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开心过头了,根本料不到人家问七问八的目的。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人提及老冯的历史了,总之,他单纯得像个孩子,他只认为这是年轻人对自己光辉历程的好奇。
“我有点事,能不能麻烦您用用这些关系?”千日谨慎地开口了。
“哎哟,你的事儿,我还能不帮你吗?”由于话说得溜,老冯的口气散发出老北京的胡同味儿了,“这些关系嘛,就跟大白菜似的,不用它搁着就烂了,用一用,兴许还能烧一桌好菜!”
哎哟,原来老冯是这样的一个热心人,那就不用拐弯抹角了。
“我一朋友,女孩儿,音乐学院学声乐的,现在要毕业了,想留在北京,找个文工团歌舞团什么的,听说进去都要有关系,我这给打听打听!”千日被老冯的热情鼓舞,说话也利索了。
“应该的应该的,搁在几年前,我一句话的事——是你女朋友吧!”老冯找到了一个延长聊天的新的增长点。
“算是吧!谁知道呢,这年头说分手就分手,谁也不能打包票!”
“哎哟,我可要警告你,你可不能乱来,女朋友呢,交一个就一个,不能跟走马灯似的换,搁我们那年代,叫什么,耍流氓,要挨枪子儿的!”
“哎,我不是那意思,我说的是这年头这种关系呀,比您们那个时代,不牢靠得多!”
“那倒是,年轻人不珍惜爱情——你可不能学坏,给女朋友找好工作,赶紧结婚,我等着吃喜糖!”
“那敢情好,还得托您的关系!”
“我这不是把这事儿搁心上了吗?我老冯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是对朋友的事,那没得说,自己的事不着急,朋友的事是搁火上烤……”
千日又陪老冯天南海北聊了一通,直到老冯的水喝完,刚好桶里没水了,趁他叫水的工夫,千日悄悄地溜了!
千日有日子没跟金燕通电话了,每次想打的时候都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心有灵犀,金燕也没有打过来,好像两人一通话,又要面对毕业与分手的话题,谁也不愿意去面对。也就是说,现在恋情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扑朔迷离,两人都在等待对方主动的电话,也都在猜想考验对方的耐性。如果先前是硬桥硬马的套路,现在玩儿的就是太极拳了,但是两人都不是太极拳高手,定力还不够,玩儿起来倒有点像自我折磨。千日本想跟她说,其实他已经在操心这件事了,已经在努力了,但转念一想,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不能说。等有眉目了,再告诉她,那才算出了一招好手,局面才能改观。哎哟,这个老拳手现在静静等待老冯的回复,老冯才是真正的推手。
当然,你求人做事也不能急,那不像话。过了几天,开全社季度总结会的时候,千日在会场上瞅见了老冯,觉得这是个说话的时机。老冯开会可认真了,拿个笔记本,领导说的套话、实话、批评的话、表扬的话、鼓励的话、吹牛的话,包括不失时机抖出的小机灵话,都记录下来,表情严肃,比谁都忙。领导宣布中场休息十分钟的时候,他还忙活着整理笔记,这些记录被他整理完毕躺在笔记本里这世界上不会有人再看一眼。千日不失时机地过去,道:“冯总,上次我跟您说的事有信儿了吗?”
老冯头也不抬,透过老花镜还在弄他的笔记本:“什么事?”
“我想托您找文工团的事呀!”
“嘿,说你这年轻人,正要批评你呢!”老冯举着眼镜抬头叫了起来,简直把千日吓了一跳,“做事这么不上心。你没跟我说找什么文工团,就跑了,我怎么给你找呀!”
“哎哟,我的意思是随便,哪个团关系铁就找哪个。”千日辩解道。
“这事能随便吗,团与团之间区别很大的。总政,当然是最好,大歌星都在里面,不过也要说回来,即便你进去了,演出机会也不一定有,为什么,它那儿大牌多,哪轮得到你上台呀!你得费脑子想想,哪个合适,我才好有的放矢!”
“我不懂,不挑剔,哪个都行,您给拿个主意?”
“咳,年轻人!”老冯摇着头又低下去整理笔记了。
“行吗冯总,帮我打听打听,过两天我再跟您要信儿?”
“嗯。”老冯又严肃起来了,你猜不透他为什么那么严肃。
老冯平时看着很简单,话多、热情、和善,很单纯的一个人,有事求他的时候,突然间变得复杂了,摸不透了。千日一下子觉得都不认识了。这么说吧,有一种越老的人,像一潭越深的水,你远远看着,波光粼粼,好风景;你接近他,哎哟,深不可测,底下都看不透,没准一头栽下去会淹死。
不过,千日觉得没沟通好,这事全怪自己。想求他办事,又想躲着他扯淡,便宜都让自己占了,没这么好的事儿。总之,还是要自己主动催促。隔了一天,千日瞅准老冯在办公室,杀了进去,这回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冯总,我的事问了吗?”
