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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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9)

考虑到旧号房在押人犯过多的实际情况,小如还设计了溢流井。溢流井设置在围墙外污水出口处,在井中设置截流槽,采用溢流堰式。这样,号房里的生活用水就可以同厕所污水分离,生活用水通过截流管道流入溢流井,再从排出管道排入田间水体;厕所污水则流入化粪池,净化后再排入田间水体。溢流井的合流管道与污水暗管渠相通,一旦出现污水暗管渠堵塞,可以通过合流管道进去疏通。溢流井的作用在于,既可以减轻化粪池的承载量,又可以确保污水暗渠的畅通无阻。

方案上的文字指导员都能看懂,指导员看不懂的是大量的图表、公式和数据,比如雨水量计算公式、截流式合流干管计算表、经溢流井转输的总设计流量倍数。指导员说:

“我这是狗认花布,一看头就晕。”

“这是给施工人员看的,你出钱就行了。”小如伸长脖子打算解释那些图表,指导员制止了他:

“我交上去,新局长不是想烧三把火吗,让他来定夺吧。”

新来的局长虽然好大喜功,毕竟也雷厉风行惯了,新官上任创收为先。交警倾巢出动,狠抓摩托车无证驾驶和不戴头盔,逮一个罚款一个;110紧急行动扫黄;派出所分头出发抓赌。短短一周下来,除了上缴给财政,公安局的账上也就提留得盆满钵满了。

翻一翻指导员递交的报告和方案,局长大笔一挥,两万块钱专款就打入了看守所的账户。

化粪池一施工,号房里就再也无法午睡了。一台巨大的吊扇整天嗡嗡嗡响个不停,还是抑制不住闷热,除了手心脚心,汗水从全身的每一片皮肤滋滋地往外冒。九号房离工地最近,民工挥镐挖土的“卟卟”声一下一下好像挖在脑子里,还有他们有关小姨子的话题和隐晦的窍笑,都在向九号房展示来自自由世界的生活乐趣。

小如的后背根本不能接触床板,更不用说睡觉了,因为他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溢流井的合流管道与污水暗管渠相通,小如曾经利用疏通下水道的机会,凭借一条破旧裤子和长柄剃头刀,将暗管渠平篦透气孔底下的隔离钢筋搅成可侧身钻过的弯孔。如今,那把神秘失踪的长柄剃头刀仍然夹在砖缝,在小如听来,民工的每一次挥镐都可能挖开平篦透气孔、每一次窃笑都是对长柄剃头刀的发现。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心急如焚,小如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有一个人例外,他像一堆随意丢弃的破棉絮那样蜷缩在过道的角落,安睡得无声无息。不用说,他就是皇上。

小如的个子过于矮小,必须踮起脚尖才能透过铁门圆孔,看到围墙上的“宽抗”字样。“宽抗”在炽热的阳光下泛起刺眼的白光,原本枯燥乏味的两个大字因为它背后忙碌的民工而显得生机勃勃。小如企图看到墙角下的平篦透气孔,不能;企图看到围墙上虚张声势的高压线,也不能。铁门太厚了,手腕粗的圆孔箍死了“宽抗”,也仅仅箍进了“宽抗”。小如仍然左右两眼轮换着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目光能穿透围墙,监视民工的一举一动。到午睡的时间,小如就只能坐在通铺上发呆了,心中一烦躁,汗水便横溢而出,手臂就像裂缝的水管,毛巾刚抹过,汗珠又在那里了。

在小如看来,化粪便池的工期比他的命还长,其实,先后不过十五天。

化粪池竣工的那一天,小如并不知道竣工了,奇怪的是听不到围墙外有铲锹、锤子、铁抹与泥土、沙浆的摩擦声,而是吵吵闹闹的众声喧哗,侧耳细听,是关于安全系数不够的争执,其中一个人说:“人犯钻出来谁负责?”

无疑的,号房里没有第二个人听清这句话,但它灌进小如耳朵时发出雷声一样的巨响。这下完了,彻底完蛋了。一个意念坚硬地植入小如的胸膛:父亲死定了,自己也肯定得加刑。小如死死抠住圆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崩溃。因此,当指导员打开铁门时,小如就紧贴着铁门扑进指导员的怀里。

“起来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指导员一闪,小如差点扑倒在地。

小如觉得心脏蹿到脑子里了,跳得他头晕目眩,号房、高压线、哨塔、围墙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让人喘不过气来。

指导员带领小如走出看守所大门,沿着墙根来到新竣工的化粪池。生长中的晚稻发出逼人的清香,可惜小如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和一股死亡的气息。化粪池刚刚合上的水泥盖板上懒散地站了几个人,一个腆起大肚子的估计是包工头,其他几个都是干部模样。见指导员领着个小青年出来,他们停止了争执,大肚子指着溢流井说:“让他下去试试,犯人能钻进钻出吗?开玩笑。”

指导员纠正说:“他们不全是犯人,统称为人犯。好比不是大肚子的全是老板。”

哄笑声中,小如双手一撑下了溢流井,弯腰钻进合流管道。指导员捡了块泥团砸在小如撅起的屁股上:“谁叫你钻这头啦?钻那头!”

