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六,又是祭七的时候。母亲说:“今天是七七,你爷的魂儿得了这次祭奠就要离家去。”
听母亲这样说,我似乎感觉爷正在云踪屿上做事,待会会回来吃午饭,可母亲说他吃过了就要走,他的魂魄要去哪里,还有地方是他愿意去的?他肯定是不会离开这里。
我和母亲俩在家准备好了祭奠用的东西,等细骚儿回来一起祭奠。
细骚儿竟和顿危师傅一起回家来。
爷死那天,垸里有人看到顿危师傅来看过爷,只是我们没注意到他。顿危师傅这是第一次来我家,爷在世时,他只在云踪屿会爷。
顿危师傅没有念“阿弥陀佛”就进了家门,脸上的神情平静淡远。母亲进里屋找出一只紫红砂杯给他泡了茶,递给他说:“这还是你送给逢春的砂杯,他怕忙手忙脚摔坏了它,一次也没用,只说等老了清闲下来再用它,可他……”。
顿危师傅接过砂杯,放在桌上的酒水边,说:“供七七吧!”
依照前六七一样,我们烧香磕头,一样样依仪式顺序而行。
事毕。顿危师傅平和宁静地说:“今天我只作俗子,告诉你们一段俗事,你们听听吧。”
他略顿了顿,说:“早年我有妻有子,我们三人坐船渡河,妻和子落水死了,我活着。反过来其实是我死了,他们都活着。他们的人世课业已满,我仍在不明中向明……”顿危师傅说这些话时言语清淡,脸上没有安与不安的神情,他心里想些什么,对母亲和我与细骚儿到底要说明什么,我弄不懂。母亲似乎懂得了,她眼神虚缈地飘到大门外远远的地方,我不喜欢她这样的神情,于是我有点厌烦顿危师傅的到来。
顿危师傅没喝我家一口茶水,更不用说吃饭,讲了一段不清不楚的话走了。母亲送他出门,看他离去后边往回走边说:“早听人说,顿危当初就是青峰寺的老和尚拣回来的命,劝留下来又收他徒弟,取法号顿危,原来是这样的个缘故。”
母亲喃喃自语,我似乎听出什么不妙之音,赶紧着说:“妈,那顿危是没有亲人的哦,我和细骚儿可要你呢。”
母亲听了我的话,一怔,等她缓过神来,忙走过来一把揽过我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傻女儿,你小脑壳里尽想些么事,妈在想啊世事就是这样子,这世上有几人修得全能全满,有你爷在,我们一家过得圆满。爷走了,就象顿危师傅说的,其实他没死,在妈心上搁着,眼前妈还有你和细骚儿,妈要大谢天和地。”
细骚儿在一旁听了,忙着表态说:“妈,你放心,我和小云儿会养你后半辈子的,一定让你享福。”
母亲笑着松开我,说:“细骚儿,你是爷的好儿!也是妈的好儿!只要你和小云儿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妈就享尽了福。”
可是,又一桩事儿突临。这年的春节前夕,细骚儿的娘来了。
六
细骚儿的娘提着酒水香烟还有食品猪肉一大堆东西,一路问询着摸上了我的家门。母亲开始没弄清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路,她一直说她是牛建成的亲娘。牛建成这个名字在白莲浦从没被叫过,母亲脑子绕了一下,终于转了过来,知道来人是谁,她忙乎乎的招呼她。放寒假在家的我躲在房里向外瞧了一眼细骚儿的亲娘。她长得象极了电影中的地主婆,脸庞又白又圆,大眼弯眉,鼻略有点塌,一张笑脸让人顿生防备之心。以前听人说细骚儿的娘有点姿色,仅用“有点姿色”来概定她是不公正的,突如其来的到临让我相信她还是个会谋划的活溜人。
她双手接过母亲递给她的茶杯,拉了一把椅子并排放着,母亲与她排排而坐。她喝了一口水,顺便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老姐,建成这些年有劳你们啊,我这做亲娘的不折你一半,几次想过来看看你们,又没得这个脸来见你们。现在逼得我没得法,也管不了脸不脸,你们大人大量,莫计较我,我会遭报应的……”
“哎,莫咒自己,活在世上的人没几个容易。”母亲打断她的话劝说道。
她拿手压在母亲手上,语气诚肯地说:“老姐,这不是咒自己,我真的遭报应了,我那后头的男人无事生端中风瘫痪了。”
