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当过老师,小学老师,在四川的一个小山村。校长是我堂哥,小学招不到什么老师,他就把我叫去了。我只读到初中,他说教小学没问题。我们那个学校是村里的祠堂改造的,年久失修,一下雨,教室就漏水,学生只能躲开有水的地方,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跟小鸡似的,想想都好笑。
“堂哥打报告上去,想申请一笔资金,把祠堂翻修一遍,保障学生上课,也让老师的宿舍好一点。你知道我们住的宿舍,墙壁是石灰,都坑坑洼洼了,不断有沙子漏出来,床上都是,有时候一觉醒来,皮肤上都是沙砾印痕。报告打上去很久了,县教育局派了一个干部来视察。视察完了,去镇上吃饭,他们到了镇上后,堂哥打电话过来叫我也去。从我们那到镇上,抄近路翻过一个山头,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原来在座的都是男老师陪坐,教育局的巫主任觉得气氛不活跃,非要点名叫我过去。饭吃得很愉快,临走时巫主任还握着我的手,叫我有什么事可以去县里找他。
“这顿饭,堂哥出了一半的钱,剩下的由几个男老师分摊,他们都很幼稚,以为一顿饭就解决了长期困扰的问题。他们乐观地等,但是再乐观的情绪,也经不起长时间的熬。熬着熬着,他们全都没信心了。我堂哥又去问,说是有资格获得申请,在走程序。
“我慢慢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巫主任临走时握我的手,又紧紧地捏了两下,虽然我文化程度不高,但我通窍。我一个人去县里找巫主任,巫主任请我吃饭,吃完了跟我提要求,虽然我早料到这一步,但说实在的,还是不甘心,事到临头了你才知道心有不甘。我们在宾馆里对峙了大半夜,他哄我、骗我、要挟我,我的精神防线渐渐疲软,到后来都懒得防守了,最后我安慰自己,我付出这么多,学生和老师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我就从了。实际上,道德上我并不觉得有多可耻,一些姐妹们在城里做事,回来后对我说,说得很自然,像我们这种没文化的女孩,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资本,我在观念上早已接受。最遗憾的就是,我原先没有找一个男朋友,把第一次给一个半老头了。
“我回来后,还是没见动静,我就给巫主任打电话,说如果还这么拖,我就去揭发他。他慌了,说正在弄,叫我别着急。我让他给个时间,他说两个月之内。我就劝我堂哥别着急,两个月之内,绝对有着落了。我下决心,如果期限内他不弄下来,我就闹到他办公室去。果然,刚过了一个月,这笔钱就下来了。堂哥和老师们很高兴,也很佩服我。但是几天后,我堂哥对我的态度就改变了,他是个敏感的人,一定知道什么原因的。自然,老师们也知道了,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从一个最受佩服的人,变成一个最被冷落的人。当然不是他们故意冷落我,是因为尴尬本身造成的。”
小寇看见千日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困倦了,要人睡的样子,便插话道:“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千日一激灵睁开眼道:“不,是我被你和你的故事震了,震得浑身无力!”
这是认识以来,千日对小寇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这份真诚也通过眼神传递到小寇的心里,他俩都觉得从来役有彼此深入地读懂过对方,每个人都有故事,有的故事能让一个人的灵魂立起来,现在千日就看到了小寇斜躺着的身子,以及她立起来的灵魂,他的眼里充满期待和崇拜。小寇显然很享受这份感觉。
“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口都干了。”小寇倦怠道。
千日到厨房取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道:“继续继续。”
小寇道:“真的爱听吗,为什么?”
