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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在冬天有所作为(1)

墙角下放了一只纸箱子,箱子里一包包的汤剂药,马神医拣了十几包,道:“这是我自制的汤剂,你吃一个疗程,一般就可以了,如果还有问题,可以再来拿一个疗程。”

老赵吃了一碗皮蛋瘦肉粥之后,夫人想给他再添一碗,他坚决地摆了摆手。夫人不满道:“吃这么一点?”老赵道:“医生说,少吃多餐,养生之道!”夫人不满而又关切道:“刚过五十,就过得跟离退休干部似的,以后真的老了,那成什么了!”老赵道:“你不知道,这一周来天天喝酒,都是高度白酒,肠胃也需要休息嘛!”夫人道:“你晓得天天喝酒不好,那还喝,不懂少喝点,不懂白开水代替呀?”老赵道:“你懂个■,都跟领导敬酒呢,用白开水,不想活啦!”夫人道:“领导领导,你自己大小也是个领导嘛!”老赵欣然道:“那可不是,不过领导上面还有领导,我这夹在中间的领导,要特别小心!”夫人不满道:“什么时候可以当个不喝酒的领导,那就是真正的领导喽”老赵道:“什么真正不真正,都是真的,领导无止境,能想停就能停下来吗?我做梦都想能不喝酒!”夫人道:“那就更不能喝了,领导上面还有更高的领导,可身体毁了就没有更好的身体啦!”老赵道:“哎哟,你又啰嗦了,来来,再给我小半碗!”

老赵吃完小半碗粥,从客厅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再折回来,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在数到一百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地靠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根烟,满足地把眼睛闭上。这一阶段的应酬之多,确实让他肠胃都麻木了。

“小孟来电话说,有一个熟人要来找你,大概是招收演员的事!”夫人边洗碗边道。

“哪个小孟?”

“《娱乐世界》的小孟,原来跟你们团老打交道的。”

“哦。招收演员的事,指标还没下来呢,着什么急呀!”

“你不急人家急呀,先下手为强吧!”

“哈哈。”老赵得意道,“下手的人多了,谁比谁强!”

门铃响后,夫人打开门缝,先是千日的脑袋,然后整个身子进来,笨拙地换上拖鞋。老赵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貌似漫不经心其实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进来的人。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衣着随意,穿着球鞋,背着个皱瘪瘪的书包,是来托关系。对老赵来说,这个形象太新鲜了。

“赵主任,我是孟老师介绍的。”千日向这个随意靠在沙发上却不失威严的中年人鞠躬,身处别人的家里,他有点不知所措。

“哦,请坐,你是孟老师的亲戚呢还是朋友?”

“我是她同事。”千日坐在边上的单只沙发上,下面他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坐着,好像互相等待对方的发言,但谁也不发言,直到夫人给千日泡了杯茶。

老赵对这种场面太熟悉了,每年有多少人求他办事,他懒得开口,他最大的兴趣就是看着别人殷勤的表演、拙劣的表演、熟练的表演,或者表演不出来。当然,他更希望看到全新的表演,出乎意料的表演,大开眼界的表演。

但是千日太不懂得表演,这种尴尬的僵持虽然颇有创意,但意思并不大。千日脑子里一片迷糊,对着这个镇定的中年人,他简直忘了自己来的初衷。脑袋经过一段时间的短路之后,终于接上了,他开门见山道:“我女朋友在音乐学院,学声乐的,今年毕业,想留在北京。听说你们文工团招聘演员是由你负责的,所以让你帮一帮忙……”

演出刚刚开始,老赵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名怒火涌了上来,直攻脑门,他蓦地站了起来,几步冲进厕所,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这把千日吓了一跳,也把夫人给惊着了,走出来道:“你怎么使那么大的劲!我还以为地震了呢!”她看着千日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笑道:“没事,喝茶,喝茶!”

