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少儒老人带着忠友儿住进了水月庵。水月庵上空又有了一日三餐的炊烟,增添许多活色。有他们住进水月庵,附近乡村渐渐安然下来,捷山的野鬼游魂好象也得到了安抚,再没人撞见它们。人们又传言,少儒老人不比常人,他是有道的人,至于什么道,没人说得清楚,反正他能稳得住人镇得住鬼。
他们入住水月庵不久,学堂也开了课,从此白日里水月庵又多了两位老师和三十来个小学生,一派的生机。
水月庵经过这一番轮变,虽说成了学校,可乡人们走近它时,仍是端肃的,大口粗言到这里自噤了,生怕冲撞庵堂上空的神灵。二百多年前万家店村一告老还乡的官人,来到水月庵,见几处山溪都汇聚在这里,又从这里一分为二,便决定在这里建造一座庵堂,锁住三围山乡的钟灵之气,以便后世多出有用的人才,还可以给附近的乡民一个息事安神的去处,顺带压服捷山上那些非寿终正寝的苦鬼怨魂。
由那时起,千人万命在活路上走,遇到迈不过的坎,便来这里絮叨一番,离开时把心中的坎尽管放下,交由水月庵的神佛去理料,人们相信神佛会照拂心中的善求,安然泄下包袱。
父亲来水月庵时,我在母亲怀里吃奶吃得大汗淋漓,尽管吃得仍是不多,已经有劲了,冒汗了。母亲感到了我用力地吸吮,她奶着我,笑意不尽,身轻体盈,坐在床上,如同坐在晴空里的一团洁白云朵上,舒心惬意。
父亲随少儒老人进了水月庵。少儒老人端盆水净了手脸,带他进了东厢房。厢房靠南墙正面摆着一瘦脚桌,用蓝布蒙着,桌上摆着一陶钵,里面盛着半钵洁净的河沙。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悬空支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个深灰色的小木盒,少儒老人取下它,盒盖是抽拉式的,从中拿出一个小册子,掀至一页面摆好。又掀起铺在瘦脚桌的蓝布一角,露出两只带铜环的抽屉,自一抽屉里找出一方砚、一支毛笔和半瓶墨水。
父亲有点茫然,问少儒老人要不要拜菩萨。
少儒老人捻开笔,说:“眼面前没菩萨供你拜,这事也依不了先前的规矩,我就随‘七成’的名字派生一个佛号吧,送她‘慧成’你看么样?”父亲连说要得要得。
少儒老人重新饱蘸了墨,一笔一画将“慧成”二字落在一禅师父名下,我就此成为半个佛家弟子。一禅师父是谁,我一直不知,父亲和母亲只当少儒老人是我的师傅我的干爷,是少儒老人的干女儿自然会和佛结成亲,佛就会保佑他们的女儿长大成人,所以从来没想过要问一禅是谁。多年后我长大了,无意中翻看到这一笔,心念丛丛,其时少儒老人已过世,无法考证,在心里,我想一禅当是少儒老人——我的师傅。
父亲讨得我的佛号,欣喜不已,对少儒老人感激不尽。少儒老人嘱父亲道:“慧成百日,你定要带她来水月庵敬佛祈愿,莫忘了。”
父亲满口应承。一路兴冲冲回家来,见母亲恬然地抱着睡熟的我,心下更生欢喜,一个劲地对母亲说:“桂兰,好多年没进过水月庵的门,现而今的水月庵呀,还真有一股神仙味,以前可没这意味儿,人进去了,身子骨也跟着轻了,气息也松畅,你说怪不怪?”
