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姓黄,三十来岁,父母一辈从福建移民过来,在家里会讲福建方言,黄师傅小时候上过华语学校,现在的普通话应付华人绰绰有余。当然,黄师傅也很少见到申博天这么爱说话的客人。
“老板是过来旅游呢,还是做生意?”黄师傅问道。
“都有,过来看看,看看这里有没有投资机会!”申博天开始白话。
“来这里办厂的华人不少,糖厂、橡胶厂,很多都是华人办的。”黄师傅建议道。
申博天摇头道:“这些太小,有没有投资更大的项目?”
“那就开矿了,不过这个投资太大!”
“钱不是问题,现在有的就是钱。现在本来呢,我还想去非洲开矿,但是那里政局不稳定,看来马来西亚这个地方还靠谱些!”申博天知道,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只有谱摆得越大,才会越得到尊重。
现在申博天在黄师傅眼中,已经由一个普通的游客,变成一个富可敌国的财主。钱会使人增加魅力,黄师傅对申博天多了几分尊敬。几天之内,他成了申博天的免费导游,陪他玩、陪他聊,并成为他的投资向导。申博天也许诺,将来过来投资,一定要让他当自己的贴身司机。这么一来,黄师傅也不好向现在的老板谈什么价钱了。
去少将家里拜访之后,金燕的心情好多了,甚至觉得身体一度恢复了正常。寒假前,学校有一场招聘会,金燕投了一些简历,不出所料,没有什么音信。一些热门的单位,其实就是来赶场,不排除会招收一些特别优异的对口的学生,但大多数名额还是凭关系进去的。在她们院校的学生里,所有人都明白这么回事,谁都懂得先去找关系是最要紧的,那些找不到关系的,靠招聘会这种形式寻找一些希望,然后让希望渐渐消失,回到残酷的现实,这总是比记忆开始就绝望要强些。人生有时就是靠着某种无用的形式上的安慰度过去的。通过这种形式过渡之后,金燕在少将老乡这里找到了希望。因为他很慈样,也很热情,几乎把金燕当成自己女儿了,金燕觉得有点戏。
但是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一周之后,没有听到什么回音,失望又会重新涌上来,让你万念俱灰——希望和失望总是形影不离,一个来得快,另一个来得也快。金燕打了几个电话,终于有一个跟少将接通了,他说回头问问吧。问问什么意思?就是从来没有问过这个事?
在一阵长久的失望之后,往往又会有希望浮了上来。
“我们拿那么贵重的礼物给他,他应该不会不当回事的。”金燕对自己,也对千日这么说,总体上还是在安慰自己。
“对了,你给他画儿时他什么反应,打开了吗?”
“我跟他说这是启功的画,他只是说好呀,并没有很兴奋,或者就想打开看看,我觉得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礼物。启功的画是不是不值多少钱?”
“那倒不是,他见得多了,哪会表现出来!”千日倒愿意他是个附庸风雅的爱好者。有些爱好者确实很粗糙,见了什么知名的书画家都要人家赠送一幅,但却不怎么会欣赏。
“那他肯定知道这画值多少钱呀,如果帮不了我们的忙,应该把画还给我们!”
看着金燕天真的样子,千日觉得自己越来越是一个骗子。但是只要跟付绝响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淡掉许多,在付绝响面前千日觉得自己太诚实了。
人比人呀!
“对我们来说,那是大价钱,对他来说,说不准就是小菜一碟。”
“至少十几万,那怎么算小菜一碟,如果算小菜,早知道就不送了!”
“那是一幅画,又不是活生生的十几万块钱,也许人家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价格!”
金燕唉声叹气的,在失望、希望、遗憾、惋惜等多种情绪中徘徊。千日经常陪她去公园散步,冬天清冷的公园,树叶都掉了,光溜溜的感觉。但是这种冷,能暂时驱散不快的情绪。千日把热气使劲呼出来,看它在空气中散尽,但金燕的患得患失常常让千日的心情也变得糟糕。
“求求你,不要再揣度别人的心思了,这样很猥琐的!”千日道。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工作呀!”
“他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在社会上干什么不是一样!”
“可我还是想唱歌!”
“不一定只有在文工团才可以唱歌,社会上不也有歌手吗?”
