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如愿在水月庵上学了,早晚里由父母送来接走,午餐仍在水月庵随少儒老人和忠友儿一起吃。
那时我们开设语数两门正课,每星期有两节音乐课和两节体育课以及一下午劳动课,全由刘迟明老师一人带任。第一堂课他教我们认读“日月水火山石土田”,早识得它们的我,比起别人来学得轻松快意,也就有空闲打量新同学。
与我同桌的是刘迟明老师的儿子刘小浩,他和他姐是双胞胎,生下来同我一样瘦小,后天的长势也不比我强,我俩也就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座。前排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不敢左顾右盼,又不屑做老师布置的认读。我从花布书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记着先前学过的小诗文,我才打开小册子。刘小浩将脑袋歪过来要看。我不屑地说:“你看不明白。”他嘿嘿一笑,并不将脑袋缩回,一字一句地念起来。那会我才明白他也提前识字数数,这个班上我是有对手的,读书一下子多出一层意味来,我喜欢这种意味,较着劲学习。
第三节课上,刘小浩用带橡皮擦的铅笔悄悄地搡我的手臂,我扭头看他,他示意我看窗外。忠友儿正站在窗前,冲着我张嘴傻笑地望过来。我忙冲他使眼色让他离开,他不明白,象金刚似的站在那里,引得不少学生扭头看他。刘迟明老师出教室拉了他一下,叫他换地方玩去。忠友儿轮着一对铜铃眼鼓着腮帮子不情愿地离开。
放学后,倒厅里少儒老人在做饭,我问他:“师傅,忠友儿去哪了?”少儒老人伸头往外望了望,说:“刚才还在这呢,不着急的,待会儿就回了。”说完继续翻炒几下锅里的扁豆,扭头问我上午学了什么。我如实回了他,又赶紧告诉他:“师傅,忠友儿见我念书,怕是明白了,上午站在庵堂的窗户边往里看呢,定是想念书了。”
少儒老人随手拿过一只砂釉大碗盛着煮熟的扁豆,说:“他见你坐那儿,觉得新鲜,哪里知道要念书,这辈子他晓得吃饱穿暖就够了。”
少儒老人的回答我并不满意,也不好反驳他,出门寻忠友儿。四下里找,在庵堂西侧的小园子发现了他,园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槐树粗老的树根凸出地面,他正坐在上面,看几只吵吵嚷嚷的小鸟在临水的一丛翠竹上翻飞打斗,忽地他大声“哦啊”一下,小鸟们惊停下来,晃摆着脑袋瞅了瞅忠友儿,明白对自己无碍时,又继续拍着翅膀打起来。没一会,好象乏了,纷纷飞落在忠友儿跟前,大概没发现饭粒,旋即飞上竹林。
我站在小园边喊他,向他招手。他看我一眼,没理会的意思。这时,少儒老人喊吃饭,他才起身回来。
吃过饭,我把新发的书拿出来,递给忠友儿,他这才冲我傻笑,低头翻看画页去。
他看书时,我回小床睡午觉。等我醒来,我的新书乱皱皱地扔在地上,我捡起新书,委屈地去找在凉亭打盹的少儒老人,向他告状。少儒老人替我抻了抻弄皱的书本,摞起来压好,对我说:“以后你的书本不要给他,明天我给他弄几本旧书。”说过,又闭目睡了。
第二天上午,忠友儿乐哈哈地挎着个旧蓝布褂改成的书包袋,瘪瘪地挂在腋下,兴奋得什么似的,在庵堂前走来走去,可惜我们只能坐在教室里偷看。
好容易下课了,大家一齐将忠友儿围住,他兴奋地拿出一本旧书和一支笔,炫耀起来。我们将他的书包翻倒过来,里面却是空的。
刘小浩对忠友儿说:“明天我给你带几本来,把你的书包弄鼓点,象个学生样儿。”
忠友儿虽听不明白刘小浩的话,但懂得刘小浩这是对他的好,冲他咧嘴笑。
才过一天,忠友儿的书包比我们的书包鼓得多,全是同学们给他带来的书本。那几天,我们在庵堂内上课做作业,忠友儿在庵堂外的石墩旁坐着,拿着已折断笔芯的铅笔在纸上重重的划,好好的书本划得破破烂烂。下课后,有人过去教他识字,他只一味傻笑着,叫教的人好没兴致。上课铃一响,大家纷纷往教室跑,那会他眼里满是失落,伸长脖子望过来,神情清淡而无助。
这样没多久,忠友儿不再来庵堂前陪读,少儒老人替他做的书包也不知丢哪儿去了,对读书他不再感兴趣。那时的他已十八九岁,又日复一日地带着小黑四下逛荡,饭时才归家。少儒老人仍在养鱼。刘佑明校长已于半年前回栗寺中学教书去了,新学年里他继续当栗寺中学校长。搬离时,忠友儿护住一缸栀子花树不让搬,刘佑明校长洒然一笑,说:“水月庵本该有这一段馨香。”少儒老人接受了赠予的花树,和前来接刘佑明校长的人一起搬移另两棵花树到板车上,站在凉亭上,目送着刘佑明校长一行花树摇摆地走远。刘佑明校长离开水月庵没多久,有天晚上特地拎瓶白酒和一钵卤猪头肉来水月庵,陪少儒老人过夜。
第二天中午,我边吃着少儒老人留给我的小半碗猪头肉,边听他述说刘佑明校长来水月庵的事,末了称赞刘佑明校长是个知情识物的人。
