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冤家路窄,一个大清早,春叶往她家最远的一块地里送土粪。在那块自留地里,她看见毗邻自家不远处的邱狗子家地里正蹲着她的父亲,邱狗子的老婆正向已挖好的沟里撒播麦种。春叶强忍着羞屈,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眼眶内的泪只准它打转,她声音不高但很严厉地叫了声:“姜篾匠,你不顾你的老婆女儿,你的两个儿子你该管吧。”把那块地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她父亲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缓缓地走过来:“女儿家,怎么说话的。”那边邱狗子的老婆低头茫然地在地里摸抓着什么。春叶狠命地甩了自己肩上的担子,扭头往回走,她不允许自己的泪被父亲发现,一转身,泪像豆子被人从豆荚里敲打出来,一颗一颗地滚下来。
吃早饭时,姜蔑匠担了一担地边的柴禾回来,春叶从里屋钻出来,压低声音对正欲进屋的父亲说:“以后你要怎么着,做女儿的管不了,你要想想你的两个儿子将来谁肯嫁给他们,”说罢,带着十足的厌恶狠狠盯了他一眼。父女俩再也没有说话,直到姜篾匠的一个出师多年的徒弟许国强来她家,父女俩才简单有了三两句对话。
许国强是个阔嘴挺鼻眉疏目朗额头平宽的小伙子,整个给人一种开朗的感觉,好象一生都不会遇上烦心事。他学艺出师不久就没干这行,就随一亲戚去了南边打工,五年没回来过。这年年末带着有孕的外省妻子回家,心里盘算着将打工挣的几个钱用作回老家投资,搞个藤编厂,到家第二天他便到师傅家找他商量这事。
许国强来春叶家时,春叶和她父亲正给栽下不久的油菜苗泼肥。许国强来到田边,大声喊:“师傅,师傅”,春叶扭头看见是许国强,冲他笑了笑,姜师傅抬起头看见许国强,他略有怀疑,但旋即镇定下来,马上摆出一付师傅架式,不紧不慢地走到田埂旁:“什么时候回的?”边问边接过许国强递过来的烟。许国强看见师傅将烟叼在嘴上,忙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替他点了火:“师傅这几年好吧!田里泼水的是叶儿?”“不是她还能是谁。你先回家去吧!我和春叶把水泼了,就回,师娘在家。”姜篾匠说罢,转身又下了田埂。许国强随着跟下来,接过师傅肩上的扁担去水沟里担水。这情景让春叶和她爸都觉得许国强还是老样子,似没有外出过,对师傅一如当年,真心真意用心用力。
许国强笑着问春叶:“叶儿,还记得国强哥背你去八大队看电影吗?夜风吹得你冷,你将一挂冷鼻涕滴在我的鼻头上。”春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记得,你就胡编笑话我吧。”
许国强的话一下子把春叶带回到遥远的童年里,那时她有太多的欢乐。八岁前春叶无忧无虑,活泼得象只鸟,祖母便是那护鸟人,将她捧在手心窝着,可祖母从不忘规训她。记得村里有两个女人打架,挺凶狠,一个将对方打得嘴巴鼻子流血,另一个揪下这个的一撮头发。春叶去围看,祖母将她找回来:“叶儿,我们不看,女人们在一起飞短流长,多是杂碎嘴。女儿家不管到哪儿身稳嘴稳好安生,长大了,记住奶奶的话,啊!”春叶从小被祖母训得有规有矩。祖母死后不到三年,她的母亲病了,她们的一死一病,小春叶只能记住一些过去的训导来左右自己的行为,后来出门学艺,父亲也没有更多的教诲,春叶是个根正苗直的孩子,不需要过多的束缚也是个规矩孩子。
吃午饭时,许国强同师傅商量回家办藤编厂的事,姜篾匠眼里亮亮地看着他的徒弟,一连几声:“好!好!好!”嘴角还冒出一小串唾沫泡泡。
春叶听了,很是高兴地说:“国强哥,那我去你藤编厂做,行不行?”
