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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水月庵3

那时,少儒老人所在的生产队将几口鱼塘交由他看管,看似平常事,其实是一件大事,全队下年年鱼的多少就在于鱼塘的收成。每年初春下鱼苗和下年捞鱼是少儒老人最忙的时候,平常时候他多半背着一杆长漏网沿塘查看,查看鱼塘的水质如何,是否要撒石灰来洁净,鱼儿正长时要忙追肥,鱼儿生病配什么药草等等。有时候少儒老人也带上我,后面跟着忠友儿和跛脚小黑狗,一队人马在山冲里的各水塘边慢慢游荡。

鱼塘的事不是天天要做,没什么事时,少儒老人寻些细致活儿来干,给队里锄锄长了杂草的田岸呀,给坡上的豆秧瓜苗搭架什么的。多年后时常为我忆念的,是那次做棉花钵,少儒老人挑着土箢拿着半人高的制钵器,带着我和忠友还有小黑,一起往捷山西南方位的山腰去。

四月天气,我们走过睡港那条小沙堤岸,拐进小山冲,微风悠悠地吹过来,伴着一阵阵的清香,阳光洁净地照着,露珠儿还在草尖上掉着花朵上晕着。我走在少儒老人前面,不时地回头问他花鸟虫鱼的事儿,他一一回答。走一阵子,他停下来回头叫一声“忠友儿”,隔着我们有半条田埂的忠友儿正低头捡拾路面上的石子,往路两旁的田地里扔,这些石头被农人们踩着,又会扔到路上来,忠友儿再看见,又扔回田地里。听到少儒老人叫他,抬头向我们望一望,又低头寻石子去。小黑不知什么时候钻进路边的油菜田,也不知它看见什么跟着追了去。少儒老人“小黑小黑”叫两声,小黑很快从油菜田里钻出来,身上还沾了几瓣湿湿的油菜叶儿,摇着尾巴绕过忠友儿跑到我们身边来,在我和少儒老人身上蹭两下,不一会又追山雀的影子去了。

走过山冲的田埂,向层层叠叠的山地里去,这里有许多麦地,中间夹着几处空地,留着做土钵的。我们来到一块撒上细净沙土的土肥地边,少儒老人卸了肩上的扁担,将蓝布夹褂脱下来,挂在地头的那棵叶子可以用来做酱菜的树上。那会叶子们正长着,象大大小小的手掌伸展开来,呈接并吸收天地间的雨露阳光,等长足了,任人摘它去铺盖酱面,将它所吸取的天地精华一并倾注酱菜中,供人享用。我母亲常制麦酱,少儒老人常制辣椒酱,都好下饭。这会,少儒老人没想制酱菜的事,穿着白色土布单衫的他更灵便了,拿起制钵器往地角深镇一下,制钵器添满了土,然后将土往下压几遍,镇紧,这才回身在一片空地上推下新制成的钵,土钵呈圆柱形,上方正中有一小坑,棉籽种就是在小坑里生根发芽。

少儒老人边做钵边跟我讲怎么点籽掩钵,听上去很简单,仿佛我也会,那会我的心思不在这里,麦地边的野草闲花上有蝴蝶蜜蜂飞来飞去,还有鸟儿们惊飞乍叫,引得我四面望野。

站在山腰上,只觉水月庵如此的祥宁,它的四围散居着半依微山的村落,村落又掩于竹树之中。捷山往北是叶家庳、刘家冲,水月庵的西北方是万家店,小溪流自远处的山林傍万家店村流经过来,一路润泽。山路绵延,洁净无泥,人们行来往去,只是到水月庵就少有东行的,若要东行,也会绕过捷山。整个捷山唯有西南面开垦了近十来亩山地,农时季节一到,人们才上山收种,平时少有踏步。捷山多处生长着灌木,其间散布着旧坟荒冢,这里四季都有山花开放,尤其在春日里,石崖中各色花儿开了,高高地探出一枝来,好象在看山下的光景。最抢眼的要数杜鹃花,一丛丛迎风呼唤,人们不过远远地望一望春色,仍不近前,只有山雀无惧无怕,年年啼说着捷山的美丽。

那会山下的小黑不紧不慢地吠两声,多半是因高飞的小鸟和惊逃的野物。忠友儿仍旧忙碌着路两边的石子,一颗不剩地捡起来,扔出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少儒老人歇下来,用绕在脖子上的蓝白条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星子,突地念一句:“初夏好时节,慧成,你来下句。”

我乐了,笑说:“师傅又要我对句啊。”

“对一对。”少儒老人眯眯笑望山野村落,兴致自生。

我嗫嚅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句子。

少儒老人启导我:“这时节你看到了些什么,念出你看到的就行。”

抬头是空中飞鸣的小鸟,低头见小黑仰天轻吠,麦儿点头,高树杂丛摇枝晃叶,犹在纷说,灵机一动,竟有了。

“‘初夏好时节’,我对‘万物都在说’。”

少儒老人听了,很是高兴,竖起大拇指来,象忠友儿对外人高扬出大拇指表示少儒老人一样:“我家慧成对得好对得好。给师傅讲讲,万物说什么?”

