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影响大到值得我们另起一章来说明。牛顿力学都没这待遇呢!
第一个影响,是严重打击了基督教的威信。可以说在所有的科学发现里,基督教最讨厌的就是进化论了。
牛顿力学都没那么讨厌,《圣经》里又没讲自由落体的事儿。日心说也算了,虽然和《圣经》有抵触,但是《圣经》里提到地心说的话很少,而且可以有一些变通的解释。唯独进化论,《圣经》里可是用了很大篇幅去写上帝怎么创造万物的,写洪水来时诺亚方舟是怎么回事,更关键的是上帝造亚当夏娃的故事,并由此引出了人类灵魂较之于其他动物的高贵性,以及人类原罪所在。
可假如人类和各种生物都是一点点进化来的,这些说法不就都不成立了吗?
所以直到今天,进化论一直都受到部分基督教信徒的抨击。在基督教势力很强的美国,据说有的州的课本里不能讲进化论,或者必须和神创论放在同等地位上来讲。美国辛辛那提州还有一个由基督教信徒开设的神创论博物馆,用大量模型和文字来论证进化论是错误的。
在基督教和进化论的对抗中,有一些有趣的言论。比如有神创论者认为,之所以不同的地质层中会出现复杂程度不同的化石,是因为每一个地质年代都有一次类似诺亚方舟时代的大洪水让所有的生物灭绝,随后都伴随着一次类似《圣经》描述的上帝造物的过程。还有人解释说,化石是上帝最初创造生物时的试验模型,或者干脆说进化论是上帝是为了考验信徒而创造的。
为了避免误会,还必须说明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基督徒都反对进化论。首先基督教的教派很多,基督徒不一定就是神创论者。其次,《圣经》中和进化论矛盾的地方也可以进行适当的解释。比如说上帝创造了最初的生命,然后让生物自己进化,或者上帝是通过进化论来创造万物的,或者说《圣经》的很多文字仅仅是比喻,不能从字面上解释。
一个比较常见的基督教解释是,生物的确是按照进化论的模式进化的,但是在人猿已经进化到比较成熟的一刻,是上帝将人类的灵魂注入到人猿的躯体中,由此产生了人类。
进化论的第二个影响,是进一步消除了人类的神圣性。
在古代,人类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日心说打破了这个美梦,告诉我们人类不过生活在广大银河系一隅中微不足道的星系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星球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地位。
人类原本还以为自己是万物之首,和其他动物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高级地位,所以在基督教里,只有人类才有灵魂。
然而进化论把这种自满也给消灭了。人类只不过是为了生存,在进化论规律下随机突变出的一种生物而已。在我们的课本上,常常在进化论的图示中把人类画在进化的顶端,就好像人类比一切动物都高级,进化论就是朝着进化出高等智慧的方向前进一样。但我们前面说过,进化论没有所谓“从低级进化到高级”的趋势。从进化的时间表上来说,人类并不是最后进化出的物种,瞧不出比其他动物优越在哪来。
古典哲学中也常有一种人类中心主义。比如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把世界人格化,认为世界有类似于人类的精神需要。叔本华的生命意志也是把人和生物的求生欲望放到万事万物中。如果意识到人本身没什么特殊的,这些观点就都有问题了。
去神圣化还导致了第三个影响。
进化论的第三个影响,是解释了一些过去被认为神圣、神秘的人类天性。
比如很多哲学家、思想家都认为艺术具有一种高贵的、超越尘世的品质。但根据进化论的解释,一些艺术品的价值就没那么神秘了。
比如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都喜欢通过雕塑和绘画来展现优美的人体。根据进化论的解释,为什么我们看到某个人体的时候会感到愉悦?那是因为这些人体代表了他(她)拥有更健康的基因、有着更强的生存和生殖能力。古典艺术中的人体,特征都是身体匀称、皮肤光滑、第二性征突出,完全符合基因在进化中的选择。我们在欣赏这些作品的时候,固然没有直接产生性欲,但是其美的根源却是生存和生殖。我们难以想象,仅仅从人体美这个角度来说(而不是社会价值,比如罗中立的《父亲》),古典艺术家会认为一个带着疾病的、过胖或者过瘦的、年老的身体会有什么美感。我们也没法想象,一个不带人类特征的外星人形象会有什么美感。