老赵掏出玩意儿,射出一小泡可拉可不拉的小便,琢磨自个儿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在小便的水流中,他很快就想到了缘由:自己当领导这么多年来,来求办事的人也能装几个火车皮了,可从来没见过这么贸然的,太没礼貌了,简直不把自己当回事儿!问题想清楚以后,怒火退下去一部分,更多的一种自视甚高的姿态不由自主地出来。他洗了洗手,走出厕所,就当没有千日这个人存在一样,自己端起茶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这个人到底怎么啦,这可让千日猜不着谜底了,他只能斗胆再问一句:“赵主任,这事你能帮忙吗?”

老赵的火差点儿又冒上去,但是这回他心里有个声音,跟这样的小子治什么气呀,于是他对着墙壁说:“招聘的事、早着呢,现在忙也是白忙!”他欣赏自己墙上的画儿去了。

千日不但不是个聋子哑巴,而且在察言观色上还有点儿天赋。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很明显,这事没什么好谈了。他迅速退了出来,出门的时候老赵夫人抱歉道:“现在太早,下次再来吧!”千日点头致谢,心里想,如果有下次,谁能把我押过来?

关了门以后,夫人责怪道:“你今晚怎么啦,跟吃了药似的!”

老赵从墙壁上回过头,道:“怎么啦,你没看出来呀,一点儿礼数都没有,我还从来没见着这样的,能不恼火?”

夫人道:“他没礼数,你也能这么没礼数?让小孟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怎么的。”

老赵不服气,道:“我就是给他点教训嘛,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还找关系,我看如果不是在我们家,早就被人轰出去了!”

夫人道:“你瞧你瞧,你是不是酒喝坏了脑子,怎么越活越小了,我看他也不过二十五六,比我们小宇大不了多少,哪有什么社会经验。我们小宇还在大洋彼岸呢,如果也这么遭人白眼,你难受不难受!”

既然联想到自己的儿子,老赵口气似乎有点软了,道:“我也不是完全拒绝他,给他上一课,让他知道以后怎么为人处世,不也挺好吗?妇人心肠!”

“哎,你都有道理,我看这孩子,也是农村出来的,在城市里无亲无故,跟你当年一样呀!”

老赵不说话了,有点闷,他打开窗户,伸出头去,似乎想透过茫茫黑夜看到大洋彼岸的儿子,结果他一眼就看到楼底下那个人影,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他忙把窗户又关上。

楼底下确实是千日,现在他的心情就如在水底下淹得半死终于侥幸逃生的人,甚至后悔自己去干了一件最不擅长的事。但是,他最好奇的是,为什么事情会闹成这样,究竟是领导都这么喜怒无常,还是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这种好奇心驱使他当即跟老孟汇报了情况,并想弄清楚问题的关键。

“你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老孟探询道。

“如果我说的那些话是不该说的,那我可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有没有什么不礼貌的,或者冒犯他的话?”

“如果我那些话不礼貌,那就没什么话是礼貌的了!”

“那你送了什么礼物给他?”

“这倒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千,这点我不提醒你都不懂呀,你空手去,那多不礼貌呀。人家一年到头有多少人跟赶集似的提着东西来,能不能办成事还不知道,你两手空空,人家当然不适应了,倒不是他想要你什么,是他觉得不礼貌,知道不?”

哦,原来答案这么简单。他想起刚才老赵一副恼怒的面孔,这是谜面,现在谜底找到了,今晚也算是有一大收获。他想,即便知道谜底,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猜这个谜面了。

回到家里定了定神,想起为了金燕的事,求老冯,求老赵,很像自己完全进人一个陌生的世界,闹了两个笑话,这个世界远远比自己去偷拍明星什么的要复杂得多。当然,复杂主要是自己不熟悉,不属于这个地盘。

这人与人之间的炎凉也触发了他的某根神经,突然间他很想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已经有一周多没有和金燕通电话了,两个人都认为互相在打太极拳,现在千日觉得应该来点儿近身搏斗了,是呀,这一刻他太渴望近身搏斗了。他拨了金燕的手机,关机,他真后悔自己没有记住她宿舍的号码!