“哦?现在好些了吗?”母亲忙问。
“哪里好得了,半瘫在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顾,我现在是顾里顾不了外,前几年跟他一起起五更睡半夜,好容易撑起石材厂。这两年生意刚做得还顺当些,他却倒下了,家里厂里的事儿全撂下。眼下的石材厂没人打理,临时让叔子帮忙看着。你说现而今他瘫痪在床,两个孩子一个上学,一个才两岁,都是要照料的人,我再有能耐也顾不过来这里里外外的事情。这次来想让建成跟我回老家打理石材厂,建成若不回去,只怕石材厂迟早要落到小叔子的手上,到那时我什么都没有。虽说眼下他什么都好,哪一天翅膀硬了,想欺负我们这又残又弱的人还不就吹熄灯的劲儿。老姐,我也想过了,建成不得跟我去,你帮我劝劝他,求老姐儿你能多体谅体谅我。”说罢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双手递给母亲说:“老姐,这是五千块钱,请你们收下,钱不值么事,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莫嫌弃。”
母亲推开她递钱的手,站了起来,对她说:“钱,你还是拿好,细骚儿是你的儿也是我的儿,我不卖我的儿。”
细骚儿的娘有点窘,半坐半立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说:“老姐,我晓得你的心思,可是我这也是没得办法。这钱给你,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建成这辈子都是你的儿子,就是我想他不是,他也不会答应。他跟不跟我回去,还要求老姐你帮我说合……”说着说着,她的眼眶都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听完她的一席话,重重的叹了口气,过了好半天才说:“细骚儿会跟你回去的。”
我就知细骚儿的娘这次来非比寻常,爷当初娶她可能是一时之念,她的离开早在爷的意料之中,所以尽管人近中年才娶妻,失去她爷并没有多大的伤痛。正因为此,我坐在室内并不愿意出去,悄悄地自门隙间打量她,听她和母亲讲话儿。
想到她这半生的经历,变着法儿地要得到,可终究也是顾此失彼,到头来还得回头向早年丢下的儿子求助,好在她还明白细骚儿已不是她想叫走就能走的,这大约也是知晓自己有愧于细骚儿,她也就算不上是个十足的坏人。
可母亲说细骚儿会跟她回去,我不明白。我不相信细骚儿会随这个女人走,他象我一样早是白莲浦的人,还回哪儿去?
我正坐在床前发愣,细骚儿从南浦回来,进屋前路过窗口,一个挺胸直背的高个儿小伙子一晃就闪进了屋,看到家里来了客人,他放下肩上的锄说:“妈,家里来客啦!”
细骚儿的亲娘看到细骚儿回来忙站起来,听了细骚儿的话羞愧地低下头。
母亲忙说:“细骚儿,你看清这是谁——是你亲娘来了!”
细骚儿这才定睛仔细打量起来。
“你怎么来了?”细骚儿问她。
“我来看看你……”细骚儿的娘眼神忽闪,眼里已起了一层雾水,不过她仍是努力制止。面对已人高树大的细骚儿,她心中定是百味纷呈,想亲近他又有一种拒怕,上上下下不停打量着细骚儿。
“这些年你没来看过我一次,你刚走那一年我想你,爷送我回老家两次,两次都没见着你,你就没听人说我回去过,你就没想过来看我一次?现在遇上什么事了吧,不然你肯定不会来看我。”眼前愤愤不平的细骚儿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他肯定会随他娘走。
这时,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恼意,丢下手中不曾看过一页的书,走出房门。
“妈,让他们走吧。象从前那样子,就我们娘俩过。从这些人绕到家来,我们就没消停过。”我扶着母亲的胳膊,又扭头对细骚儿说:“你娘来接你回去,你就随她回去吧,省得她在这里大吐苦水,还嫌我和母亲不够苦啊!”