千日想了想,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真的太复杂了。猎奇?有那么一点,但不完全是;想了解她,也不尽然。思索了片刻后,他有了个郑重的答案:“一个女人的灵魂比身体更值得进入。”
小寇笑了笑,道:“太深奥了,听不懂,但似乎是好话。”润了嗓子,又点了一颗烟后,故事继续下去。
“在学校里待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即使不发生这个事,待在学校也是权宜之计,我没有教学经验,只会教音乐课,教孩子唱流行歌曲,还有其他老师缺课的时候代一下。我就偷偷地走了,我的心还念着学校,但我觉得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给学生一点帮助。我到了广州,去打工,像我这样性格的女孩子,怎么说呢,虽然家里也穷,但是父母哥哥从小都宠着我,所以懒,去刷盘子做服务员什么都干过,都做不长。而且我长得不难看,还有一些姐妹怂恿,最终肯定会走上那一条路的,歌厅、夜总会都做过。
“有一年回家,还去学校看看,学生见了我都很亲切,小孩子见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都羡慕死了,说老师,你去做什么,我也要跟你去。我直想哭。我把身上的几千块钱都掏出来,交给我堂哥,让他给学校建两个乒乓球台,买些皮球什么的。他们太爱玩了,但是没东西玩,只能拿石头拿土疙瘩玩,还把头皮都砸破了。我堂哥当场就把钱给我砸回来。”
小寇鼻子有点堵了,声音有点哽,她喝了口水,声音又恢复正常了,她问道:“我堂哥为什么这样,你知道吗?”
“是不是……觉得这钱脏?”
“连你都觉得我们挣的钱脏,我倒不觉得,钱就是钱,有什么脏不脏的,我们也是用劳动去换的。还有客人醉了,说,你们的钱是从阴道里出来的。我说,是呀,这个社会上必须有一部分钱,从有钱人的手里,通过我们的阴道,再流到贫穷的地方,总比你们贪污腐败的来路要正吧。你们大学里应该有研究经济吧,这一块不知道有没有提到?”小寇看来对这个问题想得很深。
“阴道不仅是生殖通道,而且是经济通道?我觉得很有道理。改天我去翻一翻大学经济学教材,看看有没有提到这个。”
“就是嘛,这是现实,我们不懂什么理论,还是懂得现实的。我堂哥呢,当然,他也许认为这钱不干净,但主要不是这个原因。
“他调我去当老师,是想把我留在学校,跟他好。他是省师范大学毕业的,本来可以在更好的学校谋个职位,但是他有责任心,想把家乡的基础教育弄上去。他一干,八年过去了,什么都好,就是娶不上老婆。我们那里,连那些农村的大字不识的姑娘,都想嫁出去,谁也不愿意待山里。我去了后,他曾偷看我洗澡,有一天我内裤丢了,后来发现在他房间里。还有一次,我去他房间,大大咧咧打开门,他正给一个女学生补课,手搭在女孩肩膀上,一听动静,赶紧把手缩回去,跟做贼似的。他有理想,有责任心,执著,这些我都佩服他,但是我知道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第一,我不可能一辈子在那里待下去,第二,我跟他是近亲呀。”
“对呀,他是大学生,应该知道近亲的道理。”
“呵呵,理论上当然知道。可是,一个渴得要命的人,面对一瓶水,是不会去辨析能不能喝的。”小寇为自己的比喻笑了起来,“他小时候就喜欢我,而且我越长大越漂亮。”
“那么他不要你钱的原因就是?”
