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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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其后又过了一周或许两周,有一天,聂言在弯腰在副驾座下发现一只手套。

他认得它,亦微找它找了半个冬天。这样就拾起来,掸去上面的浮尘,放在鼻端嗅一嗅。

质地柔软的羔羊皮手套,恰是右手那只,食指跟中指的位置有烟草香,手腕处则是亦微的香水气味,她常年用着一款CK one。他记得,不会忘记。

正如他记得她的乳,有时温柔有时惊狂如鸟,她的面孔,有时七情上脸有时很静,还有她吸烟的样子,慢而彻底,发乎内在的需要,完全是在享受烟草的乐趣,以至言在会想,江亦微之后,他是再也遇不到一个女人这样不玩票地吸烟了。当然,不可避免地,他还记得了她的疲惫,她心不在焉的茫然,他甚至记得连亦微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她脸上那种若有所待的神色,而每每这时倘有人唤她,她回转头来却是在冬日微薄的阳光中眯着眼那样灿然地一笑。

为女子亦微,聂言在固然曾有森然的痛凄然的无望,而泪却是不曾流过的—为离散落泪,太没意思。

但今天,此刻,循着亦微的气味,他哭了。

隔不久学校便放了寒假,清闲下来,亦微奋起将窄小居室洒扫一番,又换了干净的床单跟被罩。

也整理她的书架,错综在一起的闲书跟专业书在架上堆成小丘,随手取一册来翻翻,当中却掉出一封信来。揭起,只见上面写着狄重山在纽约的地址,呵,是,上回万劫转交给她的那一封,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久,竟忘记了拆。

等拆开来一看,亦微却抚着额大笑了。

去年四月间有一条新闻曾引起不小的轰动,说是克里斯蒂拍卖行高价拍出某国元首夫人从前做模特时的一张裸照,据称,买方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国收藏家。那时节亦微还猜是哪一位神秘的富豪有这样阴暗的癖好,却万没料到买主就是狄重山,而那张拍卖价逾九万美元的手工黑白相片,此刻就在她的手上。必定是狄叔叔某一日玩心大发的手笔,难怪前回见面,谈及圣诞礼物他会得那般诡秘地眨眼。少不得拨一通电话过去向他致谢,之后,亦微又暗笑一回,心想狄叔叔肆意妄为的人生端地精彩。而那张相片,老实讲太刻意并不算是佳作,她拿起来瞧一瞧,随手夹在了书里。

但民众就是有这么怪,最爱在艳星身上找清纯,在贞女身上找淫荡,人性的边边角角都开掘到,他们才觉得满意,之后,一面看国际新闻,一面相像元首夫人包裹在香奈儿套装下香艳的裸体,这是现时代民众的趣味。

除夕当天,正值江亦微痛经到快要死掉。

勉强起身时已近黄昏半明半晦的时刻,床前淡淡映着一线太阳光斑又细又长。

亦微饿得肚皮贴上脊梁骨,惟小腹又胀又痛,好容易拖着腿下得床来,胡乱扯件大衣裹身,蓬头,且脚上套着两只不登对的棉袜,站在厨房里煮速冻水饺来吃。几枚热乎乎的三鲜肉饺落肚,她的精气神才聚拢来,双目渐渐恢复了焦点。一回首见门缝底下塞着当日的报纸,拾起,顺势跌进房东提供的那套烂沙发当中,信手翻到娱乐版。

该版的头条,标题下得极之耸动—“当红名模上门捉奸,过气乐手当街伤人”,并配以热辣的偷拍,一男一女在街头拉扯,双方都激愤到面孔走形,情状十分不堪。噫,真真惨不忍睹,亦微扫一眼,撇嘴一笑,随即翻到下一版。想一想,却又还是翻回来,凑近些去辨认图中人物的面孔,再转眼看配文,只见旁边如蚁的小字写着,“昨天午夜时分,名模唐清容大闹绯闻男友程森的住所。据大厦保安称,在唐小姐抵达前,程森家中已有另一位女性访客。几位目击者均异口同声告诉记者,当时唐小姐情绪极度失控,不停高声叫嚷,并搧了程森两记耳光。后者随之恼羞成怒,两人发生推搡乃至厮打,场面混乱不堪。程森出手颇重,记者亲眼目睹唐清容嘴角眼角的大片瘀痕及墙上的血迹。中意混血的唐清容是模特界的领军人物,近来更频频出现在世界顶级时尚杂志的封面,何以如此不肯爱惜羽毛,实属匪夷所思……”似这般绘声绘色大曝别人隐私过后,一转脸作扼腕叹息状,猥琐也就算了,又再加上虚伪。

也不及细想,亦微只探身摸索了手机在掌中,拨一记电话给清容,却是不在服务区。呵,势必是山雨欲来了,清容要先避开媒体的锋芒再说,假使清容需要她,自然会得找她,这样就放下了电话。

继而亦微心中一酸,看吧,这就是我们以爱之名所做的事情,它的全部深沉跟浮躁,它的肃然跟无稽。爱一个人有时是可以爱得很折堕的,好比说清容现在。程森要离开清容的决定一早作下了,亦微是晓得的,但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做得这样难看。

到底,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而情字路上,究竟我们还要辗转过多少生关死劫才算数?

