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流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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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出乎意料的是,清容得知程森的消息时,却并不太吃惊。

她脸上可曾有片刻的抽搐么,事后亦微拼命回忆,却也无论如何不能确定之。

其时正午,恰逢清容收工,只见她心平气和地转去化妆间大致把妆卸了,带着一脸一颈卸妆液茶之清味走出来,碰一碰亦微的腰,说,“走,街角有家麻辣香锅味道绝赞,我们去吃。”

就是这样?如果当他落难,而她已无动于衷?亦微深感自己跟钟采采,咸吃萝卜淡操心,端地多事。却也留神观察清容,疑心她这样漠然是装出来的,左看右看倒也不像,除非她演技真有那么好。这样亦微松一口气,本也不是专为看清容失态来的,她能表现得这么淡,必是心头的劫火已经烧得不那么炽烈了吧。

谁知喝了一点酒清容却来同她说,“亦微,其实我都知道。程森酒吧里头那些个不见光的勾当,以及后来他搭上荷兰人那条线,在郊区签长约租了一院房子,开始自己种,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明白他是在保护我,怕我担心,不愿意我晓得这些,于是我也就顺着他,假作不知。这一整件事里,他是藏奸,我是装傻,我们互相都隐瞒了点什么,也都瞒得很好。亦微,那时我是真爱他,明知他是人渣也爱,因为当初我爱上他并不在于他是人渣或者不是。对于我,亦微,他不是好人或者坏人,他只是程森。”

听到这里,亦微忽想起去年冬天,程森跟她讲的,“我是那些最好的东西的对立面”,又赫然想到中世纪有一个教父叫做德尔图良,曾对上帝说,我只信你,不需要论证。这样她就一骇,呵,深爱令人变成信徒。

那一天清容脸上还有淡淡哥特式的残妆未曾卸净,眼睫冥黑如鸦翅,肤白如雪,很有点像午夜伦敦街头的吸血鬼走到东方的灯影里来。见亦微只默默点头却说不出话,清容接着道:“现在他被抓,我的确是有点吃惊,但也不至于那么吃惊—结局是一直摆在那里的,来的时间早晚而已。他从一开始就把我推得那么远,是铁了心要我离开他的黑暗面,这个道理我若不明白倒也罢了,我却懂了,从此也不能再假装不懂。现在看起来,我跟他纠缠这么些年,热烈过,封冻过,如今,竟也只剩凭吊。回忆最好了,回忆里谁也伤不到谁,现实中呢,两个人各自活着,也就是了。”

亦微亲眼目睹唐清容面孔上浮起一层云影般的祭奠之色,呀,他还活着,她却已经在追悼他了。

这时邻桌的客人当中有两个姑娘认出了清容,大大方方走过来问她要签名,于是她住了口,含笑签了,再抬头时,亦微也没好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等到两个人走到了街面上,枯枝间呼啸有风,低温中亦微轻轻仰脸跟清容道了再见,又上前去抱一抱她。清容却在她耳边道:“也许刚才我说的那些全是借口,我不过是仍在恨程森。是的我恨他,亦微,我恨他把别的女人带去我们的床上。不,我不会帮他”,说完,惨艳的白色日光中,清容嘴角痉挛般抽了抽,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如此,过了一个礼拜,程森被捕的消息见了报,也上了电视,审理时判了个无期。这件事沸腾几日,接着就平息了。呵,天大的事也一样,地震,海啸,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寻常百姓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

这一冬,倒是亦微跟钟采采恢复了邦交值得记上一笔。

采采如今在美院附近租住一间工作室,空间很大,离亦微承友他们不远,两边不时往来走动。她开始进行大尺寸的创作,最小的也有两米见方,从前的那套两居室显然已经不能满足她。

亦微看着她这些日子的作品,发现采采目前的风格正日趋写实,尤其近期,已经不大采用意象化的表现手法。她的画,粉气变少,质地变重,扎实,瘦硬,几乎像拳头,亦微诧异于这种转变,直觉它背后应该有个故事在,却也没好意思开口问,毕竟只不过是臆测。

有时采采也画些小品,傅存光从日本带了几支仙鹤的羽毛给她,她剪一剪,做成羽毛笔,蘸了水色来画画,都是花草,多用金色棕色,蓬勃中见颓败,送给亦微跟承友,一人一幅。

她仍在跟傅存光的画廊合作,签了五年的长约,但当然她跟傅存光的关系不止于此。

这天存光不知上哪儿找了一管颜料给采采,让她试一试。她就兑了松节油在调色板上扫两笔,金灿灿的,很干很艳,直扎眼睛。

存光问,“怎么样这款撒哈拉黄,够不够饱满?”

