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的头七那天,豪儿哥又打来电话,说要回来接母亲去北京,母亲不让他回来,说自己不会去北京,电话是在村部接的,挂了电话母亲一路悄悄地抹泪。
回到家来,我装作看不出她流过泪,与母亲亲近起来。母亲吁口气说:“小云,下午早点洗澡,让细骚儿骑车送你去镇上转转,看中了什么叫细骚儿给你买,在学校里象往常一样学习玩耍,家里的事你都要撂开,好好念书,妈现在就指盼你和细骚儿将来都有个好落处。”
“你不指盼豪儿哥有个好落处?”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说出这句话来。
母亲稍稍愣了一下,说:“他已在好去处,我放得下心。”
母亲的话我相信,因为豪儿哥随着他父亲住在大城市北京城里,而且他父亲在部队里当了个官官,自然可以安置好豪儿哥,我也见过豪儿哥的父亲。
那是爷带细骚儿来我家快三年了。
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来到我家院门前,母亲正在院里喂鸡,我在一旁戏耍。他叫母亲“白莲”,母亲扭头见他有点意外,很快镇静下来,说了声:“你回来了。”母亲略顿了一下,忙问:“豪儿呢?”
“我是出差顺路回家看看,没带他回来。”他回着母亲的话,神情不大想进屋的样子,母亲也没叫他进屋,淡淡地哦了声。过路的长生伯见了,忙教我喊他:“三爸爸”。我拿眼看着他,只觉他是另一个天地的人,母亲不会与他有什么干系,不想叫他,也叫不出口。他向母亲问了问家里的收成及生活情况。母亲说都好。这时有他家的亲戚前来叫他,他跟母亲说声我走了,便随来人去,没走几步,回头又对母亲说:“家里有什么为难,告诉我一声。”说完这回是大踏步走了。
这个三爸爸似没来过我家一样,一家四口人谁也没提他。这天夜里母亲做了好吃的酱面就着肉末儿,好吃得很,我吃了两大碗,额头上汗密密一层。母亲笑看着我说:“晚上吃多了,出去转转。”爷在一旁就喊正在收拾碗筷进了厨房的细骚儿:“细骚儿,陪小云儿去屋外转转。”
这正是晚春时节,空气又暖又软地舒服着人。我和细骚儿一前一后出了家门,出门便见月亮象长歪的红桃子挂在天上,我对细骚儿说:“细骚儿,你把那颗桃摘下来。”细骚儿问:“在哪儿?”我噜嘴向着天上。细骚儿垦着头皮说:“那怎么摘呢?”突然他灵机一动,指着他的胸脯说:“这儿有一颗桃,你要的话,我给你拿出来。”我冲他呸了一口:“你那什么烂桃,拿来给我吃。”
说完我向隔壁长生伯家门口去。长生伯搬出凉床,和长生婶一起坐在枣树阴里。我还没到凉床前,长生婶就挪着屁股说:“小云儿,这儿坐。”长生伯也招呼细骚儿过来。我盘腿坐到凉床中间去,伸着鼻子嗅向枣树。长生婶揪着我的脸蛋说:“小精怪。”
细骚儿赶忙溜下竹床,跑过去抱着枣树一阵摇晃,枣花儿香米粒似的纷纷地洒下来,我高兴极了,大声说:“细骚儿,使劲摇使劲摇。”
长生伯忙叫住细骚儿:“别摇了,再摇秋天就没得枣儿吃。”
“就当风吹下来的。”细骚儿很聪明地说,说着又使劲摇了两把。
长生婶说:“小云,要不要我讲红毛狗精的故事你听。”
红毛狗是真的有,爷说他父亲上山打柴时常见过,它们三五成伙的同行,悠悠荡荡可爱得很。大狗的体形比现在的家犬要小,身体圆,腿偏短,红毛丝丝绒绒披在身上讨人爱。爷还听他父亲和老辈人讲红毛狗儿通人性,经常帮助迷路的行人引路。还有它们灵敏的嗅觉会预知洪灾来临,那些年还没建白莲水库,山雨下来,直冲白莲浦,再加上平野各处涨水,白莲浦周遭年年遭洪涝之灾。在洪涝之前,它们会纷纷跑下山,咬着山下人的裤腿往山上拉。山下的人们喜欢美丽的小红毛狗,火艳火艳有吉祥色,古往今来一直奉它为神狗儿。解放前几年,不知哪来的一批人,突然以高价收购红毛狗,一些财迷心窍的人迅速上山捕捉,满山的红毛狗儿几乎捉光。由于价钱出得高,当初反对捕捉红毛狗的人看到那些以红毛狗换回钱物的人们也眼红了,纷纷参与捕捉的队伍中去。