所以当叔本华说审美不带着欲望的时候,这话是值得商量的。
辩证唯物主义
进化论只是个插曲。我们来继续说科学给哲学带来的影响。
前面说了,科学的发展带来了机械论和决定论的重新抬头。但是这两种理论又过于简单,决定论还把人类的自由意志给消灭了。这都是哲学家不能接受的。
那么,在黑格尔以后,就出现了很厉害的、我们也很熟悉的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
要说明的是,马克思哲学的主要力量放在了历史观和政治观上。马克思和黑格尔类似,认为历史的发展遵从辩证法。不过在黑格尔那里,决定历史发展的是唯心的“绝对精神”,而马克思认为决定历史的是物质,是生产力。
因为马克思也相信历史决定论,因此他和黑格尔一样,他哲学里的个人要遵从于历史大趋势。我们在课本上学历史人物的时候,常常提到的“历史局限性”就是这个意思。个人再牛,也要服从他所生活的社会环境和所在的历史进程。
然后,马克思还反感那些形而上学哲学家们的空谈做派。马克思认为,哲学不能只用来解释世界,重点是要指导我们如何去改变世界。因此马克思主张,身为生活在历史大潮中的个人,应该认清历史发展的规律,去顺应历史,加速历史的发展。
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可以感觉到,马克思对于种种人生问题的回答会比较简单。他只是说我们要去顺应历史就够了,人生的意义就是改造世界。
不过,辩证唯物主义对于个人生活仍旧有不少厉害的观点。
辩证唯物主义最大的优点是,它是各个哲学流派中最容易被接受的一个。
我们之前说过,唯物主义很容易被普通人接受。人活着就要工作挣钱,饿了吃东西就会饱,这些都是天经地义、显而易见的事。
但是机械论的推论决定论一般人又不容易接受,没人觉得自己是被控制的。辩证唯物主义则把决定论这讨人厌的地方给改造了。辩证唯物主义认为物质不仅决定意识,意识还能反作用于物质,慷慨地还给了人类自由意志,给了我们奋斗的理由和信心,这太让人舒服了。这么改造以后,使得辩证唯物主义的每一个地方都易于让人们接受。
但是呢,如此“舒服”的理论,不由得让我们生疑。就像我们在讲休谟怀疑论的时候说过,假如我们既接受机械论又认为人还有自由意志,那么就必须回答机械论和自由意志之间的界限到底划在哪的问题。这就很不好回答了。
然后对于唯物主义的部分,我们前面说机械论的时候也提到了,唯物主义认为物质决定意识,这说得通,但还是有一些禁不住抬杠的地方。比如如何证明物质能脱离意识存在,如何证明我们所经验到的并非幻觉。换句话说,要反驳唯物主义很难,但要证实唯物主义也不容易。
还有因果律的问题。
休谟说世上没有因果律。而唯物主义者,包括机械唯物主义对因果律的看法是,因果律是存在于物质中的普遍规律,物质就得遵守这规律。因为意识是物质的反应,所以我们认识到了因果律。这个解释说得通。但要是抬杠问:你怎么能证明因果律就是物质的普遍规律呢?就算我们可以从经验上“感觉”到,但是如何用逻辑严格地证明呢?
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辩证唯物主义虽然容易被接受,但是对我们人生的安慰作用却有限。
杨天乙先生拍过一个很棒的纪录片叫《老头》,拍摄者跟随几个北京的退休老工人,拍摄他们的日常生活。这些老工人文化不高,但是多年的教育让他们拥有了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
片子里的老人大都缺乏子女的照料,过着贫穷、孤独、单调的生活。有一次,片子拍摄老两口上床睡觉。由于疾病缠身,一次普普通通的上床动作,两个老人都要费尽力气、用无数次缓慢笨拙的移动才能完成。两人好不容易躺在床上,在一片寂静声中,老太太突然旁若无人地呜呜大哭(拍摄者还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嘶哑着嗓子喊:
“(就)剩俩老夜叉喽!”
