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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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7)

柳天久是用自行车载张玉琴到“后宫酒店”的,后宫酒店大红灯笼高悬、红袍侍女云集,看上去没有一点“后宫”的味道,倒像是一家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妓院。妓院的观感使柳天久不适,心底的厌恶不断的浮上脸部,脸色于是就难看了。

柳天久把自行车扶进车棚锁好,跟张玉琴上了二楼。张玉琴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却不敢贸然进去,里面发生的事情让她进退两难。张玉琴紧张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厢里尴尬的一幕没有映入儿子的眼帘。事实上,柳天久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不动声色而矣。其实也没什么,柳天久想,不就一个男人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衣服里吗?

张玉琴觉得尴尬的事情副厂长并不觉得尴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招呼张玉琴母子坐下,并介绍说:

“这是印刷厂的小婉,联系印商标的事;这是张玉琴,我们厂的厂花。”

张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脸说:“人老珠黄了,还厂花?”

“枫叶红于二月花,有人疼有人爱就好了。”

张玉琴担心副厂长越说越走样,赶紧对满脸警觉的儿子说:“快,叫谢叔叔。”

副厂长捏了一把柳天久的脸,皱起眉头说:“我没那么老吧?牛高马大的叫我叔叔,人家还以为我上面不会咬底下不会搞。”

柳天久理解了他的意思,改口叫“谢大哥。”

“这就对了。”副厂长说,“年轻就是他妈的好呀,吃不饱睡不够,泡妞正是好时候,等到六点半就来不及啰。”

副厂长的话柳天久听来有点吃力,“我不理解。”他说。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张玉琴说,“人到老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这个我懂。我不懂的是什么叫六点半?”

小婉鬼鬼祟祟地笑了,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副厂长拎起一根筷子,让它像钟摆那样摇晃:

“看,这就是六点半,快乐的钟摆跟身体永远垂直。”

小婉夺过筷子,一边敲击副厂长的头,一边嗔怪:“不要脸!不要脸!”

红袍侍女开始上菜、斟酒,正要开席动筷,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突如其来改变了包厢的格局,使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这个人就是帮助张玉琴就业、柳天久入学的“贵人”。副厂长一见他进来就大声嚷嚷:

“你妈×跑哪去死,把老子撇在这里自己寻花问柳去了?”

副厂长这句牢骚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他们是事先约好在这里会面的。贵人试图重新掩盖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压在副厂长的背上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就在隔壁包厢,听到厂长大人的声音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敬一杯的。”

“你这是一腿踩两船……”

话还没说完,贵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厂长的嘴,“千言万语一个字,干。”

贵人的这一招没有奏效,副厂长使劲抢过酒杯,硬塞到张玉琴面前说:“要喝四个人喝,我们两对野鸳鸯先干他一杯。”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像一把锤子那样敲在张玉琴的头上,把她的脸都敲黑了。张玉琴摇晃一下,绊倒了椅子,说话的腔调变成了尖叫:

“天哪,你们要我的命吗?久,你去哪?久,你回来!”

张玉琴呼喊着追到楼下,但为时已晚,她只能远远眺望儿子柳天久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了。在事件进一步恶化的过程中,张玉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追着儿子回家,而是踅向后宫酒店的包厢去了。

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里充塞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晦气,先是打翻浆糊,然后是踩上浆糊碗摔了一跤,当他摸索着去捡破碗时,却被瓷片划伤了手指。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柳大志对自己说:

“人要倒霉,煮水粘锅。”

柳大志决心什么都不干,静心等待某种变故横加在他头上。因此,柳天久打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态怪异的父亲,柳大志正悠闲地坐在角落,嘴巴婴儿似的吸吮着手指。听到开门声,柳大志嗅嗅鼻子,确定是儿子的味道后,抽出手指示意说:“划破了。”

柳天久不答话,把门反锁了,搬一条凳子紧挨着父亲面对面坐好。柳大志感受到了儿子杀气腾腾的急促呼吸,心底于是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任由手指伤口的血一点一点的滴落在裤管上,脸上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在这种让人窒息的对峙中,柳大志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宣判:

“你,去死吧!”

柳天久说“你去死吧”,就像说“你去睡吧” “你去吃吧”那样充满安慰。柳大志吞了一口唾沫,柳天久又对上下蹿动的喉结说:“你老婆跟别人寻欢作乐,自己却躲在家里吸手指,活着有什么意思?”