老冯点点头,道:“这才是年轻人应有的态度,自己的事自己要多上心。瞧我这两天开会忙的,脑子里事儿多,挤在一堆,都挤糊了,过两天我给你打听!”
说他事儿多,真让人笑掉牙了,好像他存心想提醒别人他是全社最无事忙的人一样。
不过听他那口气,千日知道,“过两天给你打听打听”完全是这些老家伙一贯性的口头禅,他们总习惯将事情放在过两天,永远过两天。
“冯总,我看,这事儿您就现在联系联系,成不成都没关系,我心里有个底儿就行,像你这么忙的人,过两天还是忙,永远没有闲的时候,你说是吧?”
“哎哟,不愧是年轻人,雷厉风行,这个作风我喜欢,是我们应该向你学习的。”他举起大拇指,好像在进行一场话剧演出,演到了高潮,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毛边都脏了的电话本,道,“我这就给你找,就这个小本子,什么领导大腕儿,全在里头。”
老冯一页一页地翻看,边翻边对着本子摇头微笑,好像本子里有许多老面孔也在朝他打招呼。这么一个一个地微笑下去,千日真怕他会陷入往事而不能自拔。千日不由得凑到他身边,婉言催促道:“找到了吗,能找到吗?”老冯正缺一个倾听者,所以很自然地指着一个名字,道:“这跟我多少年的交情你知道吗?”
千日一看那名字,于秋雨,不是家喻户晓的歌坛大哥大吗?“就是男高音歌唱家那个于秋雨?”
老冯很低调地点了点头,道:“跟我二十年的交情了,那时候他还是小伙子,没什么名气,自己拿了照片来,问能不能给他登一登,我一看,这小伙子蛮帅的,在歌坛也小有名气了,推他一把吧。这么一推,不得了,一下子红了,红透大江南北,出的唱片,那时候还是卡带,满大街都有得卖,你不听还不行。他也很感谢我,每年给我寄明信片,你要不信,到我家看看,一摞全是他的,有一年我没收到,他把他的副手呀骂得狗血喷头,冯老师长冯老师短的,这个交情可不一般。也就是这两年了,他没再寄,名气大了,忙得很……”
“他好像也是部队歌手,应该也在什么文工团。”
“总政,优秀的都在总政,现在他军衔都到少将了吧!”
“那怎么着,跟他联系联系?”
“没问题,要是他知道是我,面子都会给的。”
千日忙拿自己手机去拨这个号码,然后贴到老冯的耳边,手机里传来清晰的声音:“你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千日对了对号码,说:“没错呀,是这个号码!”
老冯笑了笑,道:“也许人家换了新的号码啦。没关系,人还多着呢!”
他用舌头舔了舔指头,饶有兴致地继续翻电话本子,很多名字勾起他美好的回忆,人物栩栩如生,千日怕他着迷了,提醒道:“找领导,文工团的领导!”
老冯道:“都是领导,没有不当领导的。”又指了指一个名字,道,“这是书记,够大了吧!”又继续翻下去。
千日提醒道:“书记?给书记打?”
老冯道:“哦,你打吧!”
千日这才知道老冯的兴致根本是在电话本上。千日边拨了书记的电话边道:“冯总,您想想该跟人家怎么说。”老冯轻松道:“你说就行了吧,提我的名字就可以,我的名字就是通行证。”千日道:“那可不行,人家卖您的面子,还得您出马!”老冯呵呵地开心笑了。
千日继续把手机搁在老冯耳边,这回电话通了,那边是一个深沉的声音:“哪位?”
“我是老冯,《娱乐世界》的老冯,你是陈书记吗?”
“哦,我不认识什么老冯。”
“哎哟,怎么不认识呢,七八年前我还上过你家,给你做过专访。”
“是吗,我现在在疗养,有什么事?”
“疗养?哦,那就没什么事,你继续疗养,保重保重!”
对方很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老冯很开心地笑了:“哎哟,这个老头儿,年龄也就比我大个七八岁呀,就这么健忘了,怎么连我都忘了呢,如果见了面,绝对会认出来的,哈哈哈,他当年真是一个没有架子的人……”
千日看着老冯一副开心的样子,突然间意识到,老冯并不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而是一汪很浅的水,内容全在他那瞎开心的笑容上。或者这么说吧,他确实只是一缕斜阳,看上去还有点绚烂的色彩但能量微乎其微,但他却误以为自己还如日中天,这也给千日造成错觉。
这种认识的落差使得千日心里微微一颤,一种悲哀的滋味弥漫开来。但他很快意识到,如果自己因此而突然轻视老冯,那则是更大的悲哀。他定了定神,这回确实看清楚了,老冯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喜欢玩电话本这类陈年的玩具,你能对孩子要求什么呢?