躺在旁边的大爷只能安慰她说:
“这是规律啊,必然的。”
——“这是自然规律”、“这是必然的”,我以为,这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安慰人生的最高水平了。
唯物主义崇尚物质的力量,但并不相信物质的力量是无限的(这当然是正确的)。当辩证唯物主义者面临不可改变的困境时,唯一能安慰自己的话就是“这是自然规律,这是必然的,顺其自然吧”。这固然也能起到安慰的作用,但在面临衰老、死亡这样人生大事的时候,总有一丝悲凉和绝望在里面。
或许按照辩证法的习惯,万事万物没有绝对嘛,那么可以安慰人家说“人老了也是有好处的啊”。但是我要说,对于一个身体日益衰败接近死亡之人,你又不让人家相信灵魂不灭,还跟他讲衰老有什么好处?还要逼着人说最美还是夕阳红?这有点虚伪了吧。
当然要注意的是,这只是说“辩证唯物主义对我们的安慰作用有限”,不能成为否认辩证唯物主义的理由。不能因为我们不喜欢最后的结论就去拒斥它。我们不太信任唯物主义的理由是前面说的那几条。再重复一遍:对自由意志和物理世界之间的关系解释得不太清楚(为什么由物质决定了的意志能逃脱决定论?);对意识的定义有可抬杠之处(如何证明意识离开了物质就不存在?);认为因果律是先验存在的(我们可以抬杠问为什么);虽然难以证伪,但也难以证实。
其实,前面说了,我们要在辩证唯物主义里面找人生意义有点强人所难,这根本不是马克思思想的重点。马克思的重点在他的历史观:简而言之,一切都是用辩证的唯物主义去看待历史,把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放在生产关系——也就是阶级身份中去看。
长年以来,我们的历史教材都是被这种历史观统治着的。遗憾的是,这一理论有时会被教条化、神圣化,以至于我们曾经把历史上大小任何事情都生硬地安在阶级论上,造成了一些荒谬的结论:把欧洲的封建领主和中国古代的贵族当做一类人,把士大夫当做腐朽的统治阶级,苏格拉底和孔子都成了没落的奴隶主——所以在过去的课本里,苏格拉底之死竟然被看做民主政治反抗奴隶主的胜利。仅仅因为他们比老百姓更有钱,生活得更安逸,他们的学说就统统成为邪恶的了。
这种过分附会,使得辩证唯物史观在很多人心中的地位下降,变成了教条主义的代名词。然而我以为,假如我们把马克思的历史观看作对历史宏观的、而不是对个人微观的描述(就像黑格尔的历史观一样),那么马克思的历史观其实非常好用,让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变得更有条理。
说到这里,罗素对马克思的历史观还有一个有趣的论述。
罗素说,马克思的历史观很有道理,按照这种史观去看哲学史,那么历史上哲学家们的观点都带上了阶级烙印,而这些哲学家还都以为自己找到的是普遍真理。
然而,马克思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学说“无非是十九世纪中叶一个性喜反抗的德国中产阶级犹太人特有的情绪的表现”,而认为自己找到的是普遍真理。他怎么看到自己的阶级身份呢?这不就是自相矛盾了吗?
当然,这又是一个“怀疑者不能怀疑自己”式的诘问。这种诘问在哲学史上很有传统。
比如理性主义者反对经验主义的时候就说,你们说“只有来源于经验的知识才是可靠的”,那你们这句话来源于什么经验呢?难道不是先于经验的吗?那你们和我们理性主义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理性主义者自己也不好过,斯宾诺莎就批评过笛卡尔,说我们去证明某些东西存在的时候,我们使用的证明方法又如何被证明呢?
康德批判理性的时候,人们便问,康德用来批判理性的工具也属于理性,是不是也要被批判呢?
当黑格尔提出辩证法的时候呢,又有人问,为什么所有的知识都是在变化中的,独独你的辩证法是唯一的真理,是不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