“人家是通俗唱法,我是唱美声的。”
“无所谓,没有舞台唱那就自己家里唱吧,非要靠那个混饭吃干吗?”
千日有时候猛然会想,也许是自己走错了一招:如果不是送假画,那个少将是不是能帮金燕一把?不过这一招既然错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没准也能走赢。于是,他不断力劝金燕把眼光投向广阔的社会,不要只盯着那个小小的舞台。
但是,一个前途未卜的没有毕业的女大学生,你能把她的眼光拽向社会吗?所谓的社会又是什么呢?是黑压压的人群,还是广袤的天与地?总之,如果没有一个落脚点,这个社会只是一个概念。千日是个情绪化的人,极容易受到金燕情绪的感染,所以蓦然回首之间,他会觉得跟金燕在一起很郁闷。这时候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付绝响,这个整天拿自己取乐的人可以把不良情绪给过滤掉。
凡是遇见烦恼的问题,付绝响就会告诉千日,然后就不烦恼了——千日是他的垃圾箱。千日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把付绝响当成垃圾箱。现在他正把金燕那边收来的垃圾,倒在付绝响这个箱子里。
“这么麻烦,还不赶快甩了!”付绝响建议道。相信每个人跟他倾诉男女相处之烦恼,他都会给出这个建议,然后看看是不是有机可乘。
“现在没法甩,黏得厉害!”千日点了一颗中南海。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碰到抽烟的人就会点上一根装模作样。
“女人都甩不掉,我太佩服你了!”付绝响充满同情心,好像甩女人是他的特长似的。
“不是那个意思,现在甩,不是我的风格,至少得等人毕了业,找了工作,那样甩才干净嘛!”
“那还叫甩吗?那叫被甩!”
“总之现在不行,情况复杂得很,我被卷进去了!”
“其实甩人很容易的……”付绝响用手比画着,好像这是一项技术含量颇高的科学难题。
千日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想甩,妈的,我是来你这里找舒服还是找烦恼的?”
这一声断喝把付绝响的热情打断了,千日把话题引开,道:“你能不能说你那小寇怎么样了——自己没捞着一个,整天教别人甩,我不得不崇拜你!”
付绝响又一次把耳朵贴着墙根——从熟练程度来看,这个动作他做了一万遍了——听了一会儿,道:“现在不在家。快了,这次我带她一起去拍纪录片,路上搞定!”
央视要拍一个国企改制的纪录片,关于玻璃厂这一块,付绝响是撰稿,会带着摄制人员回厂拍摄,以公谋私是他的绝活。
“什么叫快了?是快能摸到手了,还是快能接到吻了!”
“皇帝不急太监别急,我是放长线钓大鱼。哪能跟你似的,一见面就跟人说,我家里的床好大好舒服呀,要不要去躺一躺——能被你骗去的,素质都高不到哪里去!”
“哎哟,不就一闲在家里的小白领吗,还显摆素质了。我问你什么时候能搞到,搞不到这个赌你就输了!”
“靠,要不是申博天这事,早就到手了!”
“人家都快进号子了你还赖别人,有新进展吗?”
“田小青跟盘古单线联系,形势还不明朗,毕竟这不是他系统里面的,麻烦些。我去拍片之前我们再找盘古一趟,看看有哪些能做的事。”
“就是,免得被逮进去我们还得送饭!”
这时两个人的手机都响了。付绝响的电话是财务总管小包打来的,问被申博天借去的钱账目上怎么办。付绝响也没有办法,只能说:“你应付一下,先等等吧!”
千日的手机是金燕打来的。
“你回家了吗?”她间。如果千日在家,她就会过来。
“我今天会很忙,你就别过来了!”千日说这话的时候很流利,因为他不想天天跟金燕一起唉声叹气的,今天决意要逃避。但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点残忍,把谎话说得这么流利,确实是一种残忍。
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直觉,他觉得自己不只是逃避和金燕在一起的沉闷气氛,还在逃避另一种东西。那是什么呢?他屏息闭目地想,快想起来了,快要捉到了,哦,对了,是在逃避自己的过失。
送给少将的假画,是搞关系失败的主要原因么?虽然他不能确定,但是这个问题像个沙子,硌在他胸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