早就被吓跑的魂魄又重新附回小如的身体上,原来,他们担心的不是污水暗管渠会逃走人犯,而是担心人犯将从排放生活用水的明管渠钻到截流槽,再从截流槽钻到溢流井逃跑。

小如掉转屁股,一头钻进截流槽,看到了新改的明管渠在围墙的位置竖了几根钢筋,虽说一般人不可能爬出去,但它不堪一击的稀松样子确实能鼓起人犯越狱的欲望。

小如退出截流槽,直起腰头就露在溢流井外面了,“钢筋太疏了,”小如惭愧地说,“都怪我设计的时候没有说明这里要加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你上来吧。”指导员转向包工头说,“我说这样要出事对不对?好了,三层什么式?”

小如拍拍身上的泥土说:“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对,你把三层交错式防盗网搞好了再结账。”

包工头很不满,踢开脚下的石子说:“开什么国际玩笑?不就几根钢筋吗,最多让你们扣住一百块钱。”

“你不要命了,”指导员左顾右盼一圈,压低声音说,“天黑之前要弄好,跑了人犯你可要进去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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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天,省司法厅的领导就要下来安全大检查了。今天又是指导员的班,点完名,指导员合上夹子,伸长脖颈仔细张望了九号房的上上下下。结论是“墙壁太脏了,到处是蚊子血。”指导员说:“小如负责叫人弄干净。九号房一直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这次大检查如果受表扬,每人奖励一碗肉;如果挨批,你们走着瞧,哼哼,等着集体炸鱼吧。”

指导员一走,小如就露出为难的表情:“恐怕弄不干净吧?”

独眼说:“容易得很,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劲刷,再用布片抹一抹就行了。我们营房的内务还不是这么整的?动作要领是布片要不干不湿。”

小如叫刀疤和黑脸过来,把指导员布置的任务传达给他们,叮嘱要先搬出墙角的被褥,以免滴到肥皂水。黑脸二话不说,转身就找肥皂兑水去了。刀疤行动迟疑,似有不满情绪,腰眼捱了独眼一腿,头就耷拉下去。

帅哥、交通等人也动起手来,搬被褥的、调肥皂水的、刷墙壁的,为了不被指导员集体炸鱼、为了争取每人一碗肉,九号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局面。打蚊蝇的时候不怕它高,举起拖鞋使劲一跳就拍着了,现在要刷去血迹,一蹦一跳的可不奏效。黑脸招手让皇上蹲在墙角,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工作,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小如突然想起来:“什么叫集体炸鱼呢?”

为了不影响他们清除蚊子血,九爷从角落坐到了通铺的中间,盘腿挺胸的姿势没有变。电风扇的旋风撩起九爷的衬衣下摆,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九爷打开《昆虫记》说:

“在金属网笼子里,椎头螳螂的幼虫停在一个地方后,姿势始终如一,毫不改变。太阳晒得水泥板烫如热锅,人犯脱光衣服只剩裤衩,平躺在水泥板,数分钟后翻身一次,循环往复直到浑身起泡。”

九爷似乎是对书朗读,小如听出来了,其实后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小如又问:

“那么,如何才能让九号房受表扬呢?”

九爷合上书,低头摩挲封面上法布尔精瘦的脸,再慢慢朝小如撇过头。见九爷笑容满面,小如以为他要发表长篇大论,可那被白牙衬托得更加鲜红的嘴唇只动了两下,吐出的音节当然只有两个:

“打坐。”

“怎么打坐?”

