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觉得,这是把人性的赘肉亮出来,熬成油,点成灯,照亮灵魂的幽微之处。他们为背上无耻的诗名而兴奋,为被从人堆里孤立出来而骄傲。他们为自己有流氓的声名和高人一筹的洞察灵魂的能力而自视甚高。《肉》的同人们,每人都相信对方都有坚硬的内核。
如果付绝响很少打电话过来,那就说明他相当快乐,仅有的几次也是在吹嘘他的快乐。如果一个电话也没有,说明这段时间幸福到无话可说,连朋友都不要了。
跟小寇好上之后,付绝响还提起打赌的事,道是千日输了,要他从十五楼跳下去。千日不依,因为按照泡上的时候,已经过了期限了,应该算付绝响输了。付绝响诡辩说因为申博天出事了,才拖延了时间。争辩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两人互相请客了事。
千日可以想象他的招数,把小寇带到电影院里,寻找初恋的感觉,说肉麻的幼齿的话,还喜欢在这种人口稠密的区域搞小动作,搞得火起,直接奔回家——他从来不会在电影院里看完一部电影,一部电影他重复看几次倒有可能,看了几次还是记不得到底看过没有。这是中国电影票房的希望,也是中国电影的悲哀。
还有比这更浪漫的招数。周末他会约小寇去郊区什么度假村玩上两天,那是他陪客户玩儿的地方。偶尔会打个手机过来,道:“嘿,我们在泡温泉呢,爽死了,不跟你说了,拜拜。”他真是个浪漫而俗不可耐的人,泡个温泉也想让全世界都羡慕。
就在付绝响带着小寇玩的时候,总公司突然派人调查财务,直到把他定性为挪用公款时,他还蒙在鼓里。调查完毕,勒令付绝响马上筹款归还,小包才跟付绝响联系。付绝响傻了眼,其时他和小寇正在天津的塘沽看航母。
“怎么不早跟我说?”付绝响怪道。
“突击检查,我都来不及反应呢!”小包委屈道。
小寇坐在沙滩上,背对着航母,摆了一个比维纳斯弯腰幅度大两倍的妖烧姿势,等着拍照。付绝响接完了电话,叹了口气,装着笑脸给小寇按下快门。小寇兴奋地跑回来,看了看效果,叫了起来,“哎哟,你个死鬼,我的头没拍进去!”付绝响一看,还真是,半个航母都进去了,她的头却少了个额头。
小寇怨道:“接了个电话就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什么女的打来的?”
付绝响心神不宁,道:“如果女的打来倒好,顶多你吃点醋。公司打来的,出事了!”
“一个大男人,出点事就六神无主。”小寇笑道,“平时在我面前那么自信,快给我再拍一张。”
付绝响又给小寇拍了两张,道:“咱们先回吧!”
两人在路上吃了便当,便坐车往回赶。现在付绝响并非急着回公司,回公司顶个鸟用,现在他想的是尽快把那笔钱补上,不然被套上挪用公款,罪名可不小,很多人挪用公款炒股,公司对这个盯得很紧,严厉禁止的。现在没辙了,在车上他就给申博天打了电话,要求想想办法。
“现在哪有办法?我正筹钱重新出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申博天反过来诉苦。
“难不成我还得替你坐牢去?”付绝响曾经快意地臆想申博天被送到号子里的情景,没想到轮到自己了。
“你找找千日吧,他应该有办法。”申博天建议道。
付绝响对千日比自己还了解,道:“见鬼,他一个狗仔哪里有钱!”
“哎哟,他也许能借到钱嘛,现在是救急呀!”把包袱卸给别人是申博天的长项,建议道,“他认识那么多狗屁明星的,让他想想办法。”
付绝响只好打千日的手机,死马当活马医。
千日受宠若惊,道:“你现在怎么那么看得起我呀?”
“我知道你是穷鬼,申博天说你认识那么多明星,可以借钱呀!”
“哎哟,狗仔向明星借钱,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想出这鬼主意。”
“不跟你扯了,两个小时后我到家,你赶紧过来开会!”
小寇在边上听着,大概明白了意思,等付绝响打完手机,试探道:“十万块你搞得那么着急,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吧?”