“你去?那你得叫我师傅,我教你编藤的技术。”许国强开玩笑道。
“哼,她还需要学技巧,你也太小看她了,她可是五六年的老篾匠师傅”。春叶的父亲不无自豪的说。
许国强有些惊愣。事实归事实,他后来办起的藤编厂里,春叶当厂里的技师比他都强,他对这个如今与他不多言笑的小师妹有一种莫名的敬慕。
藤编厂设在一个老旧的机械厂里,街面上有一铺面。临近春节,买卖谈不上兴旺,但也算不错,这毕竟还是开端,许国强踌躇满志,脑子里不断地盘算着未来。
春叶在厂里,对女孩子编藤技巧要求严,每件成品都亲自验收,仿佛那是她自个儿的厂子。女孩子不怎么畏惧许国强,在春叶面前却不敢马虎大意。春叶晚上又必须赶回家,也不是家里丢脱不开,春叶已经习惯了上工的生活模式,早晚独自在山路上走一遭,人会开落些。
腊月二十三的下午,春叶将最后一只藤编活仔细检查后,她和最后的一名女工一起走出机械厂。到街上后,俩人分头各自采购年货,春叶在一个屠户那儿定了二十斤年肉,她径自去屠户那儿取肉。想到近两年,父亲似有指望,不再往家里买这些年货,心中就有一股羞愤。这羞愤深深地埋在心里,她压抑着,不管怎么样,她必须让两个不明事理的弟弟顺利读到大学,这是她心中最大最重的期望,也是她苦苦守候那个家惟一的支撑。
二十斤肉,提着走路是愈来愈沉,完全没了往日空手行路的轻快,两手不断地交替着。时近年关,山路上断断续续仍有不少行人,春叶希望碰上个熟识的人经过,顺便带她一程。忽然,身后传来一串自行车的铃声,回头一看,许国强一支脚撑在地上,一只脚架在踏板上,双手捏了刹,身体前倾地定在她身后。
她冲他笑笑:“这时候上哪去?”
“上哪去,找你。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买了些年货,准备让你带给师傅师娘,你倒好,兔子似的跑得不见影。”许国强埋怨半天。
“我都累得想个人帮忙,你知道我这蛇皮袋里装的什么,二十斤肉呢。”春叶带着一丝调皮说道。
“哎呀!早上我看见你爸买肉回去了,你这是。好,拿过来绑在车架上。”
“他是给人家买的,他才不管我们呢”。话一出口,春叶后悔了。许国强听后愣愣,很快地扫了她一眼,也不追问为什么。
许国强在春叶家吃过晚饭,准备出去时,他不动声色地对姜篾匠说:“师傅,我有话想同你说,陪我走走吧!”姜篾匠打心里觉得这个徒弟不错,有良心,不管什么时候仍象当年拜师时那样尊他。他扯过大棉袄往身上一搭,随许国强出了门。
春叶猜摸着许国强会说什么,他会不会是从她下午的话里听出什么,还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很快她又否认。即便许国强知道了她爸的事,但她相信他是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到这事,他一直对父亲敬畏着,可不说这又会说什么呢?
猜不着春叶也不猜了。她从一个包里取出一套新衣服,走进母亲刚刚搬进去不久的一间小屋:“妈,今年过年,你也换身新的”。她母亲目光不知几时已呆滞了,看人也添了阴冷,每每与她对视,春叶不由低下头,仿佛有什么事对不住母亲,母亲只将衣服轻轻摆弄了一下,示意春叶放在一边,目光又定在一个角落里。春叶拉着母亲,非要她试穿,她母亲却顺溜坐在地上,没有办法,春叶只好把衣服丢在一旁,扶起母亲,一时母女俩谁都无话。春叶心中一片绵绵厚厚的凄冷铺展开来,她真的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可她不能那样做,她努力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内心的秘密,这个家有她的维系,还是一个不错的家。她从房里退出来,钻进厨房,准备制作些腊货。
逢年过节,别家总是热热闹闹,人声喧哗,要不就是两口子争争闹闹。可春叶家总是那么宁静,她家的人,连同两个弟弟也很少有对话,更多的是电视机不停地在那里鼓捣着什么,春叶彻底明白父亲为什么走出家门后,是那样活泛,在那些人群中是那么欢快,他所说的话有那么多山野俚语,却充满了人活脱脱的味道。她在外虽不说,但内心是舒适的,她觉得父亲不愧是吃百家饭的,说出来的话总能激起许多人的欢笑,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能耐。近几年,父亲深深地伤了她的心,她认为父亲在刻意毁掉这个家,这是她永远不能原谅的。可母亲在她的心中越来越平乏,努力去搜寻,她只记得还在念书的时候,母亲常“叶儿,扫扫地”、“叶儿,给鸡抓把谷子”之类的话,到后来母亲连“叶儿”都不曾喊一声。长大的春叶代替母亲管理了这个家,同母亲交流时,她要不抬抬下巴,或摇头或点头,再不就用手无力地指划一下。母亲一场病生得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春叶感觉母亲的病原本早该好了,从她身上走远,只是她不愿撒手,扯着它,让它陪伴着自己。春叶这想,觉得对不住母亲,她摆摆头,什么都不想吧!这大人的事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