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一部电影里,有个武功卓绝的老师傅用筷子夹苍蝇,现在自觉跟老师傅一般利落,只不过他夹住的不是苍蝇,是机会,稍纵即逝的机会,咸鱼翻身的机会。
千日知道自己的软肋了。
原来是担心,怕金燕会寻短见。被付绝响一顿嘲讽,他觉得自己还不足以引发这么大后果,担心淡了,但随之又冒出另一种情绪:愧疚。两者加起来,就两个字,心软。以前担心自己鸡巴软,鸡巴正常了,现在又心软,下一次还不知道哪里软呢!
愧疚是愧疚,但他不会放下架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求和。这个台阶给得太低了,自己难受,对方下得也不舒服。
心理疗法就是,你得去找人神聊,天南地北,胡说海吹,心事就遮住了。但一回到家,心静下来,情绪又冒上来。妈的,天天说甩人,其实根本没有甩的素质。
没饭局的时候,他也在办公室里待到天黑才回,经过楼下的饭馆,来一屉小笼包,感觉好极了——好吃的程度是由饥饿程度决定的。某天他正是这样,由于太饱,血液直往脑门涌,这使他的眼睛简直懒得看路,进了走廊,昏暗,得用脚板震出很大的声音,路灯才会亮,摸黑进去更省事,他曾经设想,金燕毕业之后,就换个地儿住,这个地方应该腾出来给老鼠、蟑螂等更合适。他开了门,穿过巴掌大的客厅,打开卧室的门,窗外有淡光透进窗帘,床上突然有东西动了一下,他一声狂叫,心脏跳了出来,简直蹦到天花板去了。好在他反应对,顺手就拉灯,看见金燕居然和衣靠在床头,两脚还耷拉在床下。进来开门后,她坐直了身子,这个动静把人吓坏了!
“你想吓死我呀!”千日怒道,他发觉自己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是来收拾东西的!”金燕道。果然,她的什物都打包好了,搁在床上。
“为什么不开灯呢!”千日质问道,他没明白金燕为什么要这样吓人。
“我只休息一下就走呀!”金燕说。
这个答案说给别人听,牛头不对马嘴,令人难以捉摸。但是千日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她开灯了,就会让千日觉得她要回这儿了,那不是很贱吗?
这个微妙而自尊的答案让干日无言以对。回答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要走了。”金燕好像在证明自己所说的,提了收拾的家伙,就陌生人一样往外走。
千日站在原地,看她擦过自己身边,出了卧室的门,出了外门,鞋跟在走道上踏出刺耳的声响。
这时候千日反而冷静了,凭直觉,他知道缰收得太快,马儿会突围得更猛,让它遛一遛,再收,要收不回来就收不回了,收得回来就驯顺多了。现在到走道尽头了,千日冲出去,一把她抱住,金燕没有反抗,而是停住脚步。很显然,这是一匹早想归槽的马儿。
千日很轻易地把她拖进卧室,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就那样抱在一起。动作已经代表一切了,再说什么话也是多余,不过就这么拥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金燕眼泪早就涌出来,哽咽道。
千日突然想笑起来,一场持续了好几天的冷战,貌似激烈,双方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自己所承受的担心、愧疚,都像被一个小孩吓唬出来的。
但他忍住笑了,毕竟是一场战争,残局还是要收拾的。
“是你说要分手呀!”千日道。
“不,是你先提出来的!”
“那也就是假设。”
“反正你说了,就有那意思了!”
掰扯了几句,千日觉得已经够累了,没必要再用一场小战役来收尾,就匆匆收官了。金燕比他更累,情绪的波动让她的身子跟面团似的,战罢,她就往床上躺会儿。
“这么多天,你一个电话也不打,心够狠的!”她意犹未尽。
千日见有人这么夸自己,有一丝满足感,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心最软的男人。
千日装出一副狠心的样子,不言语,好像这几天一丁点儿也不想她。
“过几天就要离校了,我该去哪儿呢!”金燕又问道,千日可以感受到她内心太无助了。
但是千日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还能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反正没谁拦着你。”千日道。
“你不想让我到你这儿?”
“咳,你愿意来我就欢迎呗。”
“那你想我来吗?”
