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到了,春叶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的父亲姜篾匠那天很快活,一会吩咐春叶去买个这,一会去借个那。春叶对父亲如此慎重的样子,有些不解,但她也不问。还是做父亲的先开口:“春叶,今儿个家里来客人,这客人是方婶娘家的侄子,叫方庆余,搞装簧的,木工、油漆活都会,人我前些天见过,还不错。他在镇上也见过你,特地托方婶做媒。今天要来我们家,一会你也瞧瞧他。这会儿你去收拾收拾自己,啊!放喜庆点。”
父亲的话,叫春叶听来特别地不真实,这事如若在春节后不久,她也许会有些暗暗的欢喜,也带有一份好奇的可笑。但现在,已经迟了,她心里不免一阵忧伤,为自己。
姜篾匠见她半天不动,便催促道:“快去打扮打扮自己呀。”春叶有点愤愤然:“打扮什么,我不找人,不见。”
这一回,让姜篾匠愣了。他从河南回来,看见春叶置办的篾器,心里暗暗高兴女儿长大了,成人了,晓得自个儿关照自己的大事。便四处托人给女儿做媒,也不是催她早嫁,女儿家迟早有这么一回,哪知她却说这话,看样子不象赌气,春叶从来都是个明事理的女儿,一时他无法明白她是怎么了。
既然已经同人家约好,该来的时候,方庆余在方婶的引领下,提出着烟酒还是来了,春叶并没有刻意收拾。可在方庆余的眼里,处处都好,哪样也好看。那双不曾看他一眼的眼睛在他看来是那么清亮迷离。不比那个追他的在小学教书的同学,架着个眼镜,东眯西眯象一只寻找食物的动物,看看人家春叶,眉不修不饰比城里那些加工了的女人的眉还好看,粗细均匀,眉尾几乎是雾气吹上去的,慢慢淡下去,最后融入发际。其实,春叶的嘴长得并不好看,下唇有些前突,但在方庆余眼里,也是好看的,他认为那是在呼唤他,有许多话正等着同他说。事实上,春叶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都是她那善交谈的父亲代说的。
直至最后方婶一脸笑地问春叶:“叶儿,不跟庆余说,跟我说说,是不是交往一段看看?他明天要去山东,那边接活路了,催他去呢。”
春叶心里乱七八糟,也不知怎么说。姜篾匠见春叶半天不说,笑着接过话茬:“方婶,姑娘家害羞,春叶平时话就不多,她这会儿会说什么。小方啊,事做完了,回家常走动走动,有空写写信,说说外面的稀奇事。”
春叶知道父亲看中了小伙子,精明的父亲自会说漂亮的话,言辞不失稳重又传达了意思,甚至还替春叶表达了意思,尽管春叶没这个意思。可他为什么就多出个邱狗子的老婆呢。
夜里,春叶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自己都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她把自己的心当作经由一阵春风吹开的花朵,经春经夏终成了一颗成熟的果子一如此身,她永远只会属于这棵树了,而今哪怕有更好的树,她永远不可能长到它上面去了。她就这么执拗地把心搁在那一处,挪不动。但她又不愿去伤害另外一个人,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一个正拥有婚姻人的爱情,尽管她是那样渴求那份爱。她象一只冒然掉进墙缝的小猪,卡在一个空缝之间,不上不下左右不能。
没几天,许国强把她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叶儿,方婶给你做媒了。那人行吗?”许国强知道春叶不会回答什么,顿了顿接着说:“叶儿,咱俩别再那个了,师哥也不是坏人,你心里明白。怎么说师哥思虑过来思虑过去,我结过婚,年龄也比你长出八九岁。如果你觉得那人还可以,就同意吧。过日子其实就那样,人就那么着过一辈子,许多事想得久了,也就穿了,没什么意思。你只要不苦自己,哥什么都听你的。”
