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得每个白天至少会来看余素一次,每隔一晚来陪她一宿,两人相对,话很少。但南得仍象往常一样,只要余素在跟前,有事没事不时地叫她一声,也不管她应答不应答。十几年来,南得变化虽大,惟有这个一如从前。余素躺在病床上,听到南得在病房门口喊一声或床前唤一下,她的心就会一紧,可怜南得迟早有悲伤的一天,只是他现在还不知。
农历七月十五这天,南得早早地来了,余素只以为鬼节,他提前来换二姐回家。没想二姐一走,他就告诉她一个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说青绸儿死了。
青绸儿死了??余素没说话,用惊疑大瞪的眼问南得。
南得说,青绸儿不是胖吗,成天不是红光满面吗,你们女人都羡慕她的好颜色,坏就坏在这红光满面上。昨天中午,她和平生两个高兴不过,喝了两瓶啤酒,喝过了,她便回房睡午觉,一觉睡到下午四点还不见人起来,平生进屋叫她,才晓得出了事。平生把她送到省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今天早晨七点一刻走的。
南得的声音,飘飘忽忽地撞进余素的耳朵里。青绸儿走了?怎么会是真。前两天青绸儿来医院看她,她暗托后事,让她关照南胜。青绸儿却啐她乱嚼,还说她们生时同一天嫁到南门矶,又做邻居又做朋友,将来老死了还要同葬南门矶的祖坟山,到了阴间也做伴,这缘份结得比姐妹还深长……想到这里,余素不由失声叫了一声“青绸儿”,泪跟着一个劲地往外涌,那会,只觉青绸儿是担心她将无依无伴,先去那边等她了。
南得坐到余素身旁,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替她擦眼泪,入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流泪,还是这样的无止。他一时想不明白青绸儿的死怎会让她这样伤心难过,只以为她是想到自己行将离世生了感伤,哪里明白余素心中往事已如潮起云涌,历历奔来。
九四年正月初八,是青绸儿与余素同嫁南门矶的日子,向来的传言道,一村两户同日结婚,先入户的那家将得吉兆。那时余素的父亲还在,正病着,很是不舍小女儿。而余素那天分明也有说不出的伤心,她忽然明白,女子出嫁,是真的难过,不是哭样子。尽管南得家反复叮嘱她早些出发,但她还是想多陪陪没有儿子撑家的父母,而家中的一切似乎都长出了手,拉扯着她,哪怕多留片刻都已成珍贵。而青绸儿,为了赶在余素前到南门矶,早早地发了嫁。
余素嫁南得,青绸儿嫁南平生,两家又是邻居,焕然一新的两户人家同时迎娶新人,一村男女老少都前来看热闹,这样的热闹,看着看着就比照开来。先新娘子而来的是嫁妆,那时的嫁妆相差无几,所有木器家俱多是男方统一添置,统一漆色,女方的嫁妆多是日常小件及被褥,和一宗电器,或电视机或影碟机,条件好的,两宗都会备齐。若女方都置办齐妥,比男方花的钱更多,但这些又多半出于男方的彩礼钱,所以只从嫁妆上是看不出谁家嫁女花钱多。青绸儿是彩电影碟机、八铺八盖及日用杂货一并置办齐全,她的老父亲可怜女儿在娘家操持劳累多年,执意给她加了一担大炕柜,可当粮仓用,仅这对炕柜平生就得多请十人搬嫁妆。余素的嫁妆较少,六铺六盖,一套餐具,一台十九英寸的彩电,加之几对日常小杂件和一对云青色的瓷坛,多是轻巧小件。南门矶的人一一看过,便说笑开来,说余素的一对云青坛比青绸儿的一对大炕柜,该怎么个比法。两个抱坛子的后生说,发嫁时,余素亲自把坛子一个一个交给他们,嘱咐要把坛完好地抱到南门矶,电视机什么的她倒没嘱咐,害得一路大气也不敢喘,直寻思这摸起来蛮舒服的坛子,该不会是传家宝吧。一老人上前又是瞧又是轻敲慢抹,说,这对坛泥胎细腻,釉色青亮光润,还真是不错,世上的物件只要入了眼上了心,都是无价宝。众人听了,也不多想,跟着说那是那是,心里只道东西有什么值得说来比去,要看要比的,是新娘子。
嫁妆才刚摆定,脸朵的水色和桃花红一样的青绸儿笑模大样的来了,一村人纷纷围迎上去。长鞭响过,人们已闹腾开来,又担心错过下一场热闹,赶紧分派人去村口等候着,来时招呼。
两个时辰后,远远地一行人往这边走来,村人远近呼应着,果真是余素她们来了,众人又快快迎过去。长得白净的余素,鬓边插一朵红艳艳的茶花,泅过泪的双眼闪着羞怯,这样的美丽大大让村人诧叹,活象是画中来的人。余素鬓边的那朵茶花,是临别家院时在窗前茶树上采摘的,她让父亲替她戴上,一朵采自娘家的花儿戴上头,无端地添了依傍,没料想还给她添上了一段风韵。
