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办公室里,大家还跟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只是千日跟张一百,虽然不说话,但一些必要的交涉上,双方倒显得更礼貌了。一方面是斗过之后,双方都显得有能耐,不留点惺惺相惜说不过去;另一方面,聘任结果还没出来,谁都在保持谦虚而自信的风度。千日先上网,搜集了一些资料,把昨晚写的选题补充完整,再去图片网站下载几张相关的收费图片,就到排版室做版去了。
排版室的小姑娘小伙子则比平常更尊敬千日,更配合千日的活儿。排版室和校对室的人最低调,他们不像一些记者编辑老炫耀高学历、小聪明。当然他们也没有高学历可炫耀。现在他们见到千日是个学历比他们更低的家伙,还要竞聘主任,这使得他们深受鼓舞,他们也觉得千日更亲近了。
千日在做完第一版的时候,被老冯神秘地叫住了。他一副郑重、神秘、胸有成竹的表情,这表情他不是找你唠磕(找你唠嗑的表情是讨好的,以及不自信的郑重其事),而是有料要爆。他是报社里最无实质意义的领导,但又总能最早知道第一手信息,甚至小道信息,因为他的爱好就是开会,什么会他都要参加,没有位置也要旁听。
“这次的问题有点大,让领导头疼呀。”老冯沉重地卖着关子。
千日点了点头。如果什么动作都没有,他的关子就要卖很久。
“如果换做别人,早就开了。你是人才,领导得考虑特殊情况,但是又要服众,会议不是开了一次两次,史无前例呀,小千。”老冯还是没说出结果,像是代表整个报社的领导在感叹。
“最后怎么决定,你就说吧,老冯。”千日不想耽搁太久,催促道,“我无所谓,你明白吧,又不是刑事犯罪,我怕个屁。”
“留是能留下来的,但是肯定要有一定的处罚,具体的,应该由你部门领导公布,我不合适。”老冯道,“可惜呀,你这么个人才,如果上过大学,前途不可限量。”
“你太高估我了。”千日笑道,“大学也能把一个人毁掉。”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冯顺着自己的思路道,“你一定是家里困难,供不起上大学,这说明我们国家还没有真正富强,说明我们这一代人努力还不够。”
“不要上纲上线,是我个人的问题,最多是我父亲的问题。”千日对老冯拿一代人来谢罪颇为不安。
“当然,也是个人的问题。像当年,我上学那阵子,那才叫苦,我也是自己热爱学习,一步步地挤进大学……”
这一段千日听过数遍了,便不再给老冯倾诉的机会了。
“我要处理版面了,回头我们再聊。”
“好的,好的,不要灰心。”老冯站起来握着老千的手,如拉住一个失足青年,道,“你这个时候最需要安慰,最需要鼓励,这些工作应该我来做的,心里有疙瘩一定要找我哟!”
这手被老冯一握,千日不由有些感动,他虽然是个老不靠谱,但并不失真诚,虽然这真诚有些模式化。于是他也用力握了握老冯的手,走出老冯的办公室。
做完版后,老孟叫他进来一趟。他坐在老孟对面,老孟看了他一眼,张开嘴又闭上,看着电脑屏幕,手指敲打键盘。千日看得出来,老孟并非要在电脑上忙活什么,而是在想着怎么开口。像老孟这种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人,如今说话如此斟酌,显然是难以开口的、对千日具有杀伤力的消息。虽然只是短短的瞬间,千日觉得是一场漫长的对峙,或者是说一次尴尬的审判,甚至千日都闻到一种终结者的火药味。这一瞬间,千日也想起第一次来报社应聘的场景。千日那时候刚到北京,还比较拘谨,进入老孟办公室的时候,探头探脑,甚至第一眼看到老孟的时候,就为她的范儿折服:一个果断的、有魄力的、具有敏锐判断力的女强人,威严中带着柔韧劲儿,使他不觉得陌生。当时千日怯生生,甚至眼睛都不敢直视老孟,自我介绍道:“我是老白介绍的。”老白是报社的前同事,也是写诗的,他曾要申博天推荐一个言辞犀利的记者,申博天便推荐了千日,千日当时写过一些时评,展现了这一方面的功力。千日千里迢迢赶到北京,老孟的面试异常简单,她看了千日一眼,然后道:“我看过你的东西,明天带身份证和文凭,去人事处办个手续,就来上班!”这个面试太顺利了,顺利得让千日害怕失去这样的机会,以至不敢说一句:“哦,其实我只有高中的文凭。”他埋下了一颗地雷,等待有一天爆发,或者奢望永远不爆发。
老孟终于开口了,也许她找到了过渡的语句,但还是很为难,斟字酌句清晰道:“小千,从实力上说,在我心目中你是当主任的人选……”
千日觉得这样说话对老孟是一种折磨,对自己更是一种折磨,他摆了摆手,打断老孟的话,坚决道:“我先说吧,我申请辞职!”
