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领着他从外面带回来的被人称作花姑娘的女子,搬了两次家,后一次他们搬到小镇东边鸡头山上的社庙里。社庙本是当地人用来祭祀土地神的,应当是清静庄严之所,不过,平常日子也没谁在意,任由小乙带着花姑娘住在那里。
小乙自带回来了花姑娘,就隔三岔五地去镇边鸡头山下的秋葫芦家讨干净的稻草。这天早晨,小乙见太阳洒进了社庙内,急急忙忙又来秋葫芦家讨稻草,秋葫芦媳妇想逗他说话,就问他怎么又讨稻草。小乙腼腆地笑,不开口。秋葫芦的媳妇说,你不说,我就不给。小乙睁着一对大眼看着她,仍旧笑着,可怜地将身子依靠在大门框上。秋葫芦媳妇急了说,你一边靠着去,这么杵在眼睛头上,不声不响的,不知道的人还道我欺负你个苕。小乙听了垂下眼皮,半遮上他的那双大眼,缓缓地回转身去。这时半瘫在床的秋葫芦的老娘在里屋大声对儿媳妇说:“他讨稻草做么事你不明白,你要是真不明白你连小乙都不如,我的秋葫芦儿算是白脱趟人生,娶你这样的苕婆娘。”
秋葫芦媳妇被说得脸一阵阵泛白,几步跨到院角的草堆前,从草堆中抽了一捆干爽的稻草丢到小乙面前,说:“拿回去练窠吧。”
小乙把稻草理了理,放在一边,拿一把旧斧帮秋葫芦媳妇把用来过冬的几段干柴劈了,又替她码在墙根底下,之后才夹着稻草走了。
小乙抱起那捆干爽洁净的稻草,深深地细细地闻,似乎很是清香。回到社庙,他散开稻草,仔细地清整草穗中的秕谷和烂草衣,然后把整理好的稻草放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薄薄地晒开。花姑娘见了,嘻嘻笑地往草里滚。小乙忙拉起她,笑着哄她进屋,他大约怕岩石硌着花姑娘的身子。花姑娘很听他的话,嘻嘻笑着跟他进了屋,也将地上原有的绵潮的稻草往出抱。
下午的太阳稍偏西,小乙赶紧就着太阳的热气儿把稻草抱进屋,重新铺整他和花姑娘的床铺。才铺好草,花姑娘就笑着倒进去,像只花狗在草里翻来倒去。小乙本想将床铺被褥铺整好再陪花姑娘玩,却被眼前的快乐所感染,陪着她一道在香扑扑脆麻麻的稻草中玩耍嬉戏。
每次换过新的稻草,花姑娘犹如常人过年一般欢欣快乐,小乙见花姑娘这样高兴,也跟着高兴。于是每过一阵子小乙又会下山来讨稻草。
次日小乙下山后,男人们笑问他:“昨天又换了稻草铺,睡得舒服吧?”小乙低笑不语。女人们会对小乙说,把花姑娘带到山下来玩玩,她一个人会闷的。小乙涨红着脸,大眼里露出许多的感激,在女人们的追问中,他点了点头。
当女人们围着小乙话三话四时,男人们有点烦躁了。他们走过来,将自家的女人训斥几句,说什么腊里腊月的,哪有空闲在街上玩!女人只得白一眼男人,各自散了回家。
秋葫芦媳妇自见小乙经常来讨稻草,开始认同翠柳儿的说法,小乙真的一点也不苕,晓得对自己的女人知冷知热地疼惜,有些地方比他家的秋葫芦还灵醒。想到这里,记起婆婆的骂,心里恨恨地说,我不如小乙,你那秋葫芦儿只怕更不如。
小镇上类似翠柳儿秋葫芦媳妇这样的抱怨愈来愈多,男人们开始怨恨小乙,说这个夹生苕小乙惹得满街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不满,说他们不如一个苕男人心疼自家媳妇,他们一致说,得想办法惩治惩治他。
男人们开始喊小乙做这个做那个,不管男人们怎么取笑轻侮,小乙如同没有听见,一个劲儿地按他们的吩咐做完一件件事。男人们这时如同晒在冬日阳光下的棉絮,看似多么惬意舒服,实则没意思极了。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做法过火了,想起他的身世遭遇,他们更觉自己无趣,于是又叫停小乙说:“小乙,肚子饿了吧?拿去买几个包子吃。”说着,丢给他一两元钱。小乙从案板或柜台上捡起钱,笑着理了理,放进口袋,继续着把活儿干完干好。