新娘子都见过了,人们开始评说,也不避主家的嫌,他们说,青绸儿脸色好,红润,人也敦实,余素脸儿白净清秀,身条儿好,一个略胖,一个略瘦,两个人稍稍匀一匀就更好了。
南得乐乐地说,平生娶的是薛宝钗,我娶的是林黛玉,各有各的好,你们不用比,都是好媳妇。
余素和青绸儿初次照面,彼此就生了艳羡,向来对自己的不满处在对方那儿得到了补足,很快成了亲密友伴。在余素眼中,青绸儿嘴快却手勤,心地也好,虽有些世故,却怪不得她,是人的身世所定。
青绸儿十岁没了母亲,下有一弟一妹,父亲没有再找人,家里的事多由小大人青绸儿铺排。当家惯了的青绸儿,来到平生家,家中大小事儿都盘在手中,惹得平生的老娘极不高兴,时日一长,婆媳关系就紧张。
渐渐地,青绸儿和余素进入了庸常日子。青绸儿与婆婆关系不和,青绸儿不着急,余素却替她着急,青绸儿的婆婆老在余素跟前说青绸儿的不是,称赞余素的好个性,话说得重时,只说青绸儿娘死得早,少人教养。这时,余素就会替青绸儿辨解,说青绸儿这样做,是为了将来能过好日子,她这样操心,也是为了这个家。青绸儿的婆婆不好再说什么。私下里,余素暗示青绸儿对婆母温和点,青绸儿不屑,只说为人各自凭良心,让她吃饱穿暖尽自己做媳妇的本份,婆婆要生事就生事,她才不理乎。
青绸儿反过来提醒她,要让南得出门谋事做,趁年轻赚钱,将来养老养小花销大。余素那会刚怀孕,生怕南得出了门,青绸儿的想法她不认同。青绸儿又告诉她,她已让平生去县里的蜡烛厂打工了,过一两年,她打算在镇上开家蜡烛铺,把相邻集镇的生意也拉拢过来。余素知道,青绸儿这不是口头说说,这是她多年前就有的想法。青绸儿曾告诉她,没出嫁前,每到年关,她都去蜡烛厂打工,不仅为挣钱,也是喜欢蜡烛,确切地说她喜欢烛光,她说烛光是从心里亮出来的,先暖的是心窝子。那时,她一边做蜡烛,一边幻想着将来能开个自己的蜡烛铺,一生过得光光亮亮。成了家,想她一直琢磨这事,说动了平生去蜡烛厂学技能。
那会,余素真是服了青绸儿,将日子安排得这样清楚,每一天怎么过都明明白白,换上她,天天都得为了这些明白的到来而累心,她一天到晚庸庸无事地守在家里,和南得腻在一起,未来对她来讲,就是夫妻二人天天在一起过日月,然后老掉,最后共同归化一片山林就称意了。
青绸儿真是争气,在余素生下南胜一个月后,她有了一儿一女双胞胎,这让青绸儿的婆婆对媳妇是赞不绝口,天下没有比青绸儿更好的儿媳妇了。第二年,青绸儿和平生的蜡烛铺在镇上开张了,一开张就接下不少活路,青绸儿是满眼放亮,人比先前更见喜俏。
余素上街,会去青绸儿的蜡烛铺玩一会。青绸儿喜咧咧地拉她进屋,瞪眼教她:“你别让南得老耗在家里,逼他出去做事,现在只要肯动手,不怕吃苦,就成得了事赚得来钱。你看你们两个,成天磨叽在一起,儿子再过两年要上学,不想想将来拿什么供养他。”
回家的路上,细想青绸儿的话,句句触到余素的隐忧,眼见得家家找门道致富,去了瓦房盖楼房,她真的不能再让南得守着她过日子了,既便他们能过穷困日子,老人和孩子呢,总不能也跟着一起受困吧,还是得让南得去家俱厂干活。南得手艺活精细,早有老板们上门请过。
当天傍晚余素便和南得商量这事。南得一听,笑说:“想明白了?不再要我天天守着你。”南得的嬉笑让余素有丝恼意,说:“谁要你天天守着,南胜已三岁了,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
商定没几天,南得就去县城一木器加工厂干活。三年后,他们也盘算着在县城开一家家俱厂。青绸儿知道这事,当即表示借他们五千块钱以示援助,余素很是感激。青绸儿笑说:“我是放长线钓大鱼,等我家新屋盖成,我拿你家最好的家俱最便宜的价钱。”余素赶紧说:“等你房子盖成,家俱只当贺礼。”唬得青绸儿又教她道:“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往后可不能这样讲话了。我借你钱,你又不是不还,做生意心不狠点,是赚不了钱的。”听着青绸儿的话余素点头称是,人心世故只要青绸儿说来,确是条条有理,事事皆然。青绸儿叮嘱他们要一鼓作气,早点将厂子办起来。南得和余素倾尽家囊,又去亲友家东借西挪,终是将他们的“安美家俱厂”挂牌开业了。
南得和平生入了各自的行当,更加得心应手,生意做得不赖,比起种田,收入强了十倍开外。余素和青绸儿也成了村里其他女人羡慕的对象,羡慕过了,免不了怨自家男人的无用,一年到头抛家离口外出打工,还赚不回人家一月挣的钱。可怨归怨,找不到合适的门路挣钱,只能羡恨那对有钱花的女人。青绸儿和余素的情谊也就更深于南门矶其他女人。