“你愿意来的话。这地方我倒不好意思主动邀请别人来!”
“我是别人吗?”
“你不是别人难道是我自己?”
“那我跟别人有区别吗?”
千日趴到床上,吻住她的嘴,道:“当然有区别了,别人我是不能这么干的。”
两人的吻渐渐转为激烈,几天的战争化为硝烟。
第二天千日刚好有空,两人去学校搬东西。已经到作鸟兽散的时候了,宿舍允许男生上去。楼道里一派喧嚣之声,有女生用尖锐的嗓子指挥男生,也有女生对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喊,还有宿舍里传出捉流氓的喊叫。
千日一进宿舍,就觉得很异样,先是一个高个平胸女生刚洗完头发,边打理羽毛边道:“金燕,你昨晚去哪儿啦,我们都担心你出事呢!”金燕道:“我没见你们打我手机呀!”体格健壮的冒紫霞道:“打你手机又怕打扰你呀。”平胸道:“是呀,谁又知道你在干吗呢!”一边唧唧喳喳,一边大笑。显然,昨晚金燕成了她们的话题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扯出一个意思,千日听出来了,就是金燕你怎么那么贱呀,还非得自个儿去把他招来,简直太丢我们姐妹的面子了。金燕略微也能感觉到这个意思,但是她现在不在意,她对爱情的渴望其实甚于一切的。
千日想,还好要毕业了,快点拾掇拾掇,让金燕离开这几个八婆。偏偏金燕又磨蹭,这个细碎儿也要,那个细碎儿也要,打了一个包又一个包。连冒紫霞都问:“金燕,这些玩意儿你要来干吗,收破烂呀!”语中带刺。千日想,谁当她老公可够受的。其实金燕也说,她现在跟她的老公,也就是选定的男朋友可好了,在他面前特温柔,小女人似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
好不容易打包完毕,千日拎着两个包下楼,金燕正准备弄一个下去,冒紫霞劝道:“金燕你费什么劲儿,男人就是拎包使的。”千日真想抽她一嘴巴:话说得有一定道理,就是忒难听了。千日觉得自己和金燕的恋爱过程,就是跟冒紫霞的拔河过程。想想真是奇怪,一场恋爱居然跟另外一个女人有莫大的关系。现在自己虽然赢了,但是冒紫霞肯定不服气,她还等着看金燕好戏:跟着这种男人受累去吧,将来有你好受的。也许她等着有一天金燕向她忏悔,后悔不该不听她的话,那才是最后的胜利呢!
不,不能这样,至少也该给金燕做点面子了。千日变得十分奶妈起来,跟金燕道:“你甭管了,洗洗手,休息会儿!”他像只工蚁一样,吭哧吭哧地上上下下,不明就里的人会感叹:哎哟,这种男人当老公,简直比驴还好使,白天拉磨,晚上俯卧撑,样样行。冒紫霞等也发出嘲讽的感叹:“哟,哟!”
半个小时后,这头驴汗流侠背,带着金燕,与这群八婆依依惜别了。
金燕永远地告别了校园,踏进了传说中的社会!
凌晨到了广州,申博天从机场直接打了辆车,直奔河源县。路上越来越热,申博天便让司机把空调开足了,自己斜卧在后座迷迷瞪瞪睡着。等他一觉醒来,钻出车门,像被扔进一个蒸笼里,这里的温度确实名不虚传。他赶紧钻进酒店,把自己当成马上要扔到厨房的一只青蛙洗了一遍,然后开始打电话。
“王涛吗?我到了,出来喝早茶吧!”他知道广东人爱喝早茶,入乡随俗。
“现在过了点了吧,都快吃中午饭了。”王涛道。
“那更好,索性一会儿出来吃午饭,家里有什么人,都带出来。”
“老婆和孩子。”
“男孩吧,多大了?”