“哦……那当然,要我自己掏也没问题。”付绝响故作轻松道,“可是我要是自个儿掏腰包垫了,以后申博天就不认账了,懂吗?”
“你们都什么朋友呀,乱七八糟!”小寇半信半疑。
“现在是积累原始资本的时候,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嘛!”付绝响拿出理论来,搞得小寇半懂不懂。
千日参加完一个歌手崔米丽的写真书发布会,便直接去跟付绝响会合。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女明星扎堆出写真,千日攒了一堆的肉体,书架成了肉铺。按照业内人士估计,这股风是由于舞蹈演员全裸写真畅销的结果,但同时他们对写真书不会看好,不管世风如何日下,看肉绝对不会成为读者的主流趣味。但是对女明星来说,卖得好不好并不在乎。第一,青春活力稍纵即逝,现在不拾掇拾掇给人看,过几年就没法看了。第二,增加自己的新闻点,让读者的眼球意淫自己的同时,也让自己身体强奸读者的眼球。
因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千日犹豫了一下,给金燕打了电话。
“晚上可能不回去吃饭了。”他歉意道。
“可是我都已经准备好菜了!”金燕沮丧道。
她现在把做饭做菜当成己任,对千日来说,这是甜蜜的,之后也是束缚——她觉得这是目前唯一能为千日做的,因此看得郑重其事。但对千日而言,吃饭和拉屎一样,没什么好讲究的,最要紧的是简单方便。于是,临时决定不回家吃饭,就跟犯罪的感觉一样。
“你自己吃吧,我跟付绝响还要谈事呢!”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呢?”在金燕看来,吃饭也是爱情,需要两个人配合。
“哎呀,这是小事嘛,哪里吃都一样。”
“我都准备了一个下午,弄你爱吃的红烧肉。”
“明天吃吧!”
“明天哪成,都坏了。”金燕现在肯定面对一堆整好的材料发呆,她非常喜欢看千日吃得很满足的样子,今天是没这眼福了。要命的是,他租的房子里没冰箱,千日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不在乎这个。
“那就你自己吃吧,做好吃点给自己吃。”
“可是这是你最爱吃的呀!”金燕显然对这堆肉倾注了太多感情,脑袋瓜转不到别的地方去了。
千日简直有点愤怒了。他记得回老家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会为一点屁大的事,跟他纠缠老半天,结果千日都发脾气了。现在金燕怎么就也成这样了——他不知道这是女人的共性,还是金燕的特性。但是在他愤怒要爆发的时候,脑海里唰地浮现出金燕无助的表情,不论他说什么,她下一句肯定是:我都是为了你好呀!
“那我就尽量早回来吃吧!”千日道。
“好呀好呀,那我迟点做。”金燕雀跃道。
千日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乃至感动——他知道自己被一根蛛丝般温柔而敏感的线系住了。因为这份雀跃,他觉得自己做对了选择。
千日很庆幸在下班的高峰到来之前,被出租车从西单送到牡丹园下。要是再过半个钟头,他就得陷入车海人潮之中,看着打表器心又疼,又着急。付绝响还没到,千日先进了他房间——他有一把钥匙,付绝响在和小寇好上之后要千日把钥匙归还,千日不干,他想让付绝响在亲热的时候也疑神疑鬼。
手机响了,是陈敏打来的。
“小千呀,你的朋友金燕怎么没来上班呀?”陈敏的口气总是很热情。
“哦,面试过后你们没有通知她呀!”千日如实道。
“面试针对一般招聘,你推荐来比较特殊嘛,我看她条件也不错,没问题明天就叫她来吧!”陈敏道。
“那太好了,哪天我得感谢你,出来吃吃饭!”千日这回没忘记礼貌。
“咱们都是做事的人,就免了那客套。对了,我们要两个专栏版,你得支持呀!”
“那没问题。”
“这个事还得靠你,你得帮我组织几个专栏作者,你的那些朋友,我们稿费是不高,但是报纸的影响力是很大的。”
报纸还没出来,何谈影响力?千日实在是想不出来,不过可能陈敏说的是她原来的报纸,说惯了嘴。
“好的,我尽力而为!”