“云儿!”母亲制止我不让再说下去。
其实我的话也说完了。
母亲牵着我的手,站起来说:“细骚儿,陪你妈说说话,她有事要告诉你。云儿,你和我做饭去。”说着,母亲牵着我往厨房走。
一边走我的眼泪就往下流,坐在灶膛里,我不停地抹泪。
母亲说:“伢儿,莫坐在灶膛哭,哭得灶神不安,你我往后就有得哭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当初不该让他爷俩来就好了。”
“妈,我别的不气。你看细骚儿那样儿,见了他娘那大的脾性,到底是见了亲娘。”我不知我生什么气儿,反正气儿大着,尽扭着说。
母亲见我这样子,一笑。
“细骚儿的娘现在这处境,细骚儿要是丢下不管,他这样的人你愿意认他做哥?再说细骚儿就是走了,哪怕走到天边,白莲浦在他心里这一辈子走不丢。他永远是你哥,将来妈老了,谁欺负你,他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来护你的人,你莫哭,也莫冲他撒气,听见没?乖伢。”
我和母亲正说合好,屋外细骚儿的娘忽然大哭起来。
我和母亲赶紧着出来,只见细骚儿扭着脖子冲着门外望着,他娘扭身伏在椅背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
“我的儿哟,你么这样苕啊,爷走了也不把个信我哦……”细骚儿的娘抹了一把鼻涕甩出去,接着哭。
“我这一生,不欠你的亲老子,不欠这后头的人,只欠你爷一生的大人情啊……你叫娘哪生哪世找他还啊,苕儿哦……”
细骚儿的娘哭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那好听的哭声带我入深林下幽潭般寻觅爷,爷却哪儿也不在,我也就一把一把鼻涕一把一把眼泪的甩。
母亲红着眼过去安慰细骚儿的娘。细骚儿的娘接着哭。
“老姐——啊……我俩同样苦的命哦……”这次我倒哭不出来了,细骚娘脸上的脂粉已浑成一片水粉白,进屋时的光洁大发髻也松垮向一边,那朵用缎带系出来的花儿象被雨打焉了,欲谢的样儿。
母亲抽抽答答地将细骚儿的娘半抱在怀里,我不想再看,回厨房烧火。
吃过午饭,母亲和细骚儿的娘又说了好半天的话儿。我在一旁坐了会,就有些犯困,大凡我认真哭过一次就这样。我回里屋关门睡下,很快就睡着了。
爷披一身的亮光回来,堂屋敞亮敞亮,爷面目清正地对娘说。
“白莲啊,细骚儿还是你的事,你不要因他回去就丢了手啊。再说小云儿将来也要有这个哥帮衬着才好。”
我从不见爷在世时这样与母亲说过话,见爷回来我更是高兴,想跳到爷跟前与爷说笑几句。爷说完话,自顾自走了,连问候母亲的话都没有一句,他只提到细骚儿,而我不过是爷希望母亲留下细骚儿的由头,我心里好不憋闷难过,使劲地捶胸,眼里的泪向两耳纷纷贯注……
“云儿云儿,醒醒。你莫不是做恶梦了?”我听到细骚儿急促叫我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的细骚儿与原来的细骚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有太多的人挂欠,而我只有母亲,母亲却又分出那么多的爱要给这个哥哥那个哥哥,其实他们谁也不是哥哥,母亲只有我一人,我只有母亲一人。
我没理会细骚儿,扯过被子蒙头继续睡。母亲走过来,拉开被子问我两句,见细骚儿的娘在后面跟了进来,我说自己刚才做了个梦,梦是假的,我不信,只想再睡睡。
母亲帮我掖了一下被角退出房,我隐约听到细骚儿的娘问母亲小云儿今年多大?