采采却并不满意,歪着头看一看,扔了笔,扁嘴道:“可是明明像咖喱。”

傅存光气得笑起来,倒是不争辩,只看着钟采采。于是采采也不再开腔,隔一会儿,竟被他盯得埋了头,轻轻红了脸。

亦微恰在旁边,整场眉目官司让她一瞥之下恍然悟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钟采采千帆过尽,竟然学会了动心。

“侯麦拍过一部电影叫做女收藏家,你看过没有?那里头女主角换男友勤过换衫,我一直觉得你像她”,亦微刚洗了澡出来,湿着头发站在衣柜前选衫—稍后跟顾明辉有约。

采采听了,就歪在床头笑,笑时双眼狭长如狐,媚气得不得了,“噢,真的?她美还是我美?”

“小姐,那不是重点”,亦微觉采采有时真肤浅得可恨,一面套上黑色高领毛衣跟牛仔裤,“但这次你跟傅存光,我看倒有点不一般。如今年纪不小,反而玩儿真的?”

“我开窍晚,有什么办法?我一直说我寂寞你又不信”,采采漫声道,嗓子沙沙的很性感。唉,真是,老天倘存心要厚待一个人,就连给她一把声线都会很合衬。并且她一点也不介意亦微的讽刺,只坐在那里晃脚。

亦微就叹一口气,“其实我信”。

如果不是因为寂寞,我们的生命里原本不需要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亦微暗自扼腕,世上自此又少一枚尤物,她突然想念采采从前神态中那种“我不属于任何人,不为任何人心痛”的绝对与超然。

过一阵,采采替亦微把头发吹到半干,潮潮的,握在手里更像海藻,随口问,“你跟顾明辉约了去哪儿?”

“先吃饭,之后兴许看个电影,晚上不会回来”,说着说着,亦微心头突地涌上一阵疲倦,她跟顾明辉,没有未来的关系,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怪胎,畸形,无害,而且死灭,但是,往深了看,有一点恐怖。

“恩,说好明早陪我去建材城买画框的,别忘了。”采采提醒她。

亦微便说声知道,从椅背上挽了大衣在臂弯,“蹬蹬蹬”下了楼。

当晚的电影乏善可陈,不过收梢时拍到一场喜宴却实在很搞笑,整个电影院的人都笑,亦微也给传染了,在无厘头的声浪中肆无忌惮地咧着嘴。

之后,黑暗里,顾明辉突然低声对她说,“亦微,我想过跟你结婚。”

她坐在他的右手边,听了这话,没出声,也没动,但心里很不舒服,像在水果沙拉里看见一具蝇尸。好在不久就到了剧终,场灯一亮,她头一个站起身走出去,不想看到顾明辉的脸。有些话,在有些人之间,说出来真会令人不悦,其实倒也无关讲对或是讲错,只是把它讲出来,没意思。

已经是深夜,空气中荡着几粒雪,亦微站在电影院门口抽烟,身畔涌走的人潮中,有人“伊伊哦哦”哼着电影里的主题曲。顾明辉把车开过来,她僵持一会儿,忽然不想上车,但后面跟着一条车龙已经在摁喇叭,不得已只好拉开门坐进去。

“怎么了?不高兴?”他明知故问。亦微冷着脸没答他。

但顾明辉却敢接着说下去,“我真的想过娶你亦微。两年前,我甚至买好了戒指”,一面竟从怀里掏出一只深红色天鹅绒盒子递过来。

亦微不由得转头看他的脸,觉得这人今晚真正诡异,十分厌恶,并没有接。

顾明辉就从鼻子里笑一声,像是晓得她在想什么,把盒子搁在她的腿上,顺手抚一抚她的膝,“铂金圈,六爪托,八十分圆钻。不要嫌石头小,你手指细,戴大颗钻反而显得粗蠢没格调。也不必抗拒成这样亦微,我又不是在向你求婚。无非是个寻常礼物,只要我愿意我当然可以送你钻石。”

听他这么说,亦微便抓起那只盒子揣进大衣口袋,朗声说了“谢谢你”,这样总可以结束这个话题她想。

顾明辉咧嘴笑起来,街灯投下树影织上他的眉目,蛛网般,又静又暗,“没有什么能让你快乐是不是亦微?多数女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很会为一颗钻石快乐的。”她轻轻嗯一声,只在心里想“不过是碳”,她甚至没有打开它。然后又听顾明辉接着道:“医书上说抑郁症只能减轻,但永远不可能根治。不过没有关系亦微,我喜欢你,我会帮你解决。”亦微早已在走神,不知他什么意思,也就没有再开口。

这样一路上两个人都很静。途中经过一幢很高的写字楼,顾明辉向她道:“前天早晨我路过这里,亲眼看见一个人跳下来。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只塑料袋,但他落得比塑料袋要快。亦微,谈论生命的意义是很荒唐的,我总算知道”,说时语气很安详。亦微就转头看了看他,心想今晚顾明辉真是异样,但一时又说不上是怎么异样。

再静一会儿,顾明辉又说,“亦微,我相信你考虑过自杀。”

这时亦微却笑了,觉得他反常得厉害,倒显得有点滑稽了,应道:“是。但我怕痛,下不了手。”

“也有不痛的死法”,说起死亡,顾明辉面孔上的表情松弛而且愉悦,“你知不知道煤气中毒九十分钟之后,人的尸体上出现的樱桃红漂亮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