“万物说我发芽我开花我要长大,长大了和小孩子一起玩。”少儒老人喜眯眯的看着我:“是,是,长大了一起玩。”

少儒老人休息一阵,又接着制钵,我在地头来回逛荡,掐来的狗尾草早被我系成小手链,柔绒绒的戴在腕上,轻痒着。

阳光明媚,和风悠然,物美身轻,那会我全然不信鬼事,白日里没有猫头鹰的泣嚎厉叫,躲在被窝中一惊一悚的惧怕也全不在乎。心里无怕,便想四下走动,我告诉少儒老人,要去麦地寻野豌豆吃。

少儒老人说:“去吧,小心不要弄倒麦棵”。

我应一声,钻进就近的麦地,慢慢地寻向地的另一头。

少儒老人不时向我这边张望过来,叫一声“慧成”,我赶紧应他一声。稍后又冲仍在山脚下玩耍的忠友儿喊一声,忠友儿直身抬首向上张望过来,并不作答,一会又忙于他所忙的。

约莫半个时辰,我寻了一大把野豌豆藤,上面有序地长着一排排小豆夹,忍不住馋,赶紧摘一个剥来吃了,清甜清甜的。只是太阳熏晒着人,周身痒麻麻,便想着回少儒老人那边的树下吊荫。我高举着野豌豆藤,跳下一条麦沟,一只野兔擦着我的裤腿飞奔而逃,吓得我直拍胸脯。正怅然没能捉住它,却发现前面的麦沟里还有两只小呆兔,一只麻灰色,一只白灰色,正张惶地挤在一起。我撒腿跑过去,它们刷地拉下长耳朵遮住双眼,好象不见我我就会消失似的。它们的样子笑坏了我,生怕它们跑掉,连忙脱下小花布褂,一把将它们兜起来。

我一手举着野豌豆藤,一手兜着小兔子,高声欢嚷道:“师傅,我捉了两只兔子。”那会撒满细净沙土的山地已变成钵钵搬到一旁,少儒老人正横着扁担坐在树下,吸着一支自卷的烟卷,笑眯眯地望向我。

来到树荫下,我将野豌豆藤抛在一旁,忙着把衣服摊开来,两只小兔仍挤在一起,也没敢逃跑,小耳朵不再遮住小红眼,却不愿看我们。稍待一会,它们散了开来,白灰的那只走出布褂,叼着山地边的一片野菜叶子,小嘴儿抿动着,根本没吃。

“师傅,我想养着它们。”那会只盼着少儒老人能同意。

少儒老人灭了嘴里的半只卷烟,摸一把小麻兔说:“好啊,只是野兔不好养。”我才不担心兔子是否好养,伸手扯过一旁的野豌豆藤,挑了个饱豆夹剥开来,将豆米送到少儒老人嘴边,非要他吃了不可。少儒老人呵呵笑,扭不过我,吃了。回头我又给小兔子剥了些豆粒,放在它们跟前。可它们只望了一眼,不吃豆子。我一急,抓起那只小灰白兔,往它嘴里塞,小兔子挣扎着,好不容易放进嘴里,可一丢手,豆子又滚了出来,唉!它们太小。

想到兔妈妈丢下它们,只顾自个儿逃命,到底不是人事。可是兔子也有它的好,只要不死,它就会成精。这是我不久前听说的,便求证少儒老人。

他告诉我:“想要小兔子成精,得让它自个儿去山里头苦修苦炼,才会得道。”

“兔子能修成精,连花儿草儿也能成精,为什么我们人不能成精呢?”我有些丧气地问。

“人就是精。花草藤树鱼虫鸟兽修道就是为了变成人,人修成了道就会成仙成神。”

我接着问:“那你是什么精变来的,我又是什么精变来的呢?”

“精变人是造化,造化的事常人看不到。”少儒老人说着,掏出火柴,将刚才的半支卷烟点着,吸了几口烟,起身去另一块地做钵。

说了一通,我还是没能明白,后半晌,我守着两只小兔子,云雾飘缈地想着它们成精后的无边法力。

我和少儒老人近午才回水月庵,忠友儿已先回,坐在庵堂大门口左侧的石墩上打瞌睡,长长地垂涎流下来。庵堂里的学生还没放学,学生和老师都没什么精神,想必是肚子饿了。

生产队放工的钟声终于“叮铛叮铛”敲响,学生们一下子嬉闹开来。放学了,他们自庵堂奔突出来,惊得小黑欲进又退地乱叫,才一会便各自回家了。畈野里远远近近收工的人往回走,至水月庵后门处的凉亭归拢过来。凉亭是六角形,其中四面有长木板夹在亭柱中,供往来的人歇坐,另两方空为进出口。亭内正中有一小石桌,桌上长年放着一刺坛茶水,和一只有柄的陶杯,陶杯套在刺坛的水嘴上,这是少儒老人每天上午和下午出工前先安放好的。放工的人在这里多半要歇一脚,喝杯茶水,解解渴吹吹凉,放眼望向绿树掩映的村舍,那会正有袅袅炊烟在村落上空升腾,午饭快熟了,他们安闲地支着农具说笑一阵,才打着招呼相随而去。没多大一会,收工的也散了,学堂的学生老师也都走了。

