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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诗歌的奔放主义与爱情的自尊主义者(1)

他感动,腑脏热血奔流,也许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个钻到他内心的人,但同时也有一丝害怕。妈的,那些傻×写出的经典小说,会把一种复杂的情感,变成一种固定的、执拗的模式,流传千古。

春天来了。

干枯的柳条,第一次你只见到一点儿黄,近看什么也瞧不见,第二天就冒芽了。淡黄、土黄、嫩黄、淡绿,呼啦啦,小叶子全展开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生长的植物,好像就它懂得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今天不要明天就没机会了。

金燕对植物很痴迷,一看到绿色,心境就不同,这跟她小时候在小山村里成长有关。最近她眼皮老有点往下掉,似乎要找根牙签支起来才行。现在,春天的绿色来了,这些绿意能直溜溜地钻进眼里,有点舒服。

手脚没有劲,眼皮又往下掉,这只能说明某种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上次虽然不相信马神医的药了,但是却相信马神医的论断:应该是气血不足,用中药来调养。金燕跑了不少次同仁堂,成了个药罐子。

千日只能力劝她心静。最后一次打电话过去,少将说,招生的事不归我管,很难插手!金燕的心倒是静了。千日道:“无欲则刚!”话虽这么说,但千日觉得现在自己的每句话,都好像在欺骗金燕,从劝她不要去广州,到拿假画哄她,到现在工作一点没着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操盘手。每次金燕为此烦恼,他总是说:“找个工作,分分钟的事!其实慢慢地他心里也有了压力,现在金燕全把信任寄托在他身上了。

既然金燕的担子都卸在他肩上了,自己就轻松些,一方面专心当药罐子,一方面写论文,还替同学收拾了几篇。搞声乐的同学文化基础差,写个论文跟被人强奸似的,饱受折磨,要么就找枪手,要么就自己张牙舞爪几笔,叫个文笔好的人给拾掇拾掇。金燕是她们班里公认的能写字的,自然有不少任务。

金燕要去植物园玩,千日就陪她去,现在她是个病号,能答应的就答应。玩得高兴的时候,他接到付绝响的电话,付绝响沮丧道:“我跟申博天闹翻了!”千日问怎么回事,付绝响道:“你过来再告诉你吧!”

接着千日又接到编务的电话,说报社有一个人找他,让他赶紧过去。千日道:“我今天不过来,你让他改天吧!”编务道:“他说一定要等到你,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春节以来,千日确实见了不少陌生人,那些人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千记者,久仰久仰,一定要跟我见一面。”见了面,不是猎头公司的就是其他报社的,目的是挖角。千日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京城著名的狗仔,别人尊称叫媒体人才。暴得大名,除了自己做的一些大惊小怪的选题外,主要是上了回电视。他这才发现电视的传播力量之大,难怪不论什么牛鬼蛇神都爱在电视上露脸。有些地方并不是不让千日动心,但是千日觉得目前在《娱乐世界》待得比较舒服,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你还得适应,到时候待得舒服不舒服还不知道,所以基本上婉言谢绝。再说了,挪个地儿也还是在北京,还干娱乐圈里的那些事,到时候还得跟前同事抢饭碗,反而把自己搞得很被动。

千日到了报社,一看在等的人,傻了眼。

是姚敏。

姚敏正坐在千日的座位上,一见千日,笑眯眯地站起来,得意道:“如果说是我找你,你肯定就不来了,是吧!”显然为她的伎俩感到得意。

办公室里其他人朝千日眨了眨眼,好似他跟姚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千日像先是喉管里被噎进一个鸡蛋,然后又吞进一只苍蝇,忙道:“我们到楼下咖啡厅聊吧。”

报社为了显示自己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今年做了一些改革,其中的改革之一是在前台旁边设了一个小咖啡厅,可以免费提供酒水饮料,给员工们谈业务提供一个既过得去又不花钱的场所。

两人坐在沙发上,千日问:“要什么饮料?”