“五岁了。”
“真有你的,升级得早呀,一会儿都带出来,我就在酒店等你。”
申博天觉得自己现在都不像自己了,瞧刚才那说话的口气,多像个喜欢唠叨家常的男人。他对着镜子笑了笑,好像为自己的表演感到满意。接着他去了一趟银行,又到了一趟酒店商务中心。路过酒店销售台的时候,发现有好多玩具,主要是给那些带孩子度假的家长准备的。
“嘿,把那玩意儿给我拿一个!”他站在柜台前叫道。
“哪一个,叫什么!”售货员小伙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糊涂了。
“我怎么知道它叫什么,就是看起来挺酷那个,机器人吧!”
“哦,变形金刚。”小伙子拿了一个过来。
“小男孩子喜欢这玩意儿吧?”
“是呀,基本上都是男骇玩!”
“有女人喜欢玩的东西吗?”
“女人?我这里都是儿童用品。”小伙子又重复了一遍申博天的话,脑袋滴溜溜转了一圈,自作聪明问道,“你是说安全套吗?”
“算了!”申博天打断了他的话,给了他一张大钞。
本来他是想,给人家孩子买礼物了,顺带也给人家老婆买个,齐活,完美无缺的礼貌。但是转念一想,第一次见面就给人家老婆买礼物,过了,不厚道!
由于天气太热,申博天也懒得出去找饭馆,就在酒店餐厅里宴请他们。
小孩子见了变形金刚,早高兴坏了,激动得跑来跑去,吃饭都不安分。王涛的妻子,小芹,一个小学教员,只好在孩子与饭桌之间跑来跑去。王涛三十来岁,看起来是个厚道人,但是他有点忐忑,因为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宴请他们一家。心中带着疑问,吃一顿莫名其妙的大餐,十人中有八九个都是吃得不太爽的。申博天的名字他早有耳闻,一个名满江湖的先锋诗人,时常语出惊人,是京城文化圈的后起之秀。自己虽然在网上活动,但是不写诗,应该也不算是个诗友。申博天在电话里说,路过这里,打打照面,那自然是把自己当成文友。天下码字儿的是一家,都可以算是关在文学这圈里的,这一点可以理解,但也应该是自己尽地主之谊,但申博天还非得要隆重地来做东,这个面子太大了,真叫人吃得不安。
但王涛是厚道人,话少,申博天不说,他也不说。申博天倒是对王涛的现状很感兴趣,于是话题就从这里开聊。王涛是政府公务员,但是他实在混得不好,一个副科级搞了好几年都没搞上,心灰意懒,不费那劲了。自从上网之后,倒觉得网络比衙门要亲得多,码字聊天,比上班点卯要勤快得多。
“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申博天总结道。
这个总结让王涛心有戚戚,附和道:“上网写字后,原来的郁闷,居然一扫而光,也不想那明争暗斗的事,身体都好起来了!”
“网络是人类另一个生存空间。”申博天道,“你在这边活不成了,就去那边过日子,那个世界广阔呀!没有网络,我们今天怎么会聚在这里呢!”
小芹本来对王涛沉迷于网络颇有微词,女人是一种酸性动物,不论对足球、网络、游戏,只要对男人构成吸引力,她们总是要吃点醋的。申博天都这么推崇网络,王涛觉得是个教育老婆的契机。
“你看,人家是从北京来的大诗人,他都说网络好了,你以后就别瞎抵制了!”王涛道。
“我没有抵制你,只是觉得你不务正业!”小芹道。
“不,他的正业恰恰在网络上。”申博天结论道,“你这种性格的人,仕途上只能当常败将军,而网络才是你展露才华的地方!”
王涛略显得意地笑了,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褒奖。小芹道:“我怎么没看出他的才华?”
申博天道:“那才华一般人看不出来的——你老公是个宝呀!”
夸得王涛和小芹心里高兴得屁滚尿流。这一顿不算长的午餐,后半局极为舒服。饭毕,王涛道:“要不到家里坐坐?”
这只是客套话,谁也没当真,但是却被申博天抓住了,道:“好,去你家看看。”
到王涛家,喝过功夫茶,天南地北瞎侃一番,申博天终于放话了:“今天我来这里,是要你小说的版权!”
