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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吃完了面两人就去公车站。走一阵,承友忽停步,抚一抚他青森森的光头,笑道:“噫,我们忘记找小安”,转身又朝工厂区里走。亦微跟上去,也笑,真是忘得干干净净,前日小安跟承友闹别扭,负气出门,走时拿了承友最称手的一对鼓棒,此际得问他要去。

于是他们重又折返来,迂回寻到小安打工的咖啡馆。

亦微没好进去,只在外面等,却见承友推了咖啡馆的仿古木头门。门边坐个女客,正抽烟,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在等人吧,听见门响就抬了头,见承友那样一身阳光地进入也就不由得看多两眼。他的色相,的确令人生羡。隔着落地窗,亦微瞧他嬉皮笑脸蹭到小安旁边,晓得他少不了做小伏低一回,哄得小安回心转意了,好把鼓棒还他。又估计承友这边一时也完不了事,转眼见隔邻有间画廊,门口挂着海报标明是内有个人画展,这样便举步走了进去。

画廊装潢走极简风,举重若轻地,四面墙漆成白色,白如春光之明媚,亦微愉悦地眯起眼睛。迎面一墙蓬勃的花事,色彩很艳,玫瑰有血,鸢尾之间深蓝有风,每一幅都有近一人高,却不是油画,大胆用了粉彩。亦微且看且叹,真厉害,粉彩那么容易脏,却也画得如此干净。这样洁净的艳丽感,太难得了。

一转脸,左面墙上,江亦微却看见了旧相识,女子侧立的轮廓,胸腔中有荆棘有刺。

曾经无数次她看过这一张线稿,相像过它完成时的全貌,此际见了,却也没有惊奇,心中只是想“哦,是这样”,这幅油画像是天生如此,不经历修改,甚至,不经历过程。

但亦微其时已不及细看,只不欲跟钟采采照面,游目四望,画廊里人不多,并没有采采。

亦微心下一宽,随即又想此地不宜久留,遂抽身朝外走。

不料,外面花径上恰恰过来一双男女。乍暖还寒气候,那女郎却已赫然裸着细洁小腿,穿黑色洋装,腰间一朵白茶花,裙角飞扬,蝶一般靠近,见了她便叫“江亦微”,一面疾步走上前来,带同迪奥那一款黑毒冶艳的香氛,又随手抹下头上系的风巾摘了墨镜,她的双唇,如东瀛艺伎般搽决绝的血红—钟采采,始终是江亦微所知最艳丽的女子。

对于这样的狭路相逢,两人显然都很错愕,彼此对望,脸上都有点讪讪的。

到底采采反应快些,介绍了她的男伴给亦微认识,“这间画廊的主人,傅先生”。

那男人也颇上道,立刻伸手过来,自报家门道:“傅存光。”亦微瞧过去,见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戴眼镜,穿西装,气质却练达,斯文而不迂腐,伸出手来与她握时,亦微留意到他右手虎口有个纹身,过后想来想去,竟觉那是个“寿”字。她想这人真奇突,怕死到这个地步,而且不介意给别人知道。

略站一站,那男人就进到画廊里头去,十分得体,留采采跟亦微在外面吸烟。

这时采采才偏头向亦微道:“亦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

亦微没开腔,但也不否认,只垂首吸烟,一身都是树影又淡又静,她抬起脸时,却起了风。

亦微一头又长又鬈的黑发,让风吹得荡开来,额发有一点长,此刻拂得一脸都是,采采就伸手去替她拨开,她却身形一凛,往后一仰,避开了。这样采采就想起她跟亦微曾经那么要好,每每在仲夏的黄昏,殷殷为对方将头发吹至半干,然后一道坐在露台吸烟,彼此谈心的时候居多,或者又只是默默望着天际线上无尽冶艳的印度红如何黯淡以至孔雀蓝。于是,采采便加倍不能忍受亦微此刻的疏远,使起性子来,看定了亦微的脸,扬眉问道:“是不是万劫?”

北地初春悠然的午后,杨花正纷纷落下,日影薄金色,映得江亦微跟钟采采的影子,无尽修长。

这时亦微想到万劫,心中一动,不知是喜悦还是焦灼,这个人,毕竟她已许久不去想起,甚至,也不再听见旁人提及他的名字。有一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即使一生多出一根刺,没有刺痛别要知”,但这一次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采采,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万劫被你吸引,性情或肉体,都是很自然的。而我跑开的原因无它,只是不想受折磨。我跟万劫的关系,是个死局,没有人能够开解,也没有人能够进入到我们之间,甚至,魅惑如你。这辈子,我是不可能离开他了,但我,总还能够离开你吧?”说着,将尽的烟头被她拇指跟中指捏起,一弹,恰落在不远处一个水洼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哧”的一声。