随着夜越深,越万籁俱寂,他的思维越活跃起来。突然间一个念头闪了出来:这一周多没有通电话,莫非她不是在打太极拳,而是出了什么事?这个念头很像一点火星,噗的一声,他大脑里由想念、担忧、渴望倾诉等等组成的干草堆就烧了起来,越烧越旺。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叫,着火啦,快跑了!于是他从床上翻身而起,冲出门去,打了辆车直奔音乐学院。

这回大门倒是很容易进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夜归的学生,可是女生宿舍熄灯了,宿舍楼的门也关了,静悄悄的,怎么打听呢?

在绕了一圈确定自己无法像蜘蛛侠翻墙而上之后,千日站在已经结冰的水池边,朝窗户方向叫道:“金燕!”第一声不大,在黑而静的夜里显得怪异,第二声索性叫开,这样就自然多了,让人马上就能听出是一个发情的男生而并非一只公猪在号叫!这么清晰的声音,如果金燕在楼上,应该有回应的。你看,旁边的男生楼都有回应了,从亮着灯的水房窗户里传来男生的叫喊:“傻×,这招根本没用,回去睡觉吧!”

千日越来越预感金燕出事了,他几乎带着哭腔在那儿喊,并且等待着那扇窗户出现奇迹,哪怕是一个女生开了窗户跟他说一句话。终于,奇迹从后面出现了,两个保安蹑手蹑脚地围上来,用很标准的擒拿手法把千日打趴在地,双手反扭,拖到值班室。

灯光一照,千日明显认出其中一个是上次当自己卖光盘的帅保安。

千日腾不出手来,只好用胳膊撞了撞他,道:“你不认得我啦?我们打过交道!”

帅哥瞅了瞅,显然不记得了,并且认定千日在胡扯,道:“原来还说你不是神经病,现在看来是神经病了!”

千日耐心道:“哎哟,我来找我女朋友的,你当我是卖光盘的,忘啦?真是贵人多忘事!”

帅歌显然不屑于听什么陈年老事,道:“每天有那么多流氓混混、小商小贩想到学校里捣乱,我怎么记得你是哪个!”

旁边的小个子但是看起来肌肉还蛮结实的保安道:“快点,做个笔录,我们还要上舞厅呢!”

千日只好把今晚的过程很动情地说了一遍,两个保安听罢,面对面地挤着眼睛,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够了,小个子指着千日道:“真是个雏,第一次谈恋爱吧!”

千日好奇地看着,觉得这两个保安不简单,欲问又止。小个子指着帅哥道:“你问问他吧,他是情圣!”

帅哥满不在乎地道:“别扯了!”

千日哀求道:“兄弟,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个子自告奋勇道:“我来说。”他把帅哥的英雄事迹说了一遍,看来他很喜欢转述。

原来帅哥在舞厅里总能认识到妞,有几个自愿做他的女朋友。但是,他从不告诉人家自己当保安,也从来不接电话,也从来不给人打电话,他们唯一的碰头约会地点都在是舞厅。说实在的,这倒是很奇特的恋爱。

千日听完了还是迷糊,道:“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小个子失望道:“咳,亏你文化程度还比我们高,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你越不给人家电话,人家就越着迷你,这是情圣总结的经验呀!”

千日更迷糊,道:“可是,我只是想看看女朋友有没有出事呀!”

小个子越失望了,如果能抽的话他简直想抽千日一大嘴巴,道:“怎么说你呢,你想想,你女朋友稍躲一下,你就急得跟神经病似的,半夜在我们这里号叫,你以后怎么做男人呢?你以后在女朋友面前怎么站得起来呢?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呀,情圣!”

看来他们平时没少研究这方面的道理。

情圣道:“别跟他废话,有一句话叫什么,朽木没法雕,你大半夜费这工夫雕他干吗?快签字,我们送你出去!”

千日签了笔录,道:“兄弟,帮帮我、我就到宿舍问问她在不在。”

两个保安睁大眼睛道:“还进去?再进去我们就动真的了,这里有手铐的!”

两个人像撵猪一样把千日轰出校门!