挂断电话后,千日有些恍惚,不知道陈敏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总之,一个在体制内待过的,阅历又比你丰富的女人,对某些事情的思路,可能不是简单的逻辑能想通的,也许她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你不能要求别人都按照你的逻辑行事。不管如何,这毕竟是个好消息。
付绝响回来了,他没进门就把小寇赶回去了。他们为什么不住在一块儿?千日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难道这样比较有情趣吗?
千日正在付绝响家里看碟,他的抽屉里有些变化,色情片少了,喜剧和文艺片多了。他一进门就问道:“嘿,想出办法没有?”
千日道:“瞧你,一点屁事就慌成那个样子。”这是付绝响经常讽刺他的口头禅。
“这么说,有办法了?”付绝响充满期待地问,有点病急乱投医。
“哪有办法,这事应该是让申博天着急,怎么轮到我了!”
“这不怪我,是他把皮球踢到你身上的。”付绝响道,好像现在全是千日的责任了。
“我数了一圈,诗人里有交情又阔绰的,只有包牧,只能他能救急,找他吧!”千日旁观者清。
付绝响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道:“有办法了,我让申博天去跟包牧借,债务就落到他身上去了。这个主意怎么样?”
“非常好,非常狡猾!”千日赞叹道,“比我的要狠!”
“姜还是老的辣嘛!”
付绝响马上打申博天的手机,申博天嚷嚷道:“又怎么啦?不准拿事儿烦我!”
付绝响把主意一说,申博天叫道:“这点事你自己去就成,还要我出手?”然后压低声音道,“告诉你,我很快就要跟包牧结下梁子了,你赶紧去借,迟了就借不了了!”
“什么梁子?神神叨叨的。”
“商业机密,一点都不能说,对了,也不能告诉千日。”申博天从来没这么谨慎过。
“为什么要跟他结梁子呀,他不错呀!”付绝响质问道。
“不得不结,商场如战场呀!”申博天叹了口气,然后把手机掐了。
千日一看付绝响的表情,就知道又败给申博天了。
“还是得用我的主意吧!”
“这鸟人,他说他马上要跟包牧结梁子了,不知是真是假!”付绝响道,“不过他让我别告诉你,你可别传出去呀!”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当你是朋友嘛。”
既然有主意了,千日要回家吃饭,付绝响像挽留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挽留他,这个时候他最需要朋友。最后实在没希望了,讽刺道:“他妈的,说你重色轻友,还真是。”
千日回来的时候是七点多,过了下班的高峰,走廊上一踩出动静,金燕就开门了,道:“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的脚步了。”
千日苦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把才华用在这些细微的地方,而且显得相当得意。
“红烧肉已经做好了,在锅里热着,你闻一闻。”她迫不及待,像跟老师汇报作业一样,“吃一块,是不是比上次要强很多。”
千日尝了一块,确实饿了,觉得味道不错,赞道:“牛,也许你的特长不是唱歌,而是当厨师!”
金燕像考了满分,很高兴,又兴冲冲地去炒青菜,青菜要是凉了就不好吃了。千日道:“要不让我来吧,你不是身体软吗最近?”
“没事,心情高兴的时候就有劲。”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嘛?”
“你一回来我就高兴了嘛。”
千日在一瞬间想起望夫石的故事,金燕真有点像那种巴巴等着丈夫回来的女子。他有点甜蜜,同时有点不安,但不知道不安出自何处。
“我告诉你一件更高兴的事,陈敏叫你明天去上班了。”
“啊——不会骗我吧!”
“才懒得骗你呢。”
“真的呀,那太好了,怎么会现在才通知呀?”
“我也不知道,别想那么多,反正去上班就是了。”
金燕围着围裙、拿着铲子冲了出来,千日以为她要打人,她却在千日的脸上重重一吻,道:“我终于上班,可以和你一起挣钱了!”