采采的目光跟过去,停一停,又回到亦微脸上来,再停一停,像是恍然悟了,口中只喃喃道:“万劫他……,亦微,你……”,说不出话来她像是放弃了,低了头怵然一笑,吸完剩下的小半支烟,重新开口时却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亦微,万幸我其实从不懂得爱情。”

后者这时已不欲讨论下去,流利转了话题,“我不知道你也画粉彩。”

采采如释重负,顺水推舟道:“呵,是你搬走之后的事了。”

这一年开春不久就来了雨水,时断时续下了有一个星期,楼角绕过窄窄一道柏油路被雨水冲洗得银亮如绸,展眼一城柔绿,北地的锋芒一时隐遁了,服帖了,几乎像南方。

下雨的时候亦微跟承友都不乐意出门,亦微就逃课,承友新近被打工的唱片店辞掉,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只不见他找工作,于是两个人呆在房间里喝一点酒,弹弹唱唱,一天很快就过去,承友有一条暗嗓子,又骚又哑,他唱起歌来像个久经情场的老男人。

兴致高时,厉承友也卖力向亦微展示他那一套炫丽至极的鼓点,敲罢,将鼓棒在掌中抡两转,朝亦微挑眉,分明是在等赞美。亦微却故意气他,只埋头喝酒,笑道:“听不懂”,在酒意中微微扬起脸,半闭了眼睛,样子不知多妩媚,她自己却不晓得。

承友倒稳重,也不显出失望,见亦微醉了便只垂下他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望着她,像是很早就明白她了,“亦微亦微,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说时手伸去她的头顶,揉一揉。这一位就恹恹敷衍道:“是,因为我听不出厉承友打鼓打得有多高明”,却也不自觉抬起手来寻到承友的手指,拽住,驰然放空了视线,发一阵呆。一具躯体,只有在没有欲望的时候,才真正谈得上快乐不快乐。但多数时间他们不提这个,毕竟快乐,那是一个太严重的命题了。

合适的玩伴,令生命变得比较容易打发,虽然我们内心深处虚妄的坚执与不休的幻觉往往又令它变得并不。

隔邻那座仓库的地下,开得有一间桌球室,人员复杂道具陈旧,不过价格很低廉,亦微跟承友银钱上虽不宽裕倒也消费得起,于是这个春天有时也耗在那里。

承友自问是个不错的玩家,但每每当亦微手感上来,出击之漂亮也令他心中一叹,不由得要问,“你这个打法,哪儿学来的?”亦微这时就会面露得色,一边卷袖子,一边对他扬眉一笑,“我无师自通。”但其实这是十五岁时在尼斯,整个夏天泡在美国人开的一间酒吧叫做夜鹰,万劫教会她。是的,江亦微这一生,早已遍布印记,彻底逃不掉的了,当然她根本,也没打算逃掉。

是这样江亦微跟厉承友同出同入,度了一春,也不知他们两个到底,是谁陪了谁。

暮春将近的时候,亦微去了一趟新加坡。导师出席一个研讨会,带了她跟一位师兄随行。

题目尚算有趣,关于东南亚原住民的面具跟纹身,连着一个礼拜讲座听下来,少不得抄笔记做功课,夜来也在狮城的街头逛一逛,方寸都干净得叫人心惊肉跳,举步就是禁烟区,处处受掣肘。亦微这些年在国内是疏懒放纵惯了的,如此谨小慎微了几日,已然归心似箭,故会议一告结束便不再随导师等人逗留,即刻买了返程的机票。

抵埠当日,原是承友自告奋勇要来接机的,航班号也告诉给他,谁知出关却不见人,电话拨过去几次也无人接听。

回到家,亦微瞥一眼楼梯间那架挎斗摩托车不在,知承友是出去了,也不计较,只觉肚饿,自己煮一锅方便面来吃。

晚间不知怎么就失眠,躺在床上转侧不休,良久,听见摩托车引擎轰鸣由远而近,直到窗下。亦微翻身拿了手机来看,凌晨三点过一些。之后便听有人拍门拍得山响。她披衣下楼去开,门外站着个黑黢黢的影子她知是承友,搀了他的胳膊领他进来,已经醉得不成样子,门口早已吐了一滩秽物在那里,而人显见得是喝昏了,只在口中反复嗫嚅“我操”,不知他醉成这副德性还要操谁。

于是亦微一面暗笑一面甩沙包一般丢了承友在沙发一角,转身去水池拧一把热毛巾来给他擦脸。还未走到面前,便见承友腾地从沙发当中跃起,旁边搁着的一具木吉他已让他双手抡起来,高举过头,往墙上砸去,一面发狠道:“我操你妈北京!”

