,转眼又已成为过去。她不知道我们的迷茫和悲观。这迷茫和悲观覆盖了一切,包括我们对未来的信任对幸福的信心。在迷茫中,我们谁也不想主动,既然看不清方向还不如原地踏步。至少脚底下这块土地是坚实的,往前走说不定会掉进万丈深渊。这是我妈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时代真相,所幸的是也许在她的有生之年,她都不必去看清和理解这个真相,她将一直生活在对时代误解后的接受中。也算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