“您一辈子认识的人都在里面吧?”千日突然也换成开心的表情,但是老冯并没有发觉,他只是觉得这时候所有的人应该都开心。
“重要的人都在里面——不夸张地说,这是一部历史!”老冯很有把握地下总结!
“嗯,那我先回去开会了!”
“好的好的,我再找找!”老冯继续埋头翻他的历史。
千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进办公室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已经由开心恢复到忧郁了。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正处于开完选题会后从紧张到轻松的情绪释放中,每个人都有点儿兴奋,脑子异常活跃,经常能想出匪夷所思的事。张一百见了千日,便叫道:“小千,中午是不是该你请客了,你已经好久没请客了。”
这个大厦底层是有食堂的,每个人都有食堂的饭卡。说句公道话,师傅也没把大伙儿都当猪养,食堂的饭菜还不错,至少比外面的快餐要丰富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食堂的饭菜一直有鄙视的心态,认为去食堂只是为了应付应付肚子。既然瞧不上,就很难再咽下去了,大伙儿没事儿就避开食堂往东坡楼去撮一顿。有时候呢,逮住谁开会了谁埋单,逮不住的时候,大伙儿轮流埋单。千日一直觉得食堂的饭菜比东坡楼不差,但你单独一人吃食堂,就好像跟大伙儿过不去似的,明显影响团结稳定。现在张一百觉得千日好久没埋单,但千日觉得张一百更长时间没埋单了,还想让自己出血,这使他本来就不愉快的心情更加窝火,道:“你倒想想自己多久没埋单了,我好像记得你从来就没埋过!”
张一百辩道:“嘿,我现在说的是你,你要是想说我呢,下回行不?做人不能鸡贼到这个地步。”
提到鸡贼,千日更生气了,他觉得“鸡贼”这个词应该是为张一百量身定做的,怎么能反口咬到自己头上呢,他气得冷笑道:“哼,鸡贼,请女朋友吃饭满世界跟人家要代餐券,请女朋友看电影到处求免费票,这些都不鸡贼!”
“我这怎么啦,我这很正常呀。”张一百逼近千日,脸对着脸说道,“有便宜不占,那不是傻×吗,你愿意当傻×吗?”
那一瞬间,张一百的那张脸像经过放大镜处理过似的凸现在他面前,像一个馊了但仍然膨胀的包子,两颗门牙想鹤立鸡群但只显得突兀,牙齿内侧的黑斑让人一目了然这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而两只细小的眼睛的得意劲儿更显出脸蛋的欠揍。
千日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动作。
张一百叫道:“你打人?妈的,大家看看呀,办公室暴力了!”
张一百并没有如预料中般还手,他像这个城市里所有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孩子一样,嘴上能说出无比恶毒的话,但决不会动手。但千日就不一样了,他如果受到家庭的熏陶,那么就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小偷,但他没有,他更多的是受到社会的熏陶,在离家出走后他被很多人动手过,既然被很多人动手过,也就很自然学会了对别人动手。
大伙儿原来对两人的争吵没有在意,只希望快吵出一个结果,确定到底是谁埋单,好一块儿下去吃饭。现在形势遽转,形成暴力冲突,那么中午这餐饭也就泡汤了。大家只好过来劝架道:“算了算了,去食堂吃饭吧!”
在电脑面前做材料的老孟也被惊动了,要是两个人斗嘴,老孟一般会用更激烈的言辞把两人都镇住。不过现在一个人动手了,另一个人嚷嚷着要上访,这个问题需要谨慎,老孟走了出来。张一百已经捧着通红的脸出去了,他相信直接到最高领导的办公室,就能一步到位,此事能得到最好的解决。老孟用好奇而充满尊重的语气问道:“小千,怎么啦,怎么那么冲动?”一个平时文质彬彬的人动起手来,当然会获得片刻的尊重。
“没什么,我只是想把他那张脸整得舒服点儿!”千日平静道。
“进来进来。”老孟把千日招呼进她的小办公室,坐在她对面,老孟从来没有这么和蔼过,“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平时你可不这样!”
千日只好向她解释这是自己下意识的冲动,并没有深层次的含义。老孟坚决不信,彻底了解每个部下的思想动态,是她的主要工作之一,要不然每个人都像原子弹爆发一下,不知所措,她可受不了。
在老孟的一再追问下,千日道:“要说心事也是有的,但是跟这个没关系。”他便把要替金燕找关系的烦恼说了出来。老孟点了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
老孟道:“这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找什么老冯,他是能干事儿的人吗?”
千日想,对呀,怎么没想到老孟呢,看来自己比老冯更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