待一切都做好,小乙怀揣着人们给的食物和零钱匆匆地往小镇外的鸡头山上走。这时,便有小镇上的一傻小子,吃着大人做的饭,穿着大人买来的衣,闲逛闲逛的,对镇上稀奇古怪的事爱探个究竟,他见小乙往山上赶,就远远地吊在后面,去社庙看小乙和花姑娘的热闹。
小乙上山后,进社庙就将他弄来的纸板门关上。跟上来的傻小子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到里屋的动静,就围着小屋转了个圈。社庙周围干干净净,向南一面还种了几棵青葱和几株白菜,他不由自言自语道,小乙还会过日子呢。他正嘀咕,忽听见小乙在社庙内拉起了二胡,嘴里还哼着黄梅调。傻小子在外面一下子愣了,原来小乙没哑,这黄梅调儿哼得多好听。
一曲终了,他想进屋唬小乙两句,正欲推开社庙的纸板门,却见小乙拿着花姑娘的一件衣服出来了,见到傻小子,小乙愣怔了一下,很快冲他笑着点头,示意他进去。傻小子没进屋,站在门口向里打量,他瞧见这间大小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塞满了过日子的用具,正对门的右墙角放着小炉子和一只歪脚小木桌子,上面放着油盐面米,左墙角铺了一层极厚的稻草,上面有铺有盖两床被子,被套居然是新簇簇的大红大紫花朵,这肯定是小乙用凑聚起的钱特意买来的,谁肯送他这么新的被套。花姑娘在另一角小象棋盘桌旁正认真吃着小乙刚给她带回来的包子。傻小子将头探进来,想看看花姑娘头上是否戴着花,正巧花姑娘抬眼找小乙,见到陌生的面孔,吓得包子都掉了。小乙见状,赶紧跑过去搂着她,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扭头看了一眼傻小子。傻小子极没趣,一溜烟地跑下了山。
跑下山的傻小子,跟山下的人说,小乙一点也不傻,他也不哑,还会拉二胡哼曲儿呢。有人不信。傻小子一再证明说,是真的,不信,小乙下山来叫他拉一曲就知道了。
小乙从山上下来,人们在东边的桥头上堵住他,要他回山上拿二胡拉曲儿,他只嘿嘿笑,一声不吭,人们连哄带吓,他这才回去。
再下山来,小乙一手拿着二胡,一手牵着头戴绛红绢花的花姑娘。街上做生意的人听说小乙要拉二胡,纷纷涌来桥头敞棚饭馆前,将小乙和花姑娘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人们将一张小塑料板凳放在他的一侧,让花姑娘陪他并排坐着,花姑娘双眼心爱地盯着小乙看。小乙调试了一下弦,煞有介事地开始了。
听了一会儿,有人低声议论说,小乙拉得果真不错,与镇中退休的钟唯老师隔不了多少呢。
小乙眉飞色舞,不时地看看一旁的花姑娘,又看看众人,忘情地一曲接一曲,拉到《天仙配》中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时,翠柳儿带头跟着唱起来,接着秋葫芦媳妇也唱起来,毛屠夫和几个男人也粗着嗓门跟着唱男腔,男人们女人们一下子全扯开了嗓门儿唱起来。
一时之间,小镇上的人们都忘情了,歌声随着晴朗的腊月天气与空中许多轻尘一起飞舞。小乙完全沉浸在这份幸福之中,身旁盯着小乙的花姑娘是满眼的热爱。
事后,人们回想起这个场面,眼有些湿了,说,多少年了,我们没有这样忘情地快乐过,这可是小乙和花姑娘带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