九爷不再理睬小如,翻开书念道:“有个传说故事,讲的是一群可怜的生灵,他们被引诱进一条无法走到尽头的环形通道,只有等到一滴圣水降临,才能消解诱惑他们的那股可怕的魔力。”

在期待与不安中,安全检查的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里间的灯还亮着起床的铃声就响了,铁门洞开,里间的光斑奋力扑向外间,外间仍然是黑暗。黑暗中的忙碌彰显出平等,大家争先恐后抢位置滋尿、刷牙、洗脸,不知是谁长时间占领了厕所,导致咒骂声消长起伏。方孔打开,小鸟开始分送稀饭了,外间仍然处在黑暗之中。浑水就有人摸鱼,方孔怦然关闭,皇上却没有分到稀饭,他拎着空碗站在门边,灯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

小如急了:“外间的全部站进来吃。”

几个蹲在黑暗处喝粥的端碗进来,小如又叫他们把饭碗排在通铺上,众目睽睽之下,帮主和交通的稀饭明显比别人更满。帮主的解释是:“他们喝快了,我两个喝慢了。”

独眼揭发说:“哪一天的稀饭有这么满?粥里的黄豆也比我们多。”

帮主挖苦说:“你真是一目了然啊。”

“没时间理论了,”小如从帮主和交通的碗里分别倒出一点给皇上,“今天不比平常,万一皇上饿昏了大家不是要一起炸鱼?再说小鸟是不会点错人头的。”

喝完稀饭,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连皇上的脸色都有那么一点朝气。按昨晚开会的工作分工,帅哥负责洗碗、摆放牙具、挂齐毛巾;交通负责收藏好衣物;帮主负责冲刷厕所和洗碗池;刀疤负责叠被子;几个无名小卒负责擦地板。独眼自吹在养猪之前的新兵连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因此负责监督检查,以达到“军事化的内务要求”。

事实证明,独眼的兵没有白当。比如帅哥的毛巾总是挂不齐、牙具怎么也摆不好,独眼往对角一拉毛巾就齐了、牙刷柄朝下就摆好了;厕所有异味,独眼让交通调一脸盆的牙膏水一撒,就散发出清香;被子就更不用说了,没有独眼亲自出手,谁能整出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埋没人才,埋没人才呀。”小如无事可干,跟在独眼身后一路叹息。

喇叭突兀地响了,所放的曲子更是九号房闻所未闻,在通铺上轻轻走动的九爷停下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会,问小如:

“是萨克斯的独奏,可是,奏的是什么曲子呢?”

“电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小如再听几句,补充说,“没错,就是它。”

一曲终了,喇叭里传出指导员的最新指示:

“为了迎接省司法厅领导莅临我所检查安全工作,全体人犯务必要遵守监规,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号房内搞娱乐活动;必须讲究卫生,不准乱堆乱放衣物,最后检查一遍墙壁和通铺,有发现乱写乱画、蚊血蝇血的,马上清理干净。”

独眼嘲笑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想不到狗还改得了吃屎,指导员也能说斯文话。”

九爷嘟起嘴唇,竖起指头压一压说:“再听。”

果然,指导员话锋一转,狐狸露出了尾巴。“你们别以为我老了,六点半了,屙尿不上墙了,就可以骑在老子脖子上拉屎拉尿。没门!老子手里有电棍、有手铐、有老虎凳、有木铐、有禁闭,神仙也叫他脱三层皮。有意见的就站出来试试,不整到你鸡巴贴屁眼、下巴贴胸膛老子蒋字倒过来写。”

喇叭播了一首耳熟能详的萨克斯独奏曲,九爷这下听出来了,“是《回家》。”

独眼开始整队,按高个子在前、矮个子在后的规则,通铺上两排、过道上一排,个个面对监窗盘腿挺胸,坐得横平竖直。小如和帅哥、交通坐最后,九爷坐在通铺上靠墙角那一排的第一个位置、刀疤坐过道那一排的第一个位置。所谓整队,无非是独眼伸手掌在鼻尖,一排一排的对直,小如该往左挪、交通该往右挪、黑脸该抬头、刀疤该挺胸、帅哥该收腹,逐个纠正姿势。九爷是不需要纠正的,不是独眼不敢去纠正,而是他天天打坐惯了。九号房现有十六人,五行三排共十五人,还有一个在哪里呢?在外间。独眼走到外间,也纠正了皇上的坐姿,扶他正对着门窗之间的那堵墙。根据小如的布署,皇上昂首挺胸的坐姿不可能坚持到检查结束,安排他坐在外间的墙背后,只要不出意外,前来检查的领导就不会注意到他。准备工作全部就绪,独眼坐到中间的第一个位置,本来想目视监窗的,坐下来独眼才发现离墙太近了,监窗高高在上,只好绷直身体盯着一无所有的墙壁。

叫人闻风丧胆的安全大检查其实十分简单,由指导员领着五六个人挨个监窗看过去,经过九号房时他们惊讶了,谁也没见过号房里有如此严谨的内务和严明的纪律。一个微胖的秃顶中年人就是首长了,首长笑容可掬地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呀?”

“遵守监规!反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