南得的生意做开来,比平生更能挣,渐渐地与依然在镇上做生意的平生和青绸儿淡散了。余素却不然,只要回到镇上,必定要找青绸儿玩,青绸儿得空也会去县城找余素逛街说话儿。也就在一年前,青绸儿又来了,竟说要去茶楼喝茶。余素那阵子正悒郁着,虽疑惑青绸儿平时绝不会这样花费,但没问及,径自带她去了一家茶楼。青绸儿问她是不是有心思,她勉强一笑,说一大把年龄有什么心思。青绸儿没追问,一口气喝了半杯茶水,东扯西拉地说了一阵子,又摆出老姐的态势训导余素,说:“现在南得和平生有钱了,我们要看管紧点,管自己的男人不是什么丑事,莫摆谱搭架儿。男人穷时要护着他,男人富时要狠着他,不然,他的鼻子就被别人牵走了。你莫不信这个邪,管男人要象管牛一样,鼻子牵在谁手里谁有狠。你家南得,如今发了点小财,人也长了点势,自然有人想勾搭,你往后只做一件事,看好他。”
余素听了不大入耳,说:“这都是说什么。真那样,就由他去。”
青绸儿疑惑地看着余素,好半天才说:“余素,我说你呀,傻得很,千万莫用你的心度男人的心。你听我的,记住一点,男人是你的,就象儿子是你的一样,疼的时候疼,骂的时候骂,对男人还要会撒泼,你先把他折腾够了,他才没精力折腾别的。”
余素算是明白了,青绸儿今天之所以要来茶楼,就是为了避开南得说事儿的,想来她是听了什么风声才来找她。早在此前一个月,余素觉得南得有些异样,时常心不在焉地玩手机,很是让她费解,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的事,南得说没得,在她看来,家里厂里也还算平顺,那是为什么。余素瞅了个空,悄悄地偷看了南得的手机。在他的手机里居然存有上百条同一个人发来的短信,而短信的内容多是叽叽唔唔含糊不清的暧昧话儿,对方是个女人无疑,她看了十来条,不愿再看下去。余素实在是不敢相信,惊恼之下,拿着手机找到南得,可面对他时,难堪和屈辱一齐向她压过来,根本不想面对他,她重重地丢下手机,回卧室锁门躺下。南得知道事情不妙,跟到门前,叫唤了几声,余素不理。南得隔着门说:“当什么真,成年人的游戏。”余素听了这话,更是嫌恶。接下来的日子,南得腆着脸向余素取过两次和,余素一见那幅嘴脸,更添恶心。直至青绸儿来找她,她和南得仍无话可说。自搬来县城,世上千奇百怪的事听过见过不少,年近四十的余素思来想去,她明白自己的人生不会比其他人特别,这样的事在当今世上太多了,人们当这是日常娱乐,人与人之间不用守诚,夫妻之间的道义更不提了,所有人都拼命地过活,也不晓得要过出什么样的人生来。她不会管南得,管来的男人有什么用,尽管美满完整的婚姻几近她的生命,但她绝不会要一个不珍重她的男人,一切且由他去,只是她更爱洁净了,居室环境个人生活,再容不下一点玷染,她只以为这样,便能守着自己的静,其实不然。
青绸儿见余素不怎么搭理她,陡然生出一股叫醒梦中人的勇气,一噜气地说:“南得有个相好的,还是平生的表妹,她可是个没丈夫的女人,田不耕地不种,游游荡荡四处打喂子,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你家南得有点钱又有点人模子,她这是起了心,明知不光彩的事还到处播,无非是要搅散你们。”
余素听了,着实吃了一惊,看来老家那边已播散开了。她没法再作平静,心里的火冲得天高,待她和青绸儿分了手,匆匆回家。
余素一到家,看也没看南得一眼,沉沉地叫了他一声,就往里屋走,南得应声跟了进来,就在那瞬间,余素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南得是防不胜防,而余素并不解恨,嘣嘣跳的心直叫唤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老天应了余素的愿,意欲召回她。万万没料到的是,青绸儿也被带走了,尽管余数行将离世,可青绸儿的死还是让她悲伤不已。
她问南得青绸儿是不是回了南门矶。
南得说是。
余素又说,明天一早我也回南门矶。
南得想说什么,看着余素射过来的一束冷峻目光,没敢说出口。
飘着雨的中元夜,天光隐隐,余素想人死后的世界大概就是这样子吧,幽微而清凉,与她这种心已无期的人最相宜。可青绸儿与她不同,她的人生满满的,这样的离世让她如何罢却得了,岂不是要上天入地般地闹腾找寻,想来她这会儿正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