姚敏指着饮水机,道:“给我白水就行!”

“都是免费的!”

“哦,那就来一杯咖啡,什么咖啡呢,给我看看菜单!”

“没有菜单,只有速溶咖啡!”

“那就速溶咖啡吧,再给个饮料,就橙汁吧!”

饮料搞定之后,姚敏润了润嗓子,道:“小千,版税的事呀现在只能靠你了,我现在找这个申老板都找不到,他是不是要把我这钱吞了?”

千日一听头就大了,道:“这个问题太复杂了,现在这个书是禁书,他也没卖掉,都砸手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看这事悬!

“不,我在书店里看到了,有得卖,他肯定赚钱了!”

“也许有少量进人书店,后来全下架了,倒是便宜了盗版书摊!”

“不管怎么样,要履行合同是不是,按照合同,现在钱该到我手里了,我还指着它将来给孩子上大学呢!”

“所以你问我我也搞不清了,合同、禁书,乱糟糟的一团,你只能跟他自己去商量!”

。我要是能跟他谈还找你干什么,你是他朋友,又是我们的中间人,你该把这事给理一理!”

“哎哟,大姐呀,我只是牵个线,做好事,成不成就是你们两方的事了,我能有什么辙呀!”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事是你撮合的,我找不到他只能找你了,我也不是要你钱,只是要你想想办法,把他的钱逼出来!”

“他公司都倒闭了,我怎么逼呀!”

“啊,难道你们都串通好了算计我?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一个个都欺负我!”

“哎哟大姐,别哭别哭,真的,要不别人以为我对你怎么的了!”

“你还没对我怎么的?我的心都碎了,豁出去写了本书,名声都不要了,钱也没捞着,人财两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大姐你要是怨命就对了,千万别怨我!”

“你不让我怨,我还怨谁呀?还不让我哭,你就让我哭一场嘛!”

“走走,我们出去哭。”

千日几乎把姚敏拖了出来,不让人看到自己把一个女人弄哭的样子。两个人先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进了一座开业不久的购物中心。花花绿绿的开业酬宾的信息一下子吸引了姚敏的目光,她像一只麻雀回到了丛林,似乎把不快的情绪抛之脑后了,这让千日稍感放心,决定让她把好心情保持下去,直到分手。

姚敏试穿一件嫩绿的针织春衫,在镜子前摆腰翘臀,问千日道:“怎么样?”

“很好!”

“颜色太嫩吧?”

“不,刚刚好!”

“不显得人老吗?”

“不老,风韵犹存!”

“讨厌,那我什么时候最显老嘛!”

“哭的时候,一哭皱纹就出来了!”

“啊,谢谢你提醒,以后不哭了!”

她回到试衣间去,千日让小姐开了票,去收款台埋了单。过来的时候,姚敏已经把衣服打包好了,道:“真不好意思,小千,你真是太好了!”

她不自觉地牵着千日的手臂,极像一对老少恋的人儿。千日左右看了看,这时候如果有狗仔队,可以逮个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正着。

“从来没有男人对我这么好过!”姚敏低声道。

“哦,秦国强没有么?”千日出于狗仔的第一反应,问了这个问题。

“没有,哪怕是带我买过一次衣裳,我也不会告他!”

“也难怪,他是名人,能随便出来买衣裳吗?”

“什么狗屁名人,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呢!”

“当然不能指望一个名人比普通人对你更好了,不过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

“晚了,小千,青春没有了!”

“哎哟,青春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没必要那么可惜,人都是青春期后才像个人!”

“这话说我心坎去了。你怎么懂那么多,你现在青春着呢也没在浪费呀!”

“其实都在浪费,现在不觉得而已——我们能走了吗?”

“再去童装看看——当我自己拥有一样东西,更想让儿子拥有!”