柳大志无声地哭了,是那种被逼到地狱之门的绝望哭泣。柳天久稍稍抬高目光,对着从空荡荡的眼皮里喷涌而出的泪水说:

“你知道的,我工作的目标就是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你是我父亲,我一定会让你死得体体面面的。来吧,相信我。”

柳天久找来一个塑料袋吹开,套在柳大志头上,不料,柳大志恶狠狠地摘下它,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前世的冤哪。没有贵人相助,你妈能有工作吗?你能在城里读书吗?你能请来副厂长吃饭吗?你的良心都被狗叼了?我本来劝你妈离婚改嫁的,还不是因为你,怕你没妈可怜?我成废人了,照样起早摸黑糊冥钱,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想攒几个钱给你娶媳妇。你以为我好受,我这是活在地狱里你懂吗?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我割下心头肉给儿子吃、放下心头血给儿子喝,讨债鬼却想要我的命。老天爷哪,我才瞎眼,你也瞎眼吗?”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柳天久拍了几声巴掌,扶住父亲的肩膀柔软地说,“你没有死,张玉琴怎么可以放心改嫁呢?我怎么可以娶上媳妇呢?哪个女孩子愿意侍候一个瞎眼的公公?你为什么不替我们想一想,你是日头晒老的吗?来,听我的就什么都好了。”

柳天久解下父亲的皮带,将他反剪双手绑好,解释说:“人都有垂死挣扎的求生本能,绑住双手是为了避免半途而废。”

柳大志没有反抗,听天由命的态度鼓励了儿子,柳天久继续说:“我用塑料袋罩住你的头,不用多久,你就没气了。记住,这不是弑父,是你自己要死的,我只是尽一点孝心成全你。现在,你的双腿是曲起的,如果你后悔,只要伸直一条腿,我马上摘掉塑料袋,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了。想好了没有?我可以开始吗?”

“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这么说,我可以开始了。”

柳天久重新给父亲套上塑料袋,并在脖子上扎紧。立即,塑料袋里的柳大志张大了嘴吸气,但他再也吸不到空气了,只能把塑料歙进嘴里。柳天久用温柔的语言给父亲催眠:

“难受对吧?不要紧,很快就好了。看见了吗,你正走在阴曹地府的路上,那里不比世间黑暗,你可以看见光、看见路、看见花鸟鱼虫、看见你在地下的亲人。实在受不了,你可以伸直大腿,我马上摘了它。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伸腿的,因为你活在世上是一种屈辱,眼看不见,手摸不着,心想不到,老婆在外面偷人,儿子给死人扑粉,没有盼望,没有活路,没有乐趣。”

柳大志在塑料袋里发出阿呜阿呜的声音,腰一挺上身就靠向墙,两条腿尽管痉挛抽搐,就是不肯伸直。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想一想,张玉琴就要改嫁了,迎接她的彩车已停在楼下;再想一想,你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新娘做好衣裳、办好嫁妆,就等待成婚吉日了。你可以伸腿,但是,请允许我说但是,但是,你一伸腿,这一切都将成为镜中花、水中月。爸爸,你委屈一下,就一下子,你不是爱张玉琴吗,你不是爱我吗,为了我们,你就委屈一下。”

这时,塑料袋紧紧地粘在柳大志的脸上,因为他流出了鼻血。柳天久还注意到,父亲的裤裆被顶了起来,根据从书本上获得的死亡知识,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男人之根勃起之后将遗尿,最后才是断气。柳天久盯着父亲的裤裆,想到那是自己的生命源头,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是呀,是应该为临终的父亲做点什么,因此,柳天久说话时哽咽了。

“来,我来唱一首歌为你送行:

走过一山哟又一山,

走过一江哟又一江。

清晨我们曾分手,

脚步在四方漂流,

小路上我们在走,

夕阳里我们在走,

走过多少岁月,

付出几多辛酸,

经过多少风雨,

伴随几多忧和愁。”

贵人老半天不见柳天久的踪影,突然被一种不祥的直觉震惊了,他拍掉副厂长手中的酒杯说:

“老谢,快,拜托你跟玉琴回家一趟,可能出事了。”

副厂长不满了,“你干吗不自己去?”