最后山下周边的“红眼人”一起进行了拉网式的再一次捕捉。在近青岗峰顶的一穴内,发现了一窝毛狗,这窝毛狗有一公一母和两只小狗儿,小家伙不知眼前处境,它们如同两团落地祥云在父母身上翻滚踩踏,狗妈妈不时亲昵的用嘴努一下它们,当它抬眼看到一步步逼近的“红眼人”时,眼里晕起一层泪雾,她用美丽惊疑的眼不解的看着人们,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仍向洞穴进逼。狗父亲轻轻扫了一眼这些人,扭头探出温软的舌舔了舔它们的孩子后,注目它的妻子,伸出前爪在它驯红的毛下抚了抚,用头顶了一下它的头,轻轻跃出洞穴,迎向正逼近它们的那群人。走到他们跟前,狗爸爸半跪前身,伏地就擒,抬起饱含泪水的眼,乞求这些人放过它的妻子和孩子。人群中一阵慌乱,有人说作孽啊作孽啊,放过这只牲灵吧。而洞穴中另一双泪水长流的眼正看着这一幕。可仍是有人套牢了狗父亲,还是有人向洞穴逼近,狗父亲见此景,凄厉长叫,奋然挣脱了捕捉人的牵制,飞身跃上向洞穴逼近的人,四脚缠绕那人,咬得他满脸流血,最后与那人一同滚下山去,狗死人亡。狗母亲刹那间,停下了泪眼,口含两朵小祥云纵身跃出洞穴,直奔崖下,青岗峰飘失了最后一团祥云。虽说这些人随后去崖下找寻那三只红毛狗,却连狗毛也不曾找到一根。
从那以后人们纷纷传言,最后的三只狗集聚了所有红毛狗的灵性,异化为狗精,而且将会下山来找他们复仇,山下的人们日夜惶恐不安。一年之后的某个有月亮的冬夜夜半,他们隐约听到毛狗母亲凄厉的嚎哭声,人们缩瑟在被窝里,担心不已。那些年天灾人祸,战乱相随,已很少有完整的人家,理亏心虚的人们传言是红毛狗儿变成了精,大家小户的不幸都是毛狗精用妖术报复他们的结果,毛狗精要让这里的人们尝尝骨肉分离的痛苦生活。近些年,又说只要是有月亮的夜里,毛狗精就会下山来,叼走小孩子的魂魄去陪它的小红毛狗儿玩。长生婶说得有板有眼,我半信半疑。最初听时,回家特地问母亲有月亮的夜晚是不是不能待在屋外,不然毛狗精会叼了我的魂魄去?
母亲说毛狗精是白莲浦人编的,没有这回事儿,是人自己做了亏心事心不安,红毛狗儿从老早老早的时候就和白莲浦人结缘,后来捕杀得绝了种,现在想找出一只来,翻遍了山连一丝狗毛儿也见不着,这是白莲浦人遭天谴。我和母亲分辨,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自己也在场亲见,某个月夜谁在山地里下兔网时遇见了一飘红狗形,谁在夜半乘凉时有妖魅的毛狗精前来逗弄他……母亲一笑,那些人爱好,他们说自己看到了毛狗精,怕是想借红毛狗儿来助助自己的势儿,世上就是有红毛狗儿,有情有义的它们还会回白莲浦?母亲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很久,想通透了,我再不相信红毛狗精害人的话,也不担心红毛狗精会叼走我的魂魄,心里隐藏着巨大的希望,希望白莲浦的月夜里,真有毛狗精前来,它们这样的好看可爱,这样地爱人们爱自己的家,它们是天下最好的牲灵,比我们人都好。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我会悄悄地躲在枣树下,很多时候都等到夜露湿了脚,月亮被我看得更精神了,毛狗精还是没有来,它大概知道我没有伤害它的同伴和孩子们,所以不找我,许多月夜令我无比怅然。
这个故事白莲浦附近的大人小孩子早已耳熟能详,但小家伙们仍是无数次缩瑟在一起听大人们讲。而我再不向任何人打听关于毛狗精的故事,也再不听这个,因为他们讲的与我心想的是那么不一样。我似乎不再关心红毛狗了,其实是我把它们藏在心里了,不让别人抚摸我心中的红毛狗儿。我没让长生婶讲故事我听,心里还惦记着今天来的那位“三爸爸”,我很想知道有关他的事,我不敢问爷和母亲,只好向长生伯打听。
“长生伯,今天来的那个人我为什么要叫他三爸爸呢?”