一个小时后,姚敏终于兴致盎然地离开商场,并在门口和千日道别。千日筋疲力尽地坐在门口,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直在想。不对劲的感觉像一只蜜蜂在头顶嗡嗡嗡地盘旋,最后嘤咛一声停在脑门子上,嘿,一把抓住了。他跑进商场,还在刚才的专柜里,买了一件款式一样的桃红色的针织春裳。

在操场边的柳树下,金燕把衣服贴在自己身上比画,皱着眉头道:“今天怎么会给我买衣服?”好像这件衣裳很恐怖。

这下把千日的兴致给打掉了,也许自己直觉不对。他丧气道:“就打路边经过,看见打折得厉害,随手买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拿回去当擦脚布!”千日相信,如果金燕说不喜欢,他会当面拿来擦脚的——情绪败坏了,他现在就喜欢干鸟事。

“谁说我不喜欢呀!”金燕发觉千日的沮丧,道,“我就是好奇嘛,今天又不是什么日子!”

原来金燕一直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被这突然的惊喜震晕了。

“没什么日子。”千日淡淡道,“只是春天来了而已。”

“因为你从来没送过我礼物。”金燕突然贴近他,眼圈里湿湿的,“我没想到你这么爱我!”

这句话提醒了千日,他确实没送过一样东西。情人节,金燕还暗示他送花,他也答应了,后来经过花店,发觉大家都在抢花,他突然间兴致索然,决定不买了。他直接请金燕去吃饭,在席间他夹了一棵青菜,道:“我宁可送你这棵菜也不愿意送你一枝花!”看着金燕不解的疑问,他解释道,“看到大家都乌泱泱地干一件同样的事,我就不想搅和了!”虽然金燕也能理解,但是他看到金燕看着别人的鲜花艳羡的表情,内心不免生出一丝歉意:是不是自己太轴了一点。那么,今天送这件衣裳,是不是也是对上次的补偿?他也不清楚,他觉得潜意识中有一只手在操控,平衡着他的情感、理智、理想、现实,当这只手将指令传达给直觉的时候,他才隐约知道。

他看到金燕是真的感动,虽然这感动来得迟了一点,差点使他误会。

“如果送一件礼物就是爱,那这个爱就太好搞了!”他淡然道。

“你不送我又怎么知道爱呢?”金燕答道。

是呀,自己认为送礼物不代表爱,那自己的爱是通过什么表达呢?做爱?

“反正那是你们女人的想法。”千日道,“对了,这颜色还凑合吧,当擦脚布是太招摇了一点!”

金燕捶他的胳膊,哭笑道:“你别说得那么恶心,我很喜欢这个颜色,跟春天是不是很配?”

这时他看见金燕露出了他期待中的满足感——和姚敏神似的满足感。了解一个女人,有时候是从另一个女人身上开始的。

付绝响烦透了。

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千日,最后一次他愤怒道:“你那堆狗屎还没吃完么?”千日终于吃不下去了,他对金燕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成天瞎开心的人,烦恼起来是什么样子,我还是去看看吧!”

千日进来的时候,付绝响还是在躺在他那张该死的床上——他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床上,睡觉就不用说了,上网、打电话谈公事、看电视、看碟,如果再发给他一个女人,那么他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会在床上。不过说句实话,他倒不是个很龌龊的人,没有乱七八糟或者臭气熏天,每周都有个钟点工阿姨过来收拾一两趟。他自己能干的,就是到处喷上香水,包括他的腋下、衣角,貌似社交王子,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

“是申博天那笔钱的事吗?”千日问。

“不,”付绝响道,“比钱麻烦多了,你看看,它说要推倒重来!”