母亲笑看着父亲,听他称奇道怪地将去水月庵的点滴述说了一番。少儒老人帮她的女儿代佛请名,母亲初时的担心一扫而光,她一忽儿满心欢喜,一忽儿又收了笑意,想到少儒老人和忠友儿平日的生活情形,她没法不叹气。父亲笑道:“他们跟神佛住一起,神佛第一个保佑的就是他们,自然过得好。”母亲无奈地说:“话是可以说来,可神佛是神佛,日子还是他俩慢慢渡。”
临近我百日的那几天,接连着雨雪交加。父母带我去水月庵还愿的事一拖再拖,在我出生的第一百零八天,我生病了。
到第二天上午,我已高烧到昏迷不醒,父母再也顾不了风吹雪,非送我水月庵走一趟不可。母亲把包裹严实的我搂进她肥大的棉袄里,倾着身子往水月庵赶,父亲撑着一把大黄油布伞落后半步跟着。半个时辰后,水月庵到了,四围一片冷嗖嗖的静,学生们早放寒假回家了,庵堂的正门用一把大铁锁锁住,父母亲带着我直接往庵堂后门去。
倒厅里,少儒老人半掩着门,坐在门口光亮处戴着老花镜给忠友儿补一条青色长裤。见我们一行推门进来,赶忙从拦腰系着的帆布围裙下掏出个烘钵来,起身递给我父亲,又忙着让座倒茶。忠友儿原本在少儒老人对面呆坐着,见家里来了客人,坐在那里乐嘻嘻的。
母亲走近水月庵就开始默祷,一见少儒老人,请求地说:“少儒叔,求菩萨罚我吧,不要错怪孩子,是我没在百日送她来还愿。”说过,向屋内茫然四顾,仿佛企求潜存在庵里的神佛能听到她的话。
少儒老人给我父母各倒了一杯茶水,过来把窝住我脸面的包裹掀开一角,欣然赞道:“哦呀!小慧成生得好生得好,眉眼周正,高鼻儿小嘴儿,你们好福气,可要好生养护。”说着,顿了顿,对坐在一旁伸长脖子的忠友说:“过来瞧瞧小妹妹。”忠友儿向我父母看一眼,有点怯意,仍是忍不住心中的喜悦与新奇,长长伸着脖子走过来,看着我,兴奋不已,嗫嚅着嘴,大约想说句赞扬的话儿,终因不会言语,一句也没说出来,憋得脸一派通红,如同高烧着我的脸。少儒老人用掌背试了试我的额头,对我父母说:“菩萨我替慧成来求,你们快去栗寺坳卫生所找郭医生,让他给个处方,小孩子的病他向来下药准。”
母亲连忙致谢,冲父亲使眼色,让他留下求菩萨的香火钱。父亲没来得及掏出来,少儒老人就将他轻轻向外推,说:“心到神知,你们快去吧,早些治好慧成的病。”
父母不敢抱着生病的我走捷山直插栗寺的山路,这条路邪气重,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东西,只好改道从叶家庳过刘家冲绕捷山去栗寺坳,路是远些,但往来的有人。
幼儿时期我多是在病中,跑了无数次水月庵,说是求菩萨,不如说是着急无头绪的父母前去讨办法,少儒老人细看慢察我的病情,给他俩给些土方儿后,仍要求送我去郭医生诊治,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有一次我的病连县里的医生都摇头了,父母哭着向医生哀求,医生很是无奈,说:“没有哪个医生不救治病人,除非那个医生不是人。”医生的话言干语尽,我的父母抱着我瘫坐在地,无声地流着泪。
少儒老人得知我们去了县医院,随后赶到。他从我母亲手中抱过我,走到太阳底下,将我紧闭的小眼睛轮开看了又看,回头对我的父母说:“你们快点随我回去,我有办法治好慧成。”
回到水月庵,少儒老人一面忙着按一偏方给我配药,一面安慰我心神涣散的父母。那会是好是歹其实都没底,只知尽心尽力地医治。等汤药熬好,我父母亲流着泪将我一直紧闭的小嘴撬开,少儒老人一手拿盛药的小勺,一手抚着我的头,巴心巴肺地唤我“慧成,听话儿,喝下这口药,你就会好起来,”俨然我就是他的亲生孩子。冥冥之中,我居然咽下了一口。这一口药的吞服,让父母和少儒老人都掉了泪,他们相信我能挺过来。接下来几天,他们在水月庵悄悄地替我祈神祷佛,熬药伺候,日夜守护,三天后,我到底是活了过来,睁眼见笑,少儒老人和父母一直为我揪着的心,总算松动了些。
这样跑来赶去几个春秋,少儒老人和我的父母没嫌怨叫累,总在心疼病痛缠身的我。我虽说身体比同龄人弱小许多,知晓的世事并不比他们少,我明白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的家,我还有一个跟家相差无几的去处——水月庵。来来往往多少回,父母跟着跑了多少趟,已记不清。
我来了,少儒老人远远地瞧见,迎到庵堂的沁塘岸上,等着。
少儒老人中等身材,清清瘦瘦的身形,脸庞周正圆满,理着光头,一双弯眉微笼着一对眯眯笑的眼,是位任谁看见都愿意亲近的人。他穿着深蓝对襟盘扣布褂和扎腰青布裤,虽说两肘和膝头多半打着补丁,却衣衫整洁,绝不逊家室齐全的男人。
他从我父亲或我母亲手中牵过我,自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或几粒枣什么的给我,问我些在家的小事桩,我高高兴兴地回答他。这时跛了一条腿的小黑狗摇着尾巴跑过来,舔着我的衣裤和手。忠友儿也走过来,望着我笑,他笑的时候,眼睛里有许多关不住的热烈,就象分开好久的亲人见着了面,一旦不笑,眼神就硬,显凶,那会我就害怕,小心地躲着他,担心他一犯糊涂会掐死我。
四岁以后,我又添了个弟弟,农忙季节一到,父母亲更是看管不来,更多的时候把我托付给少儒老人,只须早晚送接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