亦微眼睁睁见吉他弦“嗡”地崩断了,往承友脸上一卷,正中眉骨,即刻见了血,红蛇一般蜿蜒爬下。但承友已感觉不到痛,把那吉他连砸了数十下才丢开,血已流了一颈都是,手上也是,一道一道。他站在那里只是喘,斗室里满是他的气息,像有巨大的风影在晃。这时他抬眼又见墙角那一组架子鼓,摇摇走过去,抬腿便踹,大鼓小鼓连番倒下,一时间满室金石之声裂裂震耳,如同天上有雷直打到屋里来。

亦微也不劝,也不出声,只微微掩了耳,站在一旁看他。

她想他是寂静了太久了,要很大的声响才能湮盖那样长久的寂静吧。

这时承友已跌坐在地下,埋了头在双膝之间,像是一条虫被烫伤了,拼命蜷起身体。她知他已累了,就走上去,轻轻捉住他的肩,在他抬头时吻了他的嘴唇。承友挣扎了一下,但看了看亦微的眼睛他很快静下来,一拥她入怀,抱她抱得好紧,塌了腰,将面孔伏在亦微的肩头,流泪了。过一阵他口齿含混对她讲,“亦微,亦微,乐队解散了,小安走了”,一面哽咽。亦微没说话,只一下一下又轻又坚定地抚他的背。他停一阵,接着道:“小安走了,亦微,他说这样坚持没有意义”,后来亦微才知小安这一去,是跟了个美国人,美利坚固然不是黄金国,但加利福利亚,是一众GAY人销魂蚀骨的天堂。而承友此刻犹在哽咽不休,喉头吭吭哧哧,几乎泣血,“小安说的,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是,意义是多么虚妄。爱和音乐是多么虚妄。坚执是多么虚妄。

唯一真实不虚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的,生之艰辛。假如,只是说假如,死亡不是那么疼痛而绝对,亦微想,人类会成群地自杀,就像鲸。

附近的民居猛地噪起一阵疯狂的犬吠,这样的夜里听来尤觉惊心动魄,诡异莫名。

承友倒在沙发当中,伸手在后裤兜内摸索半天,取出一样东西“啪”一声拍在茶几上,面上苦笑,道:“亦微,我一生没收过情书,仅有的这一封,竟然是写在酒吧的杯垫上。”亦微没说话,默默把那圆形的杯垫翻过来看时,只见那上面以很稚拙的字体写着“反正坚持没有意义,承友,你我早晚是要分开的。之前是我先喜欢了你,那么,不如,也让我先离开你吧。”见了这几行字,亦微就很惊动,心想原来小安是个有智慧的人。关于行不通的爱情,其发生的时机与放手的时机一样重要。懂得及时抽身的人,虽然很痛,但至少得到了寂寞的安全。

天光时承友睡得沉了,呼吸很平稳。

亦微则整宿没睡意,也懒得回自己房间,后半夜就歪在承友的沙发上看了一套费里尼。

意大利人,戏剧冲突强烈的面孔,即使在黑白片中出现,感觉上依然无比艳丽。费里尼的银幕化身马斯楚安尼,唇角秀美如神,下巴却很肉感,情欲的标记,相当动人的一张脸。半梦半醒地,亦微盯着屏幕,偶尔一分神,揣测现实中马斯楚安尼其人有多勇敢,要有多勇敢才会不怕爱上费?唐娜薇,即使最终以惨烈收梢。看完她将碟片收起来,回头扫一眼承友,床角一线灰蓝光影里他仍在睡,可能正发恶梦,不自觉皱着眉头。

亦微突然觉得很寂寞,这样就披了承友的蓝毛衣在肩上,起身走出去,掩了门,拨一通电话。

那边一把女声有点哑,却分明带着笑意,极清新地,应了“喂?”

这时亦微才发现自己的心其实又薄又脆,再也支撑不住想要变得很幼小很幼小的欲望,也来不及清嗓子,只沙着声音叫了“妈妈”。

此番崔颜刚去了一趟柬埔寨返来,接到亦微的电话老实说她心里很快活。

亦微自幼古怪,凡事往往一个人死扛,不爱诉苦跟求告。九岁那年她生荨麻疹,皮肤痒烂成一片尚且不吭声,是万劫无意间碰她发觉烫手,体温计一量飙到三十九度以上,赶忙送医,打三天吊针方救转来。所以这时当崔颜想到电话线彼端正是自己的女儿,情绪上是有点错愕在的,不像是真事儿,应对都吃力起来。是,武艺荒疏太久,崔颜并不天生是个母亲,要找一找感觉才做得来。

亦微却捧住话筒,在这边暗暗流了泪,开口打断崔颜不知所谓的寒暄,寂然说了,“妈妈,我想你。”

这样崔颜才明白,她的女儿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