最早是付绝响,在楼下的三明书店看到一本诗歌选集,叫“年度新诗精选”,是当月出版的,主编是杨非非。大约只有百分之二十选的是民间写作的诗人,中老年的,而且,在付绝响看来,选的是他们的中庸之作。在这本书里,没有选进一首付绝响等人的诗。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选本,也是一部挑衅的选本。

申博天翻了翻这本书,然后扔进垃圾桶里,道:“我早就预料到这一招——出选本,这是他们的老本行,都干了多少年了。”很显然,他对这个选本的标准不屑一顾。

“我们可以出个自己的选本。”付绝响主张道,“你现在要拿个书号很容易呀!”

“卖不出去,”申博天道,“浪费钱的事,我可不千。”

“靠,你就不能为诗歌放点血吗?”付绝响质问道。

申博天不回答,对于棘手的问题,他总采取不理会的态度。他看了看呆头呆脑的千日,道:“你个傻×,怎么也不出个主意?”

千日这几天失魂落魄的,被付绝响叫过来,也不知道商谈什么事,更没有心思投入。

“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烦着呢!”千日道。

“你能有什么屁事,说出来嘛。”申博天道,他并非想帮干日解决问题,只不过他对别人的难题有天生的好奇。

“他的妞丢了。”付绝响道。

付绝响是千日的蛔虫,这倒不是他有什么过人的敏感,而是千日忍不住会把最隐秘的事都告诉他,一如条件反射。申博天来劲了,别人的烦恼恰是他快乐的源泉,他忍不住问了具体细节,得知是因为金燕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时,申博天摇摇头,道:“要不怎么说你们嫩呢,这个很简单,你在半夜十二点以后打,绝对打得通。”

根据申博天的经验,一个老是关机的人,至少会在睡前,她认为最不受人打扰的时刻,开机一阵子,看看有没有短信。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千日觉得有点道理,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什么不知道,我泡过的妞比你见过的妞都多,难道这也要告诉你吗?”申博天不失去任何一个表明自己无所不能的机会,“妞的事,不值得烦恼,我从来就不为这种事烦恼。”

千日被他的自信激励,猛然间也觉得自己内心太脆弱,一阵惭愧涌了上来。因这副德行,不知道被申博天和付绝响嘲笑过多少次。千日的精神振作起来,于是,话题又回到诗歌上。

“杨非非的想法,就是想让大众读者认可知识分子的核心地位,我觉得还是你来牵头出版一本选集,与之抗衡。”千日的主意就是让申博天拿主意。

“你们只想到其一,没想到其二。”申博天胸有成竹,显然已经把这个问题分析清楚了,道,“首先,出一个选本并没什么力量,更不会让大众认可,因为大众根本就不买诗集,怎么认可?无非也就是让自己过瘾一把而已。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傻又笨,还浪费血本,你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能干吗?”

“有所为总比无为要好!”千日辩驳道。

“当然要有所为。”申博天道,“但是必须是强有力的,而不是亦步亦趋的。总之,再用‘民间写作’这个旗帜太泛了,也太大了,争来争去,争不出个结果,还只是属于诗歌政治的范畴,并没有理念建树。我这几天在论坛上看了几百首诗,有一种新的理念呼之欲出,但还没有想好,这种理念应该是有冲击力的、惊世骇俗的……”

“你是说,搞一个诗歌活动?”付绝响问道。

“用什么方式搞不着急,关键要先把这个理念搞清楚。而且,光靠我们几个人的诗歌实践,还不够强大。比如,千日的诗歌,现在还存在不能入诗的问题,太急,太想表达了。我想跟你经常在报纸上写评论有关系,把评论的习惯带到诗里了,你要摆脱这个毛病,必须把狗仔队这个工作辞掉,成天在报纸上过嘴瘾是写不好诗的。”申博天道。

“那你觉得我干什么工作才能写好诗?”

“什么都不干,一心写诗。又能写这个,又能写那个,那是万金油。”

“你让我饿死呀?”

“饿死事小,把诗写出来,那是大事。”

“那你怎么不把那个公司关掉,一心写诗?”

“公司碍我什么事,我是左手赚钱,右手写诗,一点都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