春叶最经不得许国强的这种表白。心里又酸又暖:“国强哥,你别老往自己身上揽事儿,我又没怎么着,你这又是何苦呢。”
国庆节许国强要去城里进货,春叶知道了,找到许国强要求跟着去看大城市。许国强打心里不愿她跟了去,毕竟一男一女不方便,况且春叶提过亲,这样对春叶不好。回头想春叶都已二十周岁了,还从未去过城里看过,做师哥的也该带她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最后还是答应了。
进城后,春叶有说不出的开心。开始还有些害怕,离许国强总有一步之遥。渐渐地,她看见城里人男女之间很轻松地拉着手,她慢慢地去搜寻那只手。许国强有些僵硬,可她握得很紧很紧。
进好货后,许国强要连夜赶回去。春叶磨磨蹭蹭,这里看看,那里逛逛,硬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许国强只好去一家小酒店登记了两间房。春叶一反常态,走路时,不时往许国强怀里撞。许国强努力压制那份亲近她的渴望,装作不理会她的这种特别的不经意,他一路向她讲述城市夜色中五彩纷呈的各种故事。春叶也不由感叹原来还有那么多漂亮的地方,可她深知这一切都是别人的,她很少拥有自己的什么。经过这十来天的思来想去,她已决定自己该怎么做,人一旦给自己定了方向,一切都平静下来,也坦然多了。可她这平静、坦然让许国强不知所措,他既想爱又怯意,他不知用什么方式来对待她,他只想她快乐,他可以替她受苦受累,可这些都办不到,他许多时候深深地苦恼着,苦恼着,日子还是这么一天天过。
春叶大方地将手握住国强的手:“哥,跟我讲讲我的小时候。”
许国强的心不由一阵迷乱,他从背着她看电影讲起,很多很多的往事如山泉般清澈地在彼此心中浸流。他们坐在一个花坛边,花影树影迷离了这个夜。不知什么时候春叶已被许国强搂在怀里,春叶不停地掰着许国强的手指,不时抬头看看他,他便给她一个浅浅的笑,春叶从未如此幸福宁静过,她清楚自己已将未来所有的幸福时刻都凝聚在这一刻享用,她倍加珍惜它。
夜深了,花坛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春叶似有些凉,就往许国强怀里拱了拱:“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问吧。”许国强将自己的西装往外拉,尽量揽住春叶,轻柔地说。
“你是我认为的那样爱我吗?”春叶直逼他的双眼。
“傻姑娘,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可我真的不知怎么做最好……”他低下眼:“我不是成心的。”
“别傻,我从来就不认为你是成心的,祖母死后,你是唯一疼爱过我的人,是很入心的那种疼爱。现在想起来,你到我家学徒的时候就象哥一样爱护我,只是那时候小,对那种爱护认为是应当的,等我渐渐长大,我才明白这世上能得到这种真心爱护是不容易的。记得年初我破竹做篾器,也想过自己有一天嫁人,对嫁人我充满了希望。后来我渐渐地沉静下来,认真地想来那也不过是场梦,我还能爱谁呢?除了你,谁能明白我的生活,将来谁也不会象你这样真心地体恤我。我又何必呢?哥,今晚你能不能象疼自家媳妇那样疼爱我。”春叶如此幽幽地说。许国强不知是高兴还是忧伤,他真不知怎么对这个又爱又怜又怕的女子。
“叶儿,你在哥心中的份量比任何人都重,你用不着跟谁比较。哥只要求你不要苦自己,怎么着我都愿意,”许国强总希望自己的话能让春叶安心,又尽力不去拂了她的心意。
“哥,今晚你陪我一宿,你怕么?”春叶挑着一双清亮的眼问,许国强被春叶如此坦然的神情惊怔着,好半天才道:“这,叶儿,等哥离婚了,会娶你的!”