记得有一次,少儒老人在倒厅里做饭,我在凉亭一侧拿着竹竿钓虾,刘佑明校长和我父亲坐在凉亭里说话。刘佑明校长对我父亲说:“‘慧成’这名是少儒老人起的吧,挺好的,以后就当学名用,莫改了。虽说庙里的继名作不得俗名用,好在少儒老人不是出家人,他是这世上的真善人。细想想,我们这几个人能遭逢他,是祸中得福。”我父亲点头称是。不由我们齐望向少儒老人,他正忙乎乎地灶上灶下侍弄着,忠友儿坐在门坎上扯着呵欠,小黑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小河的水清泠泠的流过。
我是最有幸的人,一路成长有他们做我的师长。可是好事似乎总是不久长,我才上了两年学,水月庵的学校要撤了,归复原来的庙堂。
在庵堂学习的最后几天,我感到很失落,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别的小孩子对水月庵的留念,多半因为下课后,可以偷偷地去倒厅偷少儒老人的干咸鱼儿吃,或者跑到西侧的小园里偷摘黄瓜豇豆塞塞肚子,偶尔被少儒老人撞见,只会被笑骂一句:“小鬼头。”放学后,小河里或游曳或逃窜的小鱼时常吸走孩子们的目光,丢了书包,下得水来,总会有收获的。而我分明觉得自己要分割成两个人,前一个人带着往日的欢乐准备远离我,永远地不再回来;后一个人便是现在的自己,不由已地过活,愈想愈伤感。下课了,没一丝精神,趴在桌上佯睡,不愿理人。
一天我的同桌刘小浩也不下座,将脸凑到我面前说:“别难过了,离开水月庵是迟早的事,你和我早该去栗寺念书,栗寺可是我伯伯的校长,你不是喜欢他吗?”
刘小浩这一说,让我一愣,他竟然看出我的难过是因为什么,我抬头坐好,看着他,心里生出一种难得的珍重。我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高小的课程不去栗寺念,你们大队马上要在捷山上建新学校,一至五年级都有的,栗寺只开办中学。”
他连忙说道:“怪不得呀,前几天我爸和大队干部一起将捷山议来议去,我问他是什么事儿,他不告诉我,原来是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师傅告诉我的。”我说。
“你师傅真好,什么都跟你说,我爸搞得挺神秘的,还不是我们读书的事,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哼。”刘小浩说着就有点来气。
我只好反过来劝他:“你爸现在是大队干部,喜欢守着秘密,是时候了才会告诉你。”他仍不满着,继续回我:“捷山上做学校,哪个敢去?”
“捷山会有大变化的,山中那条路很快就要加宽,往来的人一多,捷山也就热闹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过三五年说不定会有人在捷山脚下盖房子呢。”我将自少儒老人和我父亲那儿听来的全告诉了刘小浩。
刘小浩吃惊地问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呀?”他两眼满是钦羡。
“我比你关心大事嘛。”和他聊了几句,心情变得好多了,忍不住打趣他。
他并不在意,极认真的说:“你比我懂的多,以后我跟你学。”
“跟我学?我准备回我大队念书,不再跟你同桌,同学也做不成,你怎么学?”我逗他。
他想了想,说:“那也没关系,我俩跳级,插四年级,再过两年,在栗寺中学又可以做同学,然后考同一所高中,再考同一所大学,一直做同学,要得啵?”
刘小浩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他认真的样子让人有暖暖的意绪,我故意笑哈哈地回他:“你这么有野心,师傅我的一点看家本事要留好,不再跟你做同学。”
刘小浩狡黠一笑:“我们会是同学的,我伯伯可是栗寺中学的校长,我求他让我们做同学。”
“哼,虽说他是你伯伯,未必听你的……”,后面的“或许他听我的”几个字溜到嘴边我咽了回去,终归没那么自信。
刘小浩一脸得意地说:“当然是听我的,未必听你的不成。”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跟他辩嘴,趴在桌上不理他,他叫我,我也不应。老师进来了,我们赶紧坐好。从那天起,我和刘小浩显得郑重起来,只觉快要离开水月庵了,很多的不舍。下课后,很用心地在水月庵四围转悠,忽地发现,庵堂临路的东墙上用白石灰刷写着“一举粉碎四人帮,”的字样,看得我们一头雾水,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刷上去的。好在都不上心,也没想过追问。
大集体时做什么事都快,一所学校不出一星期就建好了毛坯。暑假期间,同学们相约去捷山看了一回新学校,山上山下有许多挑沙土的人,房子的后期工程还没完工。教室建在偏顶的山腰处,上得教室处要攀爬一百多步陡峭的台阶。那时爬上去,只道很累,可现在想起来,假若放学时,有一个孩子不慎失脚滚下来,会是什么后果,想来脚都发软。回头又不由暗暗庆幸,那时候并没发生过这样的事。