王涛吃了一惊,虽然他有预感,但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申博天是写诗的,但不知道他是做书的。确实,他诗名远扬,但在出版上还是个初哥。
王涛刚要张口,申博天将他止住,道:“你先别说,听我说完。我只让你听一个案例,崔崔你知道吧,去年最火的青春作家,是我一手运作出来的。我现在只有一个计划,就是把你的小说打造成今年最火的网络小说。”
王涛为难道:“可是,我已经给别人了!”
“我知道,很多人跟你谈过,你现在跟谁谈得最铁我也知道,包牧是吧!”申博天盯着王涛,拿出一副吃定的架势,道,“我知道你还没跟他签约,没签约说什么都不算数……”
他从书包里掏出两摞红通通的钞票,砰的一声砸在茶几上,道:“这是我给你的两万定金,你的书我拿定了,不拿走我今儿也不回了,你看着办吧!”
小芹听见响动,以为两个人干起来了,跑到客厅伸长脖子,看到两摞钱,伸了伸舌头,避开了。申博天站起身来,一把把小芹逮住,附着耳朵道:“嫂子,你给我去劝劝他,在中国,你再也不能找出一个人比我有诚意的!”说着径直上洗手间了。小芹在瞬间就被感动得心潮澎湃了。她知道王涛在网上写些没用的东西,也知道有人在谈出版的事,但没有想到这么抢手这么值钱,激动加感动,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敲着王涛的脑袋,希望他别犯糊涂,别辜负人家的好意。申博天对小芹的期望值也在于此,煽风点火即可。
钱这东西,当它只是作为数据,打到你卡上时,它是冰冷的、纯粹的使用工具。当一个人将沉甸甸的钞票送到你家里,那感觉就不一样,那钱是热乎乎的、有感情的、有诚意的。前者就如你领到结婚证,在法律意义上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玩儿概念,后者就如洞房花烛夜,你在床上拥有了一个女人,玩儿活色生香。没法比。
确实,就在申博天上洗手间的工夫,王涛已经被这两个床上的女人砸晕了。他一个网络写手,无权无势,何曾享受过别人千里迢迢送钱上门的待遇?他又是性情中人,因此,申博天赢定了,赢的就是性情中人。如果是个精于算计得寸进尺最喜欢爬别人头上拉屎的人,那么效果未必如此上佳。
申博天把打印好的合同扔在桌子上,道:“数据你自己填,想填多少就填多少,绝不要比别人开的条件低!”欠了一屁股债这时候胆儿就大,比谁都大方!
王涛为难道:“可是,包牧那边我已经谈得好好的了,没法交代呀!”
申博天道:“很好办,你就说有个书商带着一麻袋现金上你家来了,谈不成就跳楼,包牧不会怪你,只会怪他自己!”
半个小时后,逼供获得圆满成功。申博天带着合同走出王涛的家,在路边的一面玻璃上照了照自己,那张自信的脸,无所不能,他对自己太满意了。他想起一部电影里,有个武功卓绝的老师傅用筷子夹苍蝇,现在自觉跟老师傅一般利落,只不过他夹住的不是苍蝇,是机会,稍纵即逝的机会,咸鱼翻身的机会。他还想起,自己在包牧的饭局上,只是灵光一闪,问了问旁边一个记者无名氏的联系方式。那只是昙花一现的灵感,在他一只脚就要踏出出版行业的时候,又把他拽了回来。
忘了交代一下,王涛的笔名就是无名氏。这个名字和他的人一样朴实低调。
一上出租车,他就给原来的发行小冯打电话。
“小冯,怎么样,准备重新开工呀!”他很轻松地说道,好让已经对公司绝望的员工瞬间恢复战斗能力。
“啊,公司不是被注销了吗?”小冯很吃惊,他正准备找个新工作呢。
“那还不容易,重新弄个名字呗!”
“哦,那做什么书呢!”
“刚签了本新书《唐僧传》,绝对是今年最畅销的,指着它东山再起了!”
“哦,什么内容?”
“不知道,我压根儿没看过!”
“那怎么知道好不好?”
“不用看内容,全国的书商都在抢,全国的读者都想看。你就准备收钱吧!!”
“那你怎么抢来的?”小冯知道申博天作风泼辣,很感兴趣。
“砸钱呀!”他说这个词的时候豪气冲天,丝毫让人看不出那笔钱是他最后的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