其时外面天光正渐渐退去,暗影正幽幽压进这个房间。

亦微只觉胸口憋闷,叹一口气,起身走去了窗口。

正是昼与夜交替的Magic Hour,西边的天际线上有灰蓝浅橙的渐变云影和楼宇清晰的伏线。城市的灯火如钻般璀璨,弥漫浮浪好似夜光海。人间无事,不过是来去如流。我们每一个人所能肩负的,无非是那几样有限的事,那几种有限的感情—甚至,也不能分担旁人的负累。

这样亦微就觉得很寂寞了。然而当她抚一抚胸口,竟察觉那心情比寂寞要深,比寂寞要广阔。她猝然省悟过来,这个,莫非就是孤独么?

凛然于孤独的切近,江亦微不禁一颤,发现自己更虚弱了。

恰手机在沙发角叮叮咚咚响,她获救般赶忙拿出来看,不过是每逢年节时必会有人发来的致意短信。亦微却也不及细读,只在手机里键入了崔颜的号码,盯着它思忖一阵,手指明明已经去到接通键,却几番没能摁下去,转念想一想,又把那些数字一个一个删掉了。

抛开手机她便找烟。

烟盒在床头,拿起来摇一摇,空的。这样亦微才想起来,昨夜已吸完最后一支。

又拉开冰箱冷藏室,前不久她买了一条烟放这里,原打算慢慢抽,真是低估自己了,也就不到半个月吧,消耗殆尽。干,竟有这样弹尽粮绝的时候,亦微站在房间的中央,微茫不可名状的夜色里,皱着眉骂了三字经。

烟店在公车站附近,距离亦微居所差不多有七、八分钟行程。但江亦微自问天寒地冻更兼痛经,去到室外非得要了她的老命不可。这样想着便将大衣卷得更紧些,一步一步踩得铁楼梯空空响,下得楼来,去拍邻居的门。只拍得两下,那扇铁门又厚又重竟然“嘎咕嘎咕”地应手而开,亦微想主人既然这样大方,那她也就不客气了,于是闪身进去。

室内很暗,亦微却也一眼就看到房间一隅立着的那一整套亮锃锃的架子鼓,太醒目了,想忽略也不可能。

下一秒才闻到焦糊味,心知有异,急忙转脸去找。只见床尾烧着一盆炭,棉被一角垂落到火盆里,烧着了,火势正往上蹿。见状,亦微一惊,饶是腿软,却也不失神勇,立刻扑过去,一抬腿踹了火盆去墙角,又扯起旁边一条毛毯,凌空一抖,将棉被上那一团火狠狠压住,半晌,再揭开看时,火已熄了。

这时,床中高被大卧那人才动一动,徐徐抽身坐起来。发现身旁有人也并不错愕,只老神在在地问道:“怎么啦?”是个男人,喉间还有沙沙的睡意,看不清面孔。

这边厢江亦微经此一役尚未回过魂来,手中兀自拽着毛毯一角,怔怔立在床前。听对方问,才恍然记起来意,遂以手指一指上面,说,“我住楼上,想问你借包烟”,停一停,她像是以为对方不知道,又说:“刚才你的棉被……着火了。”

那边只闷闷“唔”一声,在枕间摸索一阵,摸出一包烟来,先取一支自己点着了,深深吸一口,再把烟盒跟打火机递到亦微手上,且一侧身扭亮了床头的台灯。“我知道你”,他说,“我是厉承友”,说着朝亦微伸出手来一握。借着灯光,亦微见这人剃颗青森森的光头,眉骨高高的压到眼睫之上,在面部投下莫测的暗影,但一双大眼睛却如星般亮而多芒。还有他赤裸的肩和胸膛无疑都是年轻的,灼灼有光的,这太阳神一般令人垂涎的肉身呵,亦微不是没阅历的人,也还是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我知道你,小安说他见过你”,他又道。

于是亦微猜小安应是前几回在楼梯间遇到的那个男孩子,极清秀,来去都背着吉他。

或许是因为说起漂亮的吉他手小安,厉承友就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不知为什么格外带着点天真,但因为他本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男人,这点天真在他的身上,突然地,就变得很妖冶了。

亦微心中一动,瞬时明白了他,还有小安,势必是属于人世间更为妖娆、欢快、且绝望的那一个族群。

当天将近夜半,亦微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听时,却是满耳咆哮的风,很吃力亦微才辨别出其中尚有一把飘忽至不可闻的人声,问是谁,那边说她是唐清容。亦微心头又惊又热,随即问她在哪儿,清容却像是喝了酒,醉茫茫,只勉强捋直了舌头,含混道:“我忘了去你家要怎么走。我在公车站。”闻言,江亦微纵是腰酸腹痛也顾不得了,拼了老命即刻蹬上靴往外跑。

到楼底,恰见厉承友自楼梯下面推了他的挎斗摩托车出来,戴顶羊毛帽子帽檐一直拉上眼皮,也是要出门。亦微就匆匆对他一笑,随即埋头一错身,抢一步来到门外。

其时正满城又野又烈呼啸不已的妖风呵,直吹得她往后却一步,也没有办法,只能将大衣的帽子兜起来,半眯着眼,咬牙顶着风走。

这时承友已经赶上来,贴在她耳边喊,“上哪儿?”

她也喊过去,“车站。”

于是承友拽一拽她胳膊肘,招呼亦微上了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