“就是我走了,他生气了。”小寇道,“而且,我把身子给巫主任了,去外面干这个职业了,他全都记在心上。原来他对我的喜欢,全转为恨了。
“我也没办法,他的问题我没法帮他。他把钱砸给我的样子,你不知道有多凶,有几个小女孩看见了,都吓哭了。她们也知道这笔钱对她们的好处。我就把钱交给村长转交,村长也不敢收,他是真的认为这钱不干净。我对他说,你们从地里刨出来的钱,和我的钱,给孩子买的皮球玩具,会有区别吗?一点都没有,孩子们照样玩得高兴,你们是阴暗心理在作怪。我不能给孩子上课,但是我能用身体给孩子作点贡献,你能吗?我指着他干巴巴的鸡胸,他自己都笑了。他就是这样被我说服的。”
小寇说的时候,指着千日,好像千日是村长。那表情把两个人都逗乐了。小寇对重述这一小段充满骄傲。
“我是个懒人,也讨厌天天接客,好烦哟,见到那些粗俗的客人,我就会想起我堂哥,他是他们的对立面,我见过唯一一个每天用理想与欲望搏斗的人。我也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对婚姻渴望还是对性渴望,如果是后者,我真想包个小姐给他。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只是我无耻的想法。姐妹们跟我说,既然这么烦了,就去当二奶吧,稳定一点。后来就遇上了这个老公,来到北京,他不是大款,只是工程师,没有大包,只给我租了房子,每个月给我三千,每周四的时间给他就可以,他不在乎我平时干什么。
“我每天无所事事,上网、看碟,也想学一点东西,但不知道学什么。付绝响让我去看你们的诗,写得还凑合,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诗,毕竟跟以前在课本里看的不一样,低俗得多,而且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写诗,我想你们可能跟某些嫖客一样,很空虚,需要说些脏话来消遣。不好意思,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一定正确,但总之,我也学会像你们一样去思考一些不太了解的事,但我还没无聊到想把它写出来。
“付绝响还说,他会娶我。你说可能吗?我是不太相信,但偶尔我也会想,也许是真的。我是小姐,我是二奶,但我挺真实的,也很正常,我没必要看低自己,是不是?至少跟一些诗人比,要正常很多,你们在诗里写的东西真变态,所以我印象中诗人不会看不起我的,我看不起诗人还差不多。我有时候相信,有时候怀疑,有时候自信,有时候自卑,跟付绝响在一起后,我就觉得生活像一道谜,我都不忍心把谜底打开。你觉得,会吗?”
小寇说话的过程,也是自信和自卑的交替过程。她的自信源于面对的是一个诗人,自卑则源于世俗滔滔之见。
“其实你比我更了解付绝响,你不懂的,我绝对更不懂。”千日摇了摇头,不得不使出外交辞令。这趟浑水,他实在不想沾上哪怕一滴。
“也许你也在骗我,”小寇道,“你们男人总是串通一气的。比如,这次他为什么要你带我来玩,他肯定有什么躲着我。”
千日刚刚还庆幸自己身上还是干的,这一瞬间,发觉原来已经在水里了。付绝响,他实在是把别人想得太笨了,他撒谎的水平仅仅骗过他自己。
“我不骗任何人,真的,骗人那不是我的爱好。”千日语无伦次地为自己争辩。
“但至少,你骗了你女朋友吧。你跟她说跟另一个女孩来北戴河了吗?”小寇狡黠地追问。
千日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付绝响做完爱后,点上一颗烟,滔滔不绝地跟小寇陈述一些朋友的丑事,这是他饭后或者爱后的好谈资。要不然她怎么知道千日有女朋友。
千日尴尬地笑了笑,他回答不出来,所以就不回答了,也没有义务要回答。
“如果不是骗我,那明天一早我们回去,你敢吗?”小寇笑着挑衅。
“我有什么不敢的,关我屁事?”千日有点生气了,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为一堆鸡毛蒜皮承担什么。
“我只是说说而已。”小寇道,“我才懒得管他干什么呢,既然来了就得玩儿尽兴了再走,你说是不?”
千日鼻子哼了哼,不置可否,他现在在想,是不是当过小姐的女孩比没当过的要刁蛮,对男人有一种骨子里的不信任乃至鄙视(把对嫖客的感觉放大到所有男人身上)?
“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儿的。”小寇道,“其实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单纯的人,撒点谎全在脸上,付绝响呢,已经练到刀枪不入了。”
小寇摆出风尘女子阅人无数的架势。千日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以前对小寇可爱的印象荡然无存。他想结束谈话,于是把遥控拿过来,调到体育台。小寇已经说得够多了,她知趣地起来,道:“你知道吗,我说完心里就顺畅了,要不然今晚会想七想八的睡不着。”说着进屋去了。
千日想,你倒懂得调节自己,抑郁症都让别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