长生伯没有马上回答我,摸索出一根烟糗上一口,才说。
他原来是你母亲的男人,是白莲浦秋田湾的人,姓章,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从小就叫他老三,大名我不晓得。湾里人叫你母亲“三嫂、三婶、三娘”,就因为这个章老三。原先你外公是大队民兵连长,看中章老三人长得高大周正,书也念了几句,就留心看他平时的行为动静,认为他还算机敏聪明,便有心把你母亲嫁给他。那时的章老三巴不得成就这样的好事,你母亲虽说只念了个高小,身形模样标致,行为脱俗大方,戏儿歌儿唱得清亮亮,样板戏中的李铁梅阿庆嫂只有她演得活象,哪样配他都有足余。
那时你妈的姨表哥也是你现在的爷暗地里一直喜欢你母亲,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母亲,也就不敢请媒说破。你母亲隐约晓得你爷的心思,但也不好主动开口说这事儿。再说章老三这人看上去也不错,你母亲也就由着你外公定下了章老三。
章老三与你妈定亲后,你外公很快给他弄到一个当兵的指标,将他送到部队去,你外公当初想到的是一个女婿半个子,只要章老三在部队好好干,肯定会有出息。章老三果真有出息,才三年时间就提了干。你外公急急地叫他回来和你妈成亲,一年后添了章豪。又过了三年,你外公不知哪儿打听到凭章老三的身份,可以带你妈随军,但章老三回来只字未提要你母亲过去的话。你外公悄悄地让你妈带着章豪去部队探亲,你妈去了三天就带着章豪回来,对部队的事只字儿不提。这年年底,你外公死了,你母亲哭得象个刚出壳睁不开眼的雏鸡儿,你母亲要说娇贵也娇贵,说苦也是最苦。你外公外婆在世时把她当花儿养,可怜你外婆在她十五岁时就不在人世,娘不在还有老子疼,你外公走后,你母亲又没得个兄弟姐妹,身边只有个三四岁的小儿子,么样不伤心。章老三回来奔丧,呆三天就回部队去了。第二年秋天,他们就离了婚,你妈留下章豪。有一次章老三把章豪接到北京玩了几天,章豪再也不愿意回来。你妈先是死活不甘心,最后没得办法,只得依了他们父子俩。
唉,遇上这样的事没得法儿,磨命儿。
听到这里,我说不出有多心疼我妈,一溜儿地下了竹床,趿着拖鞋往家去,细骚儿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母亲和爷在灯下正编着鱼网上的洞洞,他们平静安宁的神情,让我觉得刚才长生伯讲的只不过是故事儿,我的母亲如此的平和安然,她的心上肯定没有伤心事,有我们在母亲身边她肯定是安心乐意的。
见我和细骚儿进屋,母亲笑盈盈地招呼我们过去,探着身子望向我和细骚儿说:“你们头上都是些什么呀?”
细骚儿一摸脑袋,枣花儿米粒似的往下掉。我忙把脑袋伸过去,让母亲和爷闻闻,问他们:“香吗?”
母亲深深地吸着气儿说:“香,香哦!”
爷的双手总也不停歇地做着活儿,笑眯眯的眼望一望这个望一望那个,一幅爱不尽的样子。
爷走了已经八天,他的眼光往哪儿看呢?我仿佛看到爷闭着的眼渗出许多不舍的泪,他象一粒种子埋进山里,他牵不动山也就走不出来,他只会在地底下一个人苦苦的想苦苦的恋。其实母亲和我还有细骚儿无时不在想念他,只是我们现在都不大提起他,可我们的眼神相互诉说思念爷的哀痛,细细密密的布满家里家外,这份哀思出了家门就荡进了浦上的秋风里,栖在云踪屿上,也会散浮于水库里,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消融它,它聚了散,散了聚,来来去去,萦绕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