“不,小千,报社并没有这个决定。”老孟惊愕道。
“这是我的决定,请允许我在报社炒我之前,给我一个炒掉报社的权利。”
这句话使老孟从踌躇里拔了出来,恢复成一个坚定果敢的女人,因为它激起了老孟作为报社代表的自尊。
“你想好了吗?”老孟带着欣赏的平等的眼神,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好像面前坐着的是一个谈判的对手。
“想好了。而且我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恭喜你!”老孟伸出手来。在这一瞬间,她发觉千日已经成熟到可以作为对手的状态了。
一本叫《我的二奶生涯》的书,在混乱的书市中脱颖而出,显耀一时,虽然格调甚低,但还是在出版商的运作之下,在读者的低级趣味和好奇心的配合之下,话题占领了各个报纸和网站的版面。而且,有关二奶这样的一个尖锐话题,成为图书、娱乐圈的谈资。虽然毁誉参半,甚至遭到大多数人的鄙视,但此书还是以无可争议的话题性,登上各大书城的排行榜。
付绝响气急败坏地踹开申博天办公室的门,叫道:“有你这么坑人的吗?”
申博天宠辱不惊,道:“什么事呀?”
“你还装傻?”
“我需要装傻么,我又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就有一说一,来,我的茶你喝一口。”他把自己喝剩的茶移到前面来。
付绝响没有理会,质问道:“小寇的书是你出的吧?”
“嗯。”
“你怎么能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这是公司正常的出版行为。”
“你知不知道,里面写的是我,而且是实名!”
“当然,我又不是白痴。”
“她把我写得那么猥琐,你就不会改动改动?”
“这是卖点,改了还怎么卖?把你写成雷锋还有人看吗?”
“你……还是朋友不是?”
“谈生意的时候最好不要谈朋友……”
付绝响冲出门口,顺手砰的一声带上门,整座楼抖了一抖。
随着这本书的流行,付绝响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一个笑料。对不认识付绝响的读者来说,这是一个反面经典;对认识付绝响的人来说,他们懂得了一个人可以猥琐到何种程度。
“我明儿就要回老家。”千日夹了一个花生粒儿,丢进嘴里。
“我他妈的跟他绝交了。”付绝响叫道。
“我跟你说,我明儿要回老家了,你有什么事快点说。”
“我不是跟你说我要跟他绝交了吗?”
“这种事电话说一声就行,非得要碰到一块儿才能说清楚呀?”千日轻描淡写道。
“靠,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这么淡定,你是不是人呀?”
“预料之中的事,是你太当回事了吧。”
“哇,你真的说得这么轻巧,我可是把他当兄弟呀,你说我心里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你说为什么呀,是不是因为我太重感情了呀?”付绝响捶胸顿足,像只盛怒的金刚。
“你想知道什么原因吗?”千日镇定道。
“你知道?洗耳恭听?”
“不是因为感情,只因为你以为你很猥琐了,没想到有比你更猥琐的人。”
“哦,你意思是我嫉妒?”
“差不多。”
“不可能。你怎么能把我跟猥琐沾边?”
“青春一过,人便猥琐。所有的成功者都是猥琐的天才。”
“那你呢?”
“这方面的潜质无法与你等相比,甘拜下风,只求苟富贵,勿相忘。”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信心了。其实,猥琐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是吧。”
“那当然,艺术家么,都需要一些猥琐,成功者呢,也需要一些猥琐,所以,我看好你的艺术前程,更看好申博天的事业前程,你们都是天才。而那些半吊子的家伙,一辈子都在隐藏自己的猥琐,是最没出息的。”
“这么一说,我得重新考虑我的潜质呢。”
付绝响心情转好,开始大快朵颐。
“你回去干什么?”他抬起头问一句。
“回去结个婚。”千日道。
“恭喜呀。”
“没什么恭喜的,对我而言这不是什么盛大的节日,只是一种生活的惯性。”
“哦,那我过两天也要回去离婚了。”
“那……也恭喜吧。”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不,不要谈什么朋友,不要谈什么爱情,我们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懦弱的人才成天嘴上挂着这些名词——我们在诗里写过一些虚幻的渴望,这已经够了——在人肉丛林,你需要做的是跟人家拼猥琐。”
“呃……你有什么打算,听说你被单位解雇了?”
“呵呵,现在是我的颓废时期,并无勇气设想未来,也无意拥有你那样成功人士的目标,但明白生存法则的人是不惧未来的——我现在只有一颗懦弱而勇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