“我不能在现场出现,行了,以后再跟你说为什么,现在你们先去。”

看贵人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副厂长和张玉琴都站了起来,小婉也离开座位,却被贵人按住了。副厂长喷着酒气说:“我不动张玉琴,你也别动我的小婉。”

“哎呀,你们赶紧去吧。记住,如果真出事了,你们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要报警,知道吗,直接挂110。”

门并没有反锁,但张玉琴费了好大劲都打不开,因为她太紧张了。副厂长锁好摩托车上楼,一脚就把门踢开了。柳天久正在给命归黄泉的柳大志洗脸,破门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呆了,等张玉琴神色慌张地冲到身边,柳天久抖一抖毛巾说:“我先给他洗个脸,送馆里再化妆。”

张玉琴像条疯狗那样撞倒了柳天久,“天打雷劈的,他怎么了?”张玉琴扑向柳大志的遗体,伸手去摸鼻息,意外地发现凳子下的尿渍,以及几滴褐黄的烂屎。张玉琴转身夺过柳天久手上的毛巾,边哭骂边抽打儿子。副厂长伸手拦住张玉琴说:“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哭个鸡歪?把110叫来再说。”

副厂长掏出手机拨通110,再拨后宫酒店,让红袍侍女转告小婉不要等他。

当一帮警察蜂拥而入的时候,柳天久瞥瞥时钟,发了一句牢骚:

“你们太慢了,你看,整整花了十六分五十二秒。”

柳天久自觉地将双手举到警察面前,却没人有空铐他。第一个进来的忙着从各个角度给柳大志拍照;第二个一进来就戴好塑胶手套,用钳子收走作为凶器的塑料袋,然后围着柳大志打转,好像丢了定亲戒指,非找回来不可;第三个先翻开柳大志空洞的眼皮,再撬开牙关紧咬的嘴。柳天久明白了,警察的工作跟殡仪馆一样,油条蛋糕各有一招。看来,这些警察都不是来抓人的,柳天久这么一想,双手就被铐了起来。

尸体解剖认定,柳大志是窒息性死亡。死者身上没有找到钝器打击或勒死的迹象,肺部也没有提取到灰尘和纤维之类的吸入物,结论只能是被塑料袋闷死了。对此,已羁押在看守所的柳天久供认不讳。

37

在看守所里,柳天久与一位姓石的律师见了几次面,通过循循善诱的交谈,石律师了解到柳天久在青少年时期曾经有住桥洞、不愿带同学回家、从不当众脱衣服、跟踪恋人约会、挂碎花布隔断同学关系、主动选择到殡仪馆当化妆师等常人难以接受的行为。

石律师读过一些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知道许多具有强迫症状的神经症患者常常不能自制地去采取一定的活动,而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无意识主要来自个人早期生活,特别是幼年生活中那些受压抑、被遗忘的心理内容。那么,这位弑父青年到底有什么生活经验被压抑或遗忘呢?因此,石律师跟柳天久展开了揭示本质的对话:

“我去过你读书的两所小学,乡下的老师对你评价很高,说你是聪明懂事的孩子;而城里的劳动小学不这样认为,他们说你性格孤僻学习马虎。这是为什么?”

“是老师马虎,不是我马虎。”

“那也不至于自个去住桥洞呀?”

“桥洞就是家。”

“你父亲眼瞎了,不是更需要照顾吗?”

“眼瞎不要紧,心不能瞎。”

“一般眼瞎的人心里更透亮,这叫功能转移。我认为他是装糊涂,因为他无奈。”

“小事可以糊涂,大事不能糊涂。”

“哪些是不可以糊涂的大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他有杀父仇人?”

“没有。”

“有情敌?”

“不好说。”

“你妈不是至今还好好的跟你一块生活?”

“你听说过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吗?”

“但是,你听说过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吗?小伙子,天地父母,不可玷污啊。”

“是她玷污了我的眼睛。”

“你看到什么了?”

“你认为我会看到什么?”

“尽管这样,你父亲也是无辜的。”

“他的心瞎了。”

“当时他在哪里?”

“楼下。”

“现在他死了,你后悔吗?”

“你知道吗,我是在做好事,我帮他解脱了痛苦。”

“他的痛苦是解脱,但你的痛苦呢?你妈的痛苦呢?如果你被处以极刑,你妈的痛苦将是终身的。”

“是呀,我得想办法,想办法送她上路。”

“为了解脱她的痛苦?”

“话不能这么说,石律师,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秀才幼年丧父,他的母亲经常淌过河水到对岸的庙里跟和尚幽会,后来秀才中了举人当了知县,就修了一座桥,这样,他母亲跟和尚幽会就方便多了。可是,母亲死后,知县就把和尚给杀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矛盾,修桥是为母尽孝,杀和尚是替父报仇。”

“你也要替父报仇?”

“百行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