千日已经淡忘了自己刚刚拥有一份工作时的那种喜悦,但金燕的兴奋至少感染了他,他想起能够自食其力、不再饿肚子的那种镇定,能够融入这个社会的那种充实。人生的第一次,总是激动的,不论是进入了身体,还是进入了社会。
包牧是个爽利的汉子,当他听说借支十万块钱就可以让一个诗人免受牢狱之灾,他毫不犹豫就出手了。当然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第一,你必须是个诗人。第二,你必须把这个事不断地说给别人听,传为美谈。而他自己也会在未来的数年之内,一提到付绝响,马上就说,这个家伙当初要不是我出手,现在还在监狱里呢。
付绝响缓了口气,但是厄运还没有结束。总公司决定,不再任用付绝响为北京办事处负责人,调回去到工会任职。原因是,第一,在京期间,业务发展缓慢,管理涣散,根本没有达到预期的规模;第二,挪用公款,公司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在他迅速还款后没有追究,没有开除,已经是情大于法了。这个岗位的调动,使付绝响提前进入养老期,不再参与公司的发展了。由于事发突然,付绝响觉得蹊跷,赶紧打电话回去,问了一个很铁的行政科同事。那个同事只告诉他四个字:有人举报。其他就再也不说了。
付绝响要打道回府的消息,随着他无比哀怨地贴在“诗中国”论坛上的诗歌传了出去,诗人们异常兴奋,纷纷回帖祝贺,说写得太好了,屈原当年跳汩罗江也就写到这份上了。为付绝响送行的饭局也排成了队,大家也确实很久没聚了,借着这伤感的事儿来高兴一下。第一天是申博天做饭局,他是这一幕悲剧的罪魁祸首,当然得意思一下。他说:“妈的,你这一回去,我欠你一人情!”第二天是小柯做东,当年他的第一首诗就发在付绝响主编的诗刊上,这处女之情不能忘。然后隔了一天,又是业务朋友宴请。没参加过的闻讯而来的诗人不甘落后,都叫付绝响迟一步走。这样过了一周,大家再碰面的时候,都说,怎么还没走呀!
这流水席般的送别饭可把一个人累坏了,阿飞,他要坐两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过来,晚上还要坐夜班车回去,别人看了都累。席间申博天提议道:“你能不能在城里找份工作,住得近点儿?”
这也是大伙的愿望,他们实在不知道阿飞待在北京干什么,他从来都不愿意跟人提起生活,除了写诗之外。
阿飞不言声,吧唧吧唧地嚼着,大家在他的咀嚼中都安静下来,阿飞道:“谋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大伙都见过高人,但没见过这么高的,都吃了一惊,因为大伙发现自己都在干无聊的事。
“不但无聊,而且庸俗。”阿飞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这下大伙全笑了。如果大家的生活被阿飞一句话就否定了,那不是很没面子吗?
“你们可以不信我的话,但等到七老八十,干不动了,就不得不信了。”阿飞真理在握地说道,“你们本来可以很自由的,像我一样,但现在呢,一个个都变成奴隶,他人的奴隶,或者自己的奴隶。你们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不是一副奴隶的嘴脸?”
大伙互相看了看,都笑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嘴脸跟阿飞差不多。
“那么你呢?”申博天问道。
“我是主人,你们的主人!”阿飞自信道。
他总是语出惊人,话在有理与无理之间,大家已经习惯了。他说的话呢,有的人回去后会花上三五天琢磨,弄明白一点意思。不过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别人必须琢磨一辈子才明白意思。
付绝响在送别中陶醉了,他天天开着手机,支起耳朵,等待每一个送别的饭局。消停了两三天,就会骂道:“妈的,没良心。”他又去论坛上回一帖子,证明自己还在北京。但是很明显,两周过后,大家很不愿意看到付绝响那张脸了,即便有个象征性的饭局,人家也不愿意来了。付绝响的大脑在酒精的浸泡下,做出了一个酝酿许久的决定,他对千日道:“我不走了!”
“那么多人都给你送行,你至少得回去一趟做做样子,要不怎么说得过去?”千日劝道。
“我不回去了,公司爱咋咋的,最多我不干了。”
“为什么?”
“我不想离开北京,离开你们这些狗日的。”
“想在这边干什么?”
“干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待在北京,就没有失败感。一旦我回到厂里,就真正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