付绝响扔过来一本新印刷出来的《肉》,墨香还是清新的,说得夸张点,像个新出浴的少女,让人爱不释手。但是申博天现在要把这个少女枪毙掉,重新再做。

《肉》本来是由申博天来主编的,但是他刚刚选了一半的诗歌,就开始了流亡生活,这个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付绝响头上。编诗歌杂志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爱好——应该和他的好色程度有得一拼。而主编这个帽子对他来说,比让别人戴任何绿帽子都感兴趣。他兴冲冲地向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诗人约稿,费尽口舌,最后满意得自己都陶醉了,他之前编的诗刊,没有一本这么有分量、这么有冲击力。他以最快速度,校对、排版、印刷,像父亲在产房等待出生的婴儿。他抱出这个完全是他一个人搞出来的婴儿,流亡的申博天回来了。申博天皱了皱眉,“虽然不是一堆狗屎,但也绝对不是我们想要的《肉》!”

付绝响的满腔热情,被投进一个大冰块。冰火两重天作为打炮的一个步骤是很爽,作为一个人的内心感受是不爽!

“有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付绝响现在抓住千日这棵救命稻草。

“想说服他?那还不如砍他的头更容易!”

“比如说,这一期就按照我编的,下期由他来主编?”付绝响已经想好了这个主意,只不过想让千日转告。

“只能再开一次会了,民主投票!”千日凭直觉觉得这事不可扭转,现在和大伙讨论是最好的办法。

“妈的,早知道不如就让他进监狱!”付绝响恶毒地臆想道。

“进监狱,那他更有时间编诗了——现在监狱里就缺这种人才!”

在千日的组织下,《肉》的第二次代表大会召开。地点还在那间脏兮兮的招待所,客房的被面永远能找到一两处洗不掉的黄渍,枕头上还有手指能伸进去的破洞。这个会好像天生就该在这个地方,你说不清楚什么原因。来的人比上次少了,只有申博天、付绝响、千日、阿飞、老朵等。

由于这次会议是来解决分歧,大家比较严肃,但是大家主要还是想看看流亡之后的申博天有没有缺胳膊断腿什么的。看到申博天完好无损,都有点不过瘾,不由打听有没有遇见什么狼狈的事。申博天来劲了,谈了一路上进行的诗歌文流,以及在异国他乡的招摇撞骗,这些事情在他看来,都跟郑和下西洋一样很有历史价值。

但是营救他的人当时并没有那么乐观。付绝响和千日去找过盘古,盘古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很忙,有权力的人特别忙,但还是抽出时间,理清了整个事件。问题当然很严重,因为这是一本犯错误的书,但是理清责任人就会好办一些。书号是出版社的,首先是出版社犯了错误,社长和责任编辑被处分了,特别是责任编辑,直接离开了编辑的位置。申博天的公司发行了非法出版物,并且由于公司本身不具备发行的资质(注册资金两百万以上的图书公司才有发行权),公司被查封,勒令注销。有两点放了申博天一马,第一,禁令只是上面内部文件,第二,这本书流通到书店的很少,很快就被勒令下架,影响比较小。尽管如此,过程还是费尽周折,申博天在马来西亚待得快发疯,他终于觉得即便在祖国的监狱,也比在外当孤魂野鬼强上许多倍。这个想法一出来,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先到海南,然后潜回北京,深居简出。几个月后,该处理的人被处理了,才敢出来放风。

申博天原来号称左手开公司,右手写诗,公司被注销后,这下倒好,两只手都闲着,一块来玩诗了。

会议进入正式的议题。申博天抢先发言,摘出他觉得必须删掉的诗人诗作。

“第一个是田汉的诗。”申博天道。

田汉是付绝响费了一些劲才约到的。老诗人诗歌感受力有点迟钝,但对自己在诗坛的位置非常清楚,轻易答应人家约稿不是一贯作风,特别是这是一本听都没听说过的新杂志。当他确信这本诗刊有很强的理念,不会玷污自己一世英名之后,才选了寥寥几首过来。把他的诗撤下来,付绝响是不好交代的。

付绝响看了看大家,希望有持不同政见的。几个人都注视着申博天,等他说出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