“我不要你离婚,我只要这一宿。谁也不知道的,回家了,我们还象从前那样,以后的日子我知道怎么过,你也用不着担心。”春叶说。
春叶的话让许国强听了,十分伤心:“叶儿,你不愿我娶你,又为什么要这一宿呢?你或许真的安心,可哥能心安么?这一辈子。”
“哥,你说过,我从没向人索要什么,可我只向你要,你就不给么?”春叶说完,一只手挽过许国强的脖子。
许国强颤栗不已,他是那么害怕,他真怕弄碎了她。可春叶热热的气息直逼他的脸孔,双眼里溢满了情意,她轻轻地凑上了自己的唇,死死关上了两只幽幽情意的眸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幸福地颤栗起来。许国强不由地闭上双眼,他忘情地亲吻他的小师妹,午夜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良久,他们才含笑回到酒店。回去的路上,他们只有笑,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春叶太傻,不该求取这一夜。事后许国强,一而再再而三的怨恨自己,也更放心不下她。
回到家里,春叶真的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厂里忙了,她就认真干活,闲时,从不找许国强,许国强找她,她总是大声道:“国强哥,有事吗?”弄得许国强一脸无奈,冲她使眼色,她全然不见的样子。
许国强深深后悔那次的城里之行,他无法理解春叶,他甚至不相信一个不足二十一岁的女子能沉得住这份气,可她那里分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他走到她身边:“叶儿,你这是忙着给谁织衣服?”
“给继发、继生呗!以前的小了,给他们织大一点的。有事吗?”春叶一脸平淡。
“叶儿,我过两天离婚,她答应了。等我把钱凑齐了,让她走人!”
春叶认真地说:“哥!这不行,我不会答应的。你离婚我也不会跟你,我不会答应的。”春叶变得无情了。
“叶儿,你这样说,真让哥伤心,你这都是为什么呢?哥怎么对得起你?”许国强几乎要哭了。
“哥,别这样,这是我愿意的。细细想想,我这人,就这命,从小孤单惯了,看看天,看看地,望望月亮,数数星星,一个人早早晚晚在山道上让风吹吹,采采山花,摸摸秋果,心里也就宁静了,本来我也没什么非常想要的,你不要有什么怨悔。”春叶平静如水的说来,许国强依旧不知如何是好,人恍恍地离开她。
春叶在那盏煤油灯下,把她幸福的时光回忆。脸似朝霞般红艳,原本忽闪的灯光也因风停而光影笔直,中间还结个灯花,使那里的光影向外撑开了个肚子,她用一支编织针将它挑了,火光更明亮。一切都该沉落了!她起身整理给两个弟弟编好的毛衣毛裤,用纸袋装好,放进他们的衣箱。给母亲翻过新的毛衣送到母亲的床前,望着母亲平静的睡态,她的心还是抖动了几下,下意识地给她轻轻掖了掖被角。父亲不曾在家,她的心里也不再记恨他,她早已谅解了他。她从自己的衣箱里拿出一套全毛的毛衣毛裤,这是她两年前就编好的,只因为怨恨父亲一直不曾交给他。她一手掌灯,一手夹了衣服去父亲的卧室。坐在父亲床边,她流泪了,她深深地觉得对不起父亲,甚至啜泣起来,她俯跪在父亲床前,泪溶进棉絮,很久很久,远处传来鸡啼声,她才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洗过了脸,梳了头,换了身干净衣服。灭了灯,她在母亲床前还略略站了一会,心里念道:“妈妈,别怨我!女儿就这命!”
黑暗里,她摸索出了门。一出门,她就顺溜多了,出村口,拐上山道。她竟感觉到清爽,象她平日去上工或去厂里上班一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要踏上这路就变得轻盈起来。她不紧不慢地走,沿途的风景因为天还黑着,她看不清,但她知道路的左边是山还是岸,路的右边是沟还是渠。她来到茶林,停住了脚。她弯腰闻了闻开得正旺的茶花,真香!灰黑灰黑的夜里,她也看见这些花们是如何地舒展、鲜润。她开始摸索进了一块棉地里,扯了半捆棉杆,用石头捶打它们的杆,将皮撕了下来,然后拧成一根绳子。她拿着拧好的绳子来到一棵靠岸边的大茶花树下,坐下来看着东方。远处的村庄鸡鸣声此起彼伏,很遥远的梦一般,她忽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是如此地喜欢这个季节,甚至在梦里她多次茫然地寻找过什么,在那个接近黎明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原来命里早已注定这样,她的泪一下子哗哗掉下:爹娘啊!原本是你们错生了女儿!
太阳依旧从山凹里露出了那张圆润、红磨磨似的脸,同春叶第一天出门学艺时一模一样,照着春叶,春叶身上早散落了许多茶花,睡着般的头掩进了那棵已向外倾的茶树里,太阳慢慢地给她染了一道暖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