母亲说满了十二,进十三……
后面的话我没听到,也不想听,怪母亲将自家的事与一个外人说。
细骚儿的娘在我家住了一宿。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母亲便送了走细骚儿娘俩。冬日的阴天雾霭霭一片,哪怕扬一下眉也觉得费劲。白莲浦畈上的稻谷早割了,只剩下一片枯苍的草蔸,畈野上下死沉沉的寂静,一只野鸟惊飞或一只冬虫仓惶逃走,隐隐地透着孤单与悲凉。十二年来我一直担心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母亲的力量不够强大,她驱不走它们,就象我不能抹平母亲内心的哀伤一样。可是母亲总会放下自己的心思,来眷顾女儿。
母亲蹲身在田埂上扯起一蔸小小叶儿的鹅儿草说:“云儿,你看这草儿,你小的时候叫它糯米草,一棵棵扯起来,小手掐着小叶儿一片一片地吃。”
我走在母亲前头,回身将母亲手中的草儿接过来,细细地看,叶儿又嫩又小,跟糯米粒儿大小差不多,能吃糯米小草的小孩子肯定挺乖,我自个儿想着,不由笑起来。
“那时细骚儿来我家了吗?”我问母亲。
母亲说:“来了,他大些,知道这些草儿不能吃也不让你吃,你就闹,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你吃一棵又吃一棵,回家后还带一棵,给我们看说你吃好多棵这样的草儿。”
我悄悄地又摘下一片叶儿放进嘴里,竟没有任何感觉,不青不涩也不甜不酸,小时候吃它是什么味道呢,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云儿,你是大人,妈有些话要对你说。爷死了,细骚儿走了,我们舍不得他们,伤心难过。人活在世上就是这样子,来的来去的去,你要懂得放下。活着只求个暖意儿,爷在时给了我们暖意儿,有这些在心里就要得,莫再去苦思乱想。细骚儿离开我们,可他和我们在一起时,暖意儿也多,这家里哪样没得他留下的印迹,再说他的暖意儿也都在,人活在世上有分有聚,先分才有后来聚拢时的乐,放豁达一些。妈看到你提不起神的样子,心里着急啊……”母亲说着有些哽咽。我听着,感觉母亲其实也是在劝她自己。我打起精神,笑吟吟回头等母亲与我并排走上机耕路。
我扶着母亲的臂膀说:“妈,我好好儿的,是天气不好闷雾秋气。我们去菜地扯大萝卜,回家用瓦罐煨了,香香地吃。下午我还得去同学家借书回来,没日没夜地看它几天……”说着说着,我就想起许多的事儿要做,心里也真的有点急它们。
母亲开心地笑起来,大眼半眯起来含蓄着欢喜。
到处都是苍黄枯败,菜园子里却是青葱一片,白菜白茎绿叶滋滋亮亮,萝卜叶儿黄焉气虚,萝卜却大得可爱,水晶晶的似雕玉儿。葱葱蒜蒜在地边地角直伸着腰长不够似的往出拔,紫菜苔儿红萝卜香菜儿芹菜儿热热闹闹的,香的香,嫩的嫩,全是好日月。我提了大萝卜,母亲捏着一把白菜和几根葱,说些山话儿水话儿往家里荡。
白莲浦的水瘦瘦的沉静而清和,通向水库的渠道此时完全干涸了,我们走在渠道的石板桥上,一侧是渐渐高去的渠路,婉蜒去了深山,一侧是渐渐入浦的渠路斜脚伸进水里,山水似共枕一渠而眠,任天高地阔日月时光,它们做自个儿的梦去。
我有了安详自失的迷离,母亲与路遇的行人打招呼,相互交流某腊味的制作,我在一旁听着,晃着大萝卜,闲性悠悠,细骚儿你走吧,我和妈这不也在共渡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