庵堂前小黑懒懒地伏地眨巴着惺眼,少儒老人一回家先给它吃了半碗剩稀饭,它已食饱好睡。忠友儿被放学钟声敲醒后进屋来,少儒老人洗一只生红薯给他,他晃悠悠来到庵堂大门口,认认真真地啃红薯,一口又一口。

这会儿少儒老人将撒有青菜叶的小木槽摆放在小兔子跟前,两个小家伙见了嫩菜叶,并不贪吃,挑挑拣拣地抿了两嘴,好象不合它们的胃口。少儒老人告诉我喂养小兔子,得用露干水的青菜或草,兔子要是吃了带水的菜或草容易拉肚子,拉肚子就会生病或死掉。说罢,他回屋做午餐。我蹲在地上继续看小兔子吃青菜,想象不出它们有可能生病或死掉。

午饭熟了,我跑到庵堂前,喊忠友儿吃饭,忠友儿不慌不忙地跟过来。倒厅的小木桌上放着一碗月花菜、一盘煎小咸鱼、一碟臭豆腐和一碟辣酱。少儒老人做的饭菜爽口,经他做的饭菜都好吃,我搬过小木凳坐在桌旁等着吃饭。

少儒老人将我的小花瓷碗盛了饭,拿了双筷子,先安当了我。再回身用一只黄色的大搪瓷碗满盛一碗饭,压放些月花菜和几尾小咸鱼送给忠友儿。

忠友儿吃饭很少坐到桌旁,多坐在高高的石条门坎上,脸对着门外的山野,好象我们惹他生气了。吃的时候,扒拉扒拉的往嘴里塞,当他张嘴巴嗒巴嗒满口满口嚼时,许多饭粒不停地往下掉,洒在身上脚边,好象种饭一样。门口不远处的椿树上,一群鸟雀瞄着他不停地跳叫,有耐不住性子的已飞落地面,向他这边停停跳跳过来,忽地啄起掉到稍远处的一颗饭粒,小头小嘴一晃摆就吞了下去。鸟雀们一步步走近他,一只鸟儿迅疾地啄食掉在忠友儿草鞋上的一粒,这下惊动了只顾低头吃饭的忠友儿,抬头看着那只饭粒已到嘴的鸟雀,其时已飞跳到一旁。忠友儿愣怔了一会,忽地将碗里的饭泼出去一些给鸟雀们,旋即冲着惊慌乍飞的鸟雀们嘻嘻笑起来。鸟雀们飞到稍远处看了看,见地上的饭粒又多出不少,一只只又飞落下来,啄一口后抬头看忠友儿一眼。忠友儿不再理它们,低头又忙着吃起来,往口里仍满满地塞,饭粒儿依旧往下掉。

看到忠友儿洒下这些饭粒,我对少儒老人说:“师傅,以后少给忠友儿盛点,你替他省着米饭,他却浪费呢。”

少儒老人说:“忠友儿只吃一碗饭,多盛多吃,少盛少吃,就是吃一口饭他也要洒几粒,由他洒去,洒下的饭粒鸟雀蚂蚁会吃得一颗不剩,浪费不了。”

“你养忠友儿,忠友儿养鸟雀虫鱼。”我说。

少儒老人笑道:“世上都是周全事儿,人吃漏的鸟儿吃,鸟儿吃不到的,虫儿吃。只要老天照应,年成好,所有的都有吃的,只要是性命儿就活得齐全,那就叫好。”

其实少儒老人和忠友儿两个五保人所领的基本口粮根本不够吃,再加上少儒老人时常周济孩子多的弟妹还有遇难过坎的乡邻,更是缺粮,秋冬季节,少儒老人吃的多半是粗菜拌稀饭,省下米粮保证忠友儿早春前后的口粮。到了夏收秋收季节,少儒老人满畈野山地里捡麦穗和稻穗,来填补清浅的饭钵。

午饭后少儒老人和我闲话了几句,才收拾碗筷洗净,又将洗碗水送到沁塘倒了,油星子花花绿绿的散开来,小鱼儿们象被哨子吹叫过来,一尾尾钻出水面抢食那星星点点的剩油残羹。少儒老人清汰几遍装洗碗水的砂钵,直到没油星才上岸来,搬把竹椅去凉亭那里吊荫,那会没人往来,坐在竹椅上的他没一会儿就酣声悠然。

忠友儿吃饱后,又去学堂门口的石墩边靠墙睡了。

小黑狗拖着一只跛腿去了不远处的村子,大概是中午没吃好,想去寻点意外的收获。

没心没肺的小兔子似乎也倦了,它们不睡,也不动弹,只拿小眼偶尔瞄一瞄。小风儿吹过来,让我困了。

水月庵的西厢房有我的一张小木床,与少儒老人和忠友儿的床对墙,是父母早年搬过来备用的,满百后的我逢初一十五便由他们陪我在水月庵住